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此時天已盡黑,後山距離這裏有一段路,山路崎岖不說,還很有可能會遇到危險。魏籮一眨眼跑出很遠,趙玠只好示意朱耿追上去。

只見朱耿幾個縱躍,便穩穩地擋住魏籮的去路。

魏籮此時心急如焚,根本無暇向他解釋,推開他便道:“讓開。”

她多耽誤一會兒,阿黛就多一分危險。誰知道他們去了多久,儀式進行到什麽程度?若是她趕到以後,阿黛已經被埋入地下,那就麻煩了!

奈何朱耿穩立如山,她怎麽推都不動。她往哪兒他也往哪兒,端的是故意攔她的路。阿籮擡頭狠狠瞪他,正欲抓起他的手一口咬下去,趙玠從後面走來,修長的手指擋住她的小嘴,聲音沉穩悅耳:“阿籮,你要去哪兒?”

魏籮自知把他們帶來,就一定要給他們一個解釋,否則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然而現在還太早,當務之急是先把阿黛救出來,她看向趙玠,眼裏帶着幾分遲疑,像一只亟欲掙脫桎梏的小獸,半響才道:“後山。”

趙玠對上她的眼睛,緩緩點了點頭,握住她的手,“好,本王帶你去。”

他心中存着疑惑,有心想問一問她怎麽回事,然而她守口如瓶,什麽都不肯說。他這會兒才知道她為何要跟他一起來,蓋因她一個人根本不可能到達這個地方。那麽問題是,她為何會知道這個地方?又為何對這裏如此熟悉?

一個英國公府的四小姐,平日深居簡出,除了家和皇宮,她不可能來過這種地方。

趙玠垂眸看向面前的小姑娘,她烏瞳黝黑,眼神陰冷,握着自己的手微微顫抖,似乎在極力隐藏什麽情緒。她一直都是這樣,心裏裝着事兒,從來不跟人說。明明才七八歲,心事卻比誰都重。她剛剛站在那戶人家門口,小小的肩膀微微耷拉,既可憐又脆弱,他幾乎忍不住上前抱抱她。

她究竟隐瞞着什麽?

趙玠斂眸,收回視線。

夜幕降臨,山林寂靜。朱耿舉着一盞油燈跟在他們身後,微弱的燈光照亮他們腳下的路,一路往山林深處蔓延。腳下是厚厚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走起路來十分艱辛。可是魏籮卻沒有絲毫怨言,她緊緊握着他的手,一言不發地前行,樹木遮擋了月色,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魏籮憑着記憶往前走,然而終究有些高估了自己。那天晚上太過混亂,她上山時蓋着蓋頭,下山時慌不擇路,根本無暇記路。目下才走了一會兒,便已分辨不清方向,在原地打轉。

她左右環顧,周圍都是同樣的景致,黑漆漆一片,不知哪裏是哪裏。

趙玠問她:“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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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氣餒地“嗯”一聲,模樣頗有些無助。

趙玠低笑,不知為何竟放下心來。不認識路才好,這樣才正常,若是連山裏的路都認識,那他真的要懷疑她了。

趙玠俯身攏了攏她的鬥篷,替她蓋上帽子,白色兔毛簇擁着她晶瑩剔透的小臉,在燭光下白得透明。他問道:“你想去哪裏?”

她思索再三,答道:“有一個墓。”

趙玠眸色微動,沒有多問,叫來朱耿。

朱耿聞言,立即縱身跳到樹上查看四周。墓地有一個很好辨認的方法,那便是一入夜,墓前便會升起藍色的鬼火,在黑暗中格外清晰。朱耿武功高強,夜間亦能視物,沒一會兒便從書上跳下來,指着西南方道:“王爺,那個地方有詭異。”

趙玠颔首,重新牽起魏籮的手:“走吧。”

魏籮跟上他的腳步,走了這麽長的山路,其實早就累了,可是她提着一口氣,始終沒有任何抱怨。眼下既然知道方向,她走得更快,不知不覺便松開趙玠的手,将他甩在身後。然而到底還是太小,沒走多久便體力不支,速度越來越慢。她剛一邁步,便不甚被雪下的石頭絆住,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傾,眼瞅着要摔倒在地!

趙玠從後面适時地撈住她的腰,等她站穩以後,沒有松開她,反而順勢将她從地上抱起來,失笑道:“終于走不動了?”

魏籮沒有掙紮,順勢攀附住他的脖子,冰冰涼涼的臉蛋埋在他的頸窩,緩緩才說:“嗯。”

她小臉冰涼,呼出的氣兒卻是熱的。趙玠不再戲弄她,抱着她繼續走路。

朱耿跟在後面,實在不忍心看到他們尊貴的王爺抱着一個小姑娘走山路,出聲提議道:“王爺,不如讓屬下來背着四小姐吧?”

趙玠沒有停頓,聲音平靜:“你提着燈,在前面帶路。”

朱耿自讨沒趣,摸摸鼻子,只好照着他的吩咐,提燈走到兩人跟前。

魏籮覺得趙玠的脖子很暖和,不停地往他頸窩裏鑽,汲取溫暖。她小嘴呼出的氣熱熱的,鼻子時不時碰到他的耳朵,有點像某種驕傲又纏人的小動物,小貓一樣。趙玠騰出一只手摸摸她的額頭,“冷麽?”

她搖搖頭,始終沒有忘記自己來的目的,“不冷,大哥哥走快一點。”

趙玠沒再說什麽,舉步行走在山林之間。

西南方确實有一塊墓地,不過這會兒是深冬,鬼火燒不起來,只有幾把明亮的火光徐徐燃燒。朱耿方才在樹上看到的就是這番景象,火光中映着喜慶的紅色,透着一種滲人的詭異。

趙玠抱着魏籮終于走到這裏,往前看去。

魏籮臉色驀然僵住,眼神狠狠一凝,瞪向不遠處的一對夫妻身上。那對夫妻正是林慧蓮和白楊,此時他們一人拿着一把鐵鍬,正往墳墓裏填土。墳墓裏的棺材已經被深深埋起,墓碑前擺着大紅喜燭,邊兒上還掉落着一只紅色繡鞋!

他們來得太晚,阿黛已經被活埋了!

林慧蓮夫妻填完最後一抔土,收拾好東西,停在墓碑前說了兩句什麽,挎着竹籃便要下山。

魏籮身軀顫抖,憤怒不已:“抓住他們,大哥哥……抓住他們……”

趙玠和朱耿此時也已看明白怎麽回事,臉色都變得凝重起來。魏籮剛說完這句話,朱耿便如同離弦的箭一般,飛快地來到林慧蓮和白楊跟前,抽出腰上佩刀,搭到兩人脖子上,“站住!”

林慧蓮夫妻打扮與平時無異,看着淳樸,內心竟有一副狠毒的心腸。兩人都沒想到此時此地會突然冒出一個人,驚吓之餘,更多的是心虛。林慧蓮強撐着氣焰道:“你是什麽人?為何要攔我們的路?”

朱耿質問道:“你們方才埋了什麽?”

白楊是個瘦弱的男人,走起路來不大利索,一身冷汗道:“沒埋什麽,今日是小兒忌日,我和婆娘來給他來燒點紙……跟你有什麽關系?”

說罷轉身想從另一條路走,誰知身後又走來一個人,懷裏抱着個小女孩,氣度不凡,看起來更加不好招惹。二人猜到事情暴露,但是猜不透他們的身份,咬咬牙,準備硬闖出去——

還沒跑幾步,便被朱耿從後面追上,一人卸了一條胳膊一說,還被扔到趙玠面前!朱耿拱手道:“王爺,該如何處置他們?”

兩人趴在地上,疼得哀哀不已。趙玠眼神冷漠,問懷裏的小姑娘,“阿籮想怎麽處置?”

魏籮擔心棺材裏的阿黛,她埋下去的時間不長,此時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她看了看地上二人,再次見到他們,心情已經沒有絲毫起伏。她道:“先讓他們把人挖出來。”

林慧蓮和白楊面色一變,連連搖頭:“不,不行……”

朱耿抽刀抵在白楊的脖子上,手上使了點勁兒,很快便從皮膚裏滲出血來。白楊吓得臉色發白,連忙改口:“好好好,我們挖,我們挖。”

他們今日不知招惹了哪路神仙,原本一切計劃得好好的,未料想忽然闖出三個人,一看便不是他們村子裏的。既然不是,為何又要特意趕來這裏,難道認識白岚不成?思及此,又趕忙否定這個想法,這三個人一看便不是普通人,怎麽會跟白岚有關系!可是除了這個,又能是什麽?

林慧蓮和白岚想不通,迫于朱耿的長刀,不得不重新拾起鐵鍬挖開墳頭剛掩埋好的土壤。

朱耿把他們的胳膊裝回去,看了看邊上一臉凝重的魏籮,催促道:“快點,若是慢了,便要你們的命!”

兩人心裏不滿,卻只好照做。

大約一炷香後,墳墓裏終于露出一口黑漆棺材。

魏籮緊緊握拳,綿綿軟軟的聲音繃得嚴肅:“打開。”

白楊和林慧蓮還想做最後的掙紮,打開後就不好了,兒子在陰間成親也會成得不安穩。他們猶豫道:“裏面是我兒子的屍骨,時間太長,早就只剩下一堆白骨了……你們看這個做什麽?裏面真的什麽也沒有。”

魏籮不為所動,聲音更堅定了三分:“打開!”

他們只好照做,慢吞吞地移開棺蓋,露出裏面的光景。一堆白骨赫然出現在衆人視線中,趙玠立在魏籮身後,擡手捂住她的眼睛。棺蓋全部移開後,另一邊還躺着一個身穿大紅喜服的少女,由于悶得時間太長,她臉色發青,雙眼緊閉,早已昏迷過去。

魏籮慢慢拉開趙玠的手,往裏面看去。她的視線停留在阿黛身上,許久,問道:“她還活着嗎?”

趙玠擡眸看了看,臉色雖發青,但自從打開棺蓋後,少女的胸腔便有些微起伏,想必是還沒死。他總算知道她為何要來這裏,既恍悟,又好奇她跟少女的關系,道:“還活着。”

魏籮放下心,偏頭往一旁的夫妻二人身上看去。

林慧蓮和白楊受制于朱耿的壓迫,雙雙跪在地上,自知瞞不下去,開始講訴自己的苦衷。畢竟這事兒若是告到官府,是要治罪的。他們明知有錯,卻執意要做,難道活人的命還抵不過一個死人的姻緣麽?

阿黛被朱耿從棺材裏搬了出來,如今正躺在她的腳邊,昏迷不醒。

喜服紅得可怕,阿黛頭發上的金簪在火光中熠熠發光。因為家貧,簪子上面只鍍了一層薄薄的鎏金,打磨得尖細。魏籮毫無預兆地抽出阿黛頭上的簪子,舉步往林慧蓮走去!

林慧蓮雙手趴放在地,見狀微微一僵。尚未明白過來怎麽回事,便見小姑娘目光森冷,舉着尖細的金簪,狠狠往她的手背刺下——

她痛叫出聲,鮮血濺了一地。

阿籮恨她的手。就是這雙手把她救回家去,就是這雙手撫養她長大、給她做飯、給她洗衣,也是這雙手親手把她推進棺材,一點點把她所有的溫情感激全部打破。如今她又要用這雙手害別人,她怎麽那麽可惡?阿籮冷着眼睛,把簪子從她的左手拔出來,再狠狠刺向右手,一次不夠,還有第二次,第三次。她要讓她痛,越痛越好。她還要讓這雙手再也害不了別人,做不了絹花,拿不起鐵鍬。

林慧蓮疼得渾身抽搐,直冒冷汗,想狠狠把阿籮推開,奈何身後有朱耿威脅。渾身無力,動彈不得。

不多時林慧蓮昏死過去,魏籮才握着簪子緩緩停下。

她低着頭,一動不動。

趙玠上前把她抱起來,放到一邊,正準備給她擦拭臉上濺到的血滴,在看到她的眼睛時,動作驀然僵住。她眼裏蓄着淚,一顆顆豆大的淚珠從眼眶裏滾下來,哭得無聲無息,仿佛承受了多麽大的委屈,脆弱得不像話。

趙玠蹲在她面前,錯愕道:“阿籮?”

她伸出手臂,摟住他的脖子撲入他懷中,漸漸哭出聲音。她從啜泣轉為嚎啕,溫溫熱熱的眼淚流進他的脖子裏,淚水好像總也流不盡似的,哭得傷心又難過。

趙玠把她擁入懷中,箍住她小小的身子,這一刻真是心疼得無以複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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