39

前面的少女聞聲轉頭,确實是阿黛的臉。

雖許久不見,但阿籮依舊能認出她。那天夜裏的記憶格外清晰,她幫助自己逃出山林,火把的光芒照在她的側臉上,阿籮一扭頭,就能看到她臉上拇指長的傷疤,以及挺直的鼻梁。如今她不打獵,那道傷疤自然沒有了,可是五官還是一樣的,跟以前沒什麽差別。

金縷朝她招招手,把她叫到跟前,“我家小姐想看看你的絹花,你這兒都有什麽花樣?有什麽特別的麽?”

阿黛方才确實到英國公府角門推銷自己編的絹花了,可惜她手藝不精,沒能被人家瞧上。正準備到別家問問,未料想峰回路轉,英國公府的小姐竟然會對她有興趣。她受寵若驚,忙卸下手臂上的竹籃,放到魏籮面前,把自己認為最好看的幾朵絹花擺出來,“小姐想要什麽花樣?這兒有牡丹、芍藥、菡萏和月季……”

她說話時不敢看魏籮的眼睛,畢竟身份天差地別,一個是國公府身嬌肉貴的千金小姐,一個是粗鄙孤陋的山野姑娘。她這次到盛京城來,是因為養母林慧蓮身體不适,不能遠行,只好由她代勞。她倒覺得沒什麽,養父養母收養了她,她自然應該為他們做些什麽。再者說,來盛京城能開闊眼界,見識世面,沒什麽不好的。

比如她面前的這位小姐,雖然模樣才七八歲,但生得玲珑剔透、玉雪可愛。阿黛從未見過這麽精致的小姑娘,是村裏的孩子們無法相比的。她身穿白绫小襖,櫻色裙子,裙面上繡着金銀絲線,身前還挂一塊銀光熠熠的長命鎖。光是往那兒一站,便有說不出的貴氣,渾然天成,不慌不忙。

魏籮看了看她手裏的絹花,沒有接。不知道這花裏有沒有添加香料,若是聞得多了,會不會上瘾?她不敢貿貿然接,便問道:“你平時會戴麽?”

阿黛先是疑惑,旋即笑道:“偶爾會拿一朵戴頭上,我頭上戴的這一朵,便是自己親手編的。”說着低頭讓魏籮看,果見她鬓後別着一朵深紅薔薇。

魏籮随手拿起一朵放在鼻端嗅了嗅,再沒有那種刺鼻的香味。看來這輩子因為阿黛的緣故,絹花裏沒有添加香料,也不會使人上瘾。

這幾朵花委實稱不上好看,花瓣不繁麗,紮得也不夠漂亮,難怪賣不出去。魏籮在心裏點評一番,挑了四五朵勉強過得去的,交給金縷。轉頭問阿黛:“你叫什麽名字?”

上輩子她叫阿黛,如今跟了林慧蓮夫妻,應該有一個新名字才是。

果然,她道:“回小姐,我叫白岚。”

林慧蓮和白楊認識的字不多,起的名字倒是不錯。魏籮點點頭,軟綿綿的小奶音端的嚴肅:“以後你每隔半個月便來英國公府送一次絹花,我每次都要二十朵,要編得最好看的,不好看的我不要。”她偏頭睨向阿黛,“你能送來麽?”

天底下竟有這樣的好事!

一次就要二十朵,而且半個月一次,是長期生意。一朵絹花賣兩文,那她一個月就可以保證賺八十文!有了這筆收入,家裏買米買面都可以富裕一些了。白岚很高興,對魏籮感激涕零:“多謝小姐,小姐放心,我定會把編的最好看的給您送來!”

魏籮看她一眼,露出白白的糯米牙甜甜一笑。讓金縷付罷錢後,便轉身入了英國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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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以後,白岚每隔半月便會來國公府角門送絹花,風雨無阻。府裏下人知道是四小姐的意思,便都對她客客氣氣,送完以後按一朵兩文付給她銀錢,再把絹花呈遞給五房魏籮手中。

魏籮這個年紀委實用不着戴絹花,她讓白岚送絹花,不過是想随時看着她的情況,以觀她有沒有出事罷了。

魏籮把這些絹花分發給五房的丫鬟們,每人兩朵,花朵款式都不重樣兒。丫鬟們高興極了,對阿籮既感激又感謝,平日裏伺候起來盡心多了。魏籮确實存着收買人心的意思,她現在還小,心腹之人只有金縷和傅母葉氏,有時候要做些什麽事手邊活絡不開,若是能再多兩三個能使喚的下人,再好不過。

金閣是不能再用的,阿籮對她始終存在戒備。有一次她在跟前伺候,給阿籮梳頭,阿籮故意說她拽疼了頭發,要把她賣掉。金閣跪在地上不斷求饒,她不為所動,端是下定了決心。

最後葉氏出面,向大夫人那邊回禀了一聲,當天就把她賣了出去。

金閣生性懶惰,幹活愛偷懶,又虛榮賣弄,院裏上了年紀的嬷嬷早已對她有諸多不滿。如今四小姐發話,大家自然都樂見其成,沒有一人阻攔。

沒了金閣和金詞兩個礙眼的丫鬟,阿籮覺得松園順眼了許多。

不知不覺白岚便給英國公府送了半年絹花,府裏丫鬟對她都很熟悉,偶爾還會請她到府裏坐一坐。她受寵若驚,連連推拒,後來聽說是四小姐魏籮的意思,這才惴惴不安地進來了。

她心裏一直對這位四小姐很感激,蓋因除了賣絹花的錢,她偶爾還會得一些賞賜。有時是金瓜子,有時是一個銀簪子,白岚拿那些東西補貼家用,日子過得闊綽了許多。她感念魏籮小小年紀就有一顆菩薩心腸,是以給英國公府送的絹花都是最好看的,編得也最用心。

這日丫鬟領着白岚去見魏籮,魏籮在四房梅園。

魏常彌七八個月,正是滿屋子亂爬的年紀。秦氏擔心他磕着碰着,讓下人把屋裏桌椅的邊邊角角都用棉布包起來,免得他受傷。白岚來到正房門口時,正好看到一個小嬰孩趴在魏籮身上,嗷嗚一口往魏籮臉上啃去。

魏籮被他啃得滿臉口水,嫌惡地“噫”了一聲,卻沒有把小嬰孩推開,而是鼓起腮幫子:“不許咬我!”

魏常彌咯咯地笑,根本不聽她的話,一低頭,趴在她另半張臉上繼續啃。

魏籮對他怒目而視,明明可以一伸手就把他推開,但是她卻沒有那麽做。

秦氏在一旁看笑話,邊笑邊道:“彌哥兒是喜歡你,換做旁人,他還不樂意吃呢。好阿籮,你別總這麽嫌棄他。”

魏籮從鐵力木羅漢床上坐起來,接過金縷遞來的帕子擦了擦臉,“四伯母不知道,我每次從您這會兒回去,都一身奶味兒和口水味兒,要洗好幾遍才能洗幹淨。”

秦氏聽罷撲哧一笑,點了點她皺起來的眉心,語重心長道:“等彌哥兒長大了,你就知道這是好事了。”

魏籮抿唇不語,不用等魏常彌長大,她現在就知道。魏常彌跟他們越來越親,杜氏和魏筝就越來越絕望。一個人絕望不可怕,不斷地給她希望,再讓她絕望才最可怕。

杜氏現在不就是這樣的處境?她被禁足在銀杏園中,經過一番苦苦哀求,每隔兩個月魏昆才允許她見魏常彌一次。魏常彌跟她不親,每每見到她都很生分,她一抱他他就哭,哭得杜氏不知所措,心如刀絞。

然而沒有人同情她,都是她自作自受。

丫鬟立在羅漢床前,通禀道:“四夫人,四小姐,白岚姑娘來了。”

聞言,秦氏和魏籮一起往門口看去。白岚立在門檻外,局促不安,手都不知該往哪裏放,學着丫鬟的樣子行了個禮,“見過四夫人,四小姐……”

秦氏倒是很和氣,把她招呼到跟前,仔仔細細看了一遍,“這陣兒五房的絹花一直是你送的?”

白岚點了下頭,不敢看人,看着羅漢床下面的腳踏:“回夫人,是我。”

秦氏颔首,稱贊道:“我見過,絹花編得很好看。阿籮既然看中了你,必是有你的過人之處。”末了看一眼屋裏的丫鬟們,“我這兒房中統共十二個丫鬟,每人兩朵,你以後跟着一起送來吧。價錢跟五房一樣,花樣兒要編得好看。”

白岚喜不自禁,忙跪下磕頭,“四夫人放心……”

屋裏的丫鬟們得知秦氏要送她們東西,也紛紛屈膝謝賞,一時間屋裏到處都是“謝夫人”的聲音。

有了英國公府這一筆收入,白岚就不必去集市賣絹花了,每隔半月準時來一趟英國公府,便足夠她養家糊口的。

自從不去上書房後,阿籮依舊跟着薛先生和韓氏學習。

阿籮喜歡擺弄韓氏那兒的東西,偶爾會跟她讨要一些,拿回來自己用。她愛美,知道自己生得好看,卻不知足,還想讓自己更好看一些。有一回她看中韓氏梳妝臺上的一個青瓷嵌寶石的瓶子,拿起來便問:“韓姨,這是什麽?”

韓氏臉上露出些許不自在,從她手裏接過去,重新放回桌面上,“你還小,這個東西不适合,韓姨給你換成別的。”

魏籮更加好奇,“為什麽不适合?”

韓氏掩唇咳嗽一聲,卻是打定主意不告訴她。

後來阿籮才知道,原來那是用在女兒家私處的……不僅能玉體生香,還有緊致的功效,難怪韓氏當時一臉尴尬。

好吧,她現在的身體太小,确實不适合用。等到再長大一點,她一定要跟韓氏讨過來,哪個女孩兒不希望自己變香呢!

天轉入冬,鵝毛大雪紛飛而至,落在英國公府紅磚綠瓦上,別有一番旖旎景致。第二天醒來院中覆蓋一層皚皚白雪,幾個丫鬟在院裏掃雪,魏籮披着羊絨狐貍毛鬥篷,握着手爐問:“白岚這個月還沒送絹花麽?”

金縷端來一杯玫瑰清露,點頭說是:“這個月都初七了,按理說初一就該來的。恐怕是家裏有事耽誤了吧。”

家裏有事……除了林慧蓮那個死去的兒子,能有什麽事?

難不成白岚将滿十五歲,被迫與他們的兒子結陰婚了?

魏籮越想越覺得不無可能,她有心想打聽一下龍首村的情況,奈何龍首村距離盛京城太遠,何況沒有一個合适的理由,貿然打聽只會引人懷疑。魏籮耐着性子又等了半個月,白岚還是沒來。

這一日剛下過一場雪,英國公府白茫茫一片,霧凇沆砀,瓊花晶瑩。聽前院的下人說,靖王今日登門拜訪英國公,兩人之間有要事商量,目下正在前院棋室談話。

魏籮得知,思量再三,站起來往前院走去。

她現在沒有什麽能求助的人,趙玠知道她的本性,她不怕讓他知道更多。只要把自己是重生的這一事情掩飾起來,別的她都有合理的理由解釋。

來到棋室門口,菱花門緊閉,裏面的人想必還在說話。她沒有進去,便站在廊下靜靜等候,金縷屢次勸她回去,擔心她凍着,她都堅定地搖頭。

約莫過了一炷香,屋裏總算有了動靜。

趙玠推開槅扇,一眼便看到不遠處站着一個披大紅羊絨織金薔薇花紋的小姑娘。小姑娘扭頭,看到他出來,眼裏露出驚喜的笑意。她在外頭站得太久,小臉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鼻頭紅紅的,張開粉嫩嫩的唇瓣叫他:“大哥哥!”

趙玠有好長時間不曾見她,這陣子諸事繁忙,甚至抽不出時間聽楊灏彙報她的情況。她長高了一些,眉眼又漂亮幾分,來到跟前有淡淡的清香。不過才八歲,便美得有些不像話。

趙玠彎唇,伸手摸摸她的頭頂,“你在等我?”

阿籮仰頭,抓住他放在自己頭上的那只手,手腕那裏有一個凹凸不平的牙印,如今已經淡了許多,但還是能摸得出來。她水眸靈動,兩靥盈盈,“大哥哥,你陪我去個地方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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