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上元節前兩日。
天氣回暖,院子裏的積雪逐漸消融,門前的玉蕊花嶄露頭角,春天将至。
金縷站在紫檀木嵌木畫座屏後叫了一聲,“小姐,您好了麽?”
半響,屏風後面才傳出一個嬌嬌甜甜的聲音:“等等,還沒好。”
魏籮洗澡時不喜歡有人在跟前伺候,她總是把金縷和白岚都打發出去,自己一個人慢慢洗。她此刻正站在浴桶前犯了難,看着手裏的桃紅繡金牡丹紋肚兜,嘗試穿了幾次都沒穿上。
不是因為不會穿,而是因為疼。
她如今這個年紀正是小姑娘開始發育的時候,胸口又澀又疼,輕輕碰一下就要嘶一口氣。
如果不是今日要去拜訪四伯母,她都不想穿肚兜了。
倒也不是沒有過這種事,這陣子她不出門時,在碧紗櫥裏就只披一件輕薄羅衫。
只不過碧紗櫥裏只有她一個人,最多還有金縷和白岚兩個丫鬟,去見四伯母總不能也這樣穿的。
金縷又在外面叫了一聲,她不悅地皺了皺眉,只好強忍着不适系上肚兜,再叫金縷進來伺候自己穿衣。
金縷低着頭從屏風後走進,不敢多看她的身體,怕看多了上瘾,眼觀鼻鼻觀心地拿起衣服。饒是如此,伺候她穿衣時仍舊不可避免地碰觸到那身白嫩無暇的肌膚,端的是冰肌玉骨,玲珑剔透,勾引人流連忘返。
魏籮換上妃色雁銜蘆花對衿小襖,下面配一條月白湖羅裙,外頭再披了一件櫻色蘇繡牡丹紋褙子,這才走出房間門口。外頭天氣晴朗,碧空萬裏。原本大白天她是不習慣洗澡的,但是昨晚做了一場夢,醒來後一身的汗,她覺得不舒服,這才趁着早晨匆匆洗了一遍澡。
白岚提着食盒在前面領路,她跟了魏籮四五年,如今對府上的事情已是得心應手。不再是當初剛來英國公府時束手束腳,做什麽都小心翼翼,處處拘謹忐忑的姑娘了。
來到四房梅園,剛走到門口,尚未出聲,便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從門後面撲過來,摟着魏籮的腰,歡喜叫道:“四姐姐!”
魏籮試圖把這只小家夥扒拉開,奈何他人雖小,力氣卻很足,把她摟得緊緊的,拽了半天都拽不動。“魏常彌,你怎麽知道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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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因為見過魏常彌日後長大的模樣,是以阿籮實在沒辦法接受他對自己親熱,總是不由自主地代入他長大後的臉。想一想那個放浪形骸,痞裏痞氣的魏常彌這樣抱自己,便抽冷子打了個哆嗦。
魏常彌仰頭,露出一張清隽俊秀的小臉,臉上漾着笑說:“四姐姐身上是香的,你一來我就聞到了。”
魏籮戳戳他的腦門子,這麽小就知道說好話哄姑娘家開心,難怪長大後風流成性。她身上雖香,但是絕對沒有他說得這麽誇張。她方才洗澡時滴了兩滴韓氏調制的玫瑰花露,洗完澡後身上會散發淡淡香味,只有離得近了才聞到。他一定是聽到腳步聲了,這才知道她來的。
“常彌,你又在跟四姐姐胡鬧。”秦氏手中揣着一個琺琅小手爐,身披沉香色暗花四季海棠葡萄紋披風,坐在鐵力木羅漢床上笑道。
常彌這才松開魏籮,回到羅漢床腳踏上坐着,捧着兩頰說:“我沒有胡鬧,我喜歡四姐姐才這麽說的。”
魏籮看他一眼,沒說什麽,接過白岚手裏的紫檀食盒放到朱漆螺钿小幾上,“昨天常弘上街幫我買禦和樓的點心,我想着四伯母也愛吃,就讓他幫您也帶了一份。”說着打開食盒,裏面擺着四小碟精致的糕點,有紅豆奶卷、棗泥山藥糕、藕粉桂花糖糕和胭脂涼糕。禦和樓的點心以這四樣出名,別看材料都很普通,做出來的味道卻是極好。
秦氏拈了一塊胭脂涼糕,入口冰冰涼涼,冬日吃這個讓人渾身一激靈。然而吃到嘴裏,那股奶味兒和果味兒迅速在嘴裏融化,彌漫在口腔中,倒叫人口味無窮。她一壁喂給常彌一塊,一壁感慨道:“常弘對你真是有心,你二人姐弟情深,讓人羨慕,然而……”話說到一半打住了,她看了看常彌,眼裏露出複雜的情緒。
魏籮知道她想說什麽,她和常弘感情好,相反的,魏筝和魏常彌的感情則很糟糕。
魏常彌一看見魏筝便下意識地排斥,對她既不親熱,也沒有感情。魏筝一看到他這樣便來氣,對他也沒有好臉色。姐弟倆的關系日益變差,到如今,竟是到了互不理睬的程度。
魏籮卻覺得這樣沒什麽不好的。魏常彌養在四房門下,年前已經過繼給四伯母當兒子,他不跟魏筝親近是正常的。畢竟他從未跟魏筝相處過,每日跟四伯母和魏常弦三個哥哥生活,孰親孰遠,不言而喻。
魏常彌過繼給秦氏那一天,杜氏從銀杏園沖到祠堂,抱着他傷心欲絕、抵死不從。魏常彌在她懷裏瑟瑟發抖,掙紮着叫秦氏“娘親”。這句娘親對杜氏的打擊不小,蓋因杜氏每次看他的時候,他從未叫過她一句娘親,只跟着魏籮一起叫她太太。後來魏昆讓人把她帶回去,她失魂落魄,看魏常彌的眼神空洞無神,仿佛被人活生生剜去一塊肉,胸口鮮血淋漓,只剩下無助和絕望。
想想也實在正常,秦氏除了沒生過常彌以外,把所有母親該做的都做了,對他疼愛有加,呵護備至。而杜氏呢?她做過什麽?她每次見到常彌只會哭,哭着抱怨,哭着說秦氏和魏籮的壞話,最後把常彌吓得跟着一起嚎啕。
魏常彌叫秦氏母親,不叫她母親,一點也不為過。
目下魏常彌聽到秦氏這番話,不高興地撅了撅小嘴,把一塊胭脂涼糕囫囵咽下去,搶着道:“我跟四姐姐感情也好,不比常弘哥哥差。”
秦氏失笑,摸摸他的頭發問:“府裏這麽多姐姐,你為何只喜歡四姐姐?”
魏常彌答得有模有樣:“因為四姐姐最好看。”
秦氏“撲哧”一聲,無可奈何地點點他的額頭,“你呀……”
這麽小就知道分辨美醜了,日後長大真是叫人發愁。
從四房出來,回去的路上恰好遇到魏笌和魏筝。
自從六歲時三夫人害過她一次後,魏昌對柳氏便一直不冷不熱。再加上柳氏娘家出了問題,前幾年柳長卿鹽運使的官職被摘,柳家家道中落,日子過得很不如意。柳氏一直郁郁寡歡,娘家沒落,眼瞅着魏笌到了出嫁的年紀,她開始發愁起嫁妝的問題,每每此時,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送給魏籮的那幾箱籠首飾嫁妝,心痛得無以複加。她把這些事告訴魏笌,以至于現在魏笌看到魏籮,臉上表情都會變得很不自在。
遠處兩個少女窈窕纖細,魏笌穿着蜜合羅衫,下面系一條白羅繡花裙,外面罩一件沉香色遍地金妝花緞子披風,打扮得略微單調。相比之下,她身旁的魏筝倒明豔多了,一身紅緞寶相花紋對衿襖兒,綠挑線裙子,裙邊繡着銷金拖兒,紅和綠兩種顏色穿在她身上,非但不顯得庸俗,反而凸顯出一種俏麗的美。她比魏笌生得嬌俏靈動,眼神也犀利。她毫不客氣地看向對面的魏籮,沒有叫一聲“四姐姐”,也沒有打招呼,拉着魏笌轉身便離開。
魏籮看着她們遠去,眼裏的蔑視一閃而過,繼續走路。
回到松園,魏昆和魏常弘正在堂屋商量上元節的事情。盛京城每到這時候,便會比過年還熱鬧,街道上家家戶戶門前都挂着花燈,城內曲江上飄着成千上萬的河燈,像地上的銀河,漂亮又璀璨。魏昆想着孩子們拘束了一年,便有意讓他們到街上熱鬧熱鬧,是以才會跟常弘商量那天晚上的安排。
魏籮走進堂屋,一眼就看見坐在鐵力木扶手椅上的少年。他一襲雪青色柿蒂窠紋直裰,身姿修長,五官俊朗,微垂着頭認真聽魏昆說話時,濃長的睫毛在臉頰打下一圈陰影,遮住了眼裏的神彩。他聽到聲音擡起頭,看到她時,眼中光華湧現,連眼神都變得柔和親切,“阿籮。”
魏籮上前,坐在他身邊的椅子上,“爹爹方才在說什麽?”
魏昆端起墨彩小蓋鐘,喝一口娥眉毛峰,徐徐道:“後日便是上元節,我抽不出空,便跟常弘說一聲,想讓宋晖帶你們去外頭轉轉。”
魏籮微微一愣,旋即笑了笑:“宋晖哥哥不是忙着考試麽?他有空嗎?”
宋晖前年會試考中會元,這兩年又準備考進士,一年到頭大部分時間都在家中看書,魏籮已經好久不曾見他了。
魏昆颔首道:“我提前問過他了,他說那天正好有空。”
魏昆此舉有自己的私心,女兒越長越大,她跟宋晖的婚事也該有個着落。若是能在宋晖考試前把親事定下,那再好不過。因為他知道憑借宋晖的才能,必定能考中殿試前三甲。崇貞皇帝重視有才華的人,他若能在殿試中脫穎而出,日後的仕途必定無可限量。
魏籮拖着綿綿的腔調“哦”一聲,“我聽爹爹的。”
一旁常弘不悅地抿了下唇,卻沒說什麽。他一直不待見宋晖,過去這麽多年仍舊如此,也不知道宋晖怎麽得罪他了,竟讓他讨厭到這種地步。
話音剛落,便見魏筝站在門口,臉色微妙道:“爹爹,我也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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