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約莫半個時辰後,李頌洗漱一番,換上一身幹淨的天藍實地紗金補行衣,器宇軒昂地從屋中走出。

他來到前廳,向汝陽王和高陽長公主請安行禮,“爹,娘,我們出發吧。”

汝陽王李知良重重地哼一口氣,顯然對他這兩天的行為十分不滿:“你還知道回來?老子當你死在外頭了!”

李頌直起身,英俊的眉毛上揚,又是那個桀骜不馴的混世魔王的模樣,“我若真的死了,爹高興麽?”

李知良豎眉:“你……”

眼看着父子倆又要吵起來,高陽長公主不滿地瞪了李知良一眼,嫌他不會好好說話,動不動就大吼大叫:“兒子好好的,說這些不吉利的做什麽?就不能心平氣和地說話麽?”旋即轉頭看向李頌,話語一轉,憐愛道:“既然回來了就好,以後少在外頭留宿,別讓娘擔心。”

李頌微微颔首,他偶爾還是聽高陽長公主的話的,不是真正的無可救藥。

見一家人都湊齊了,趙暄笑了笑道:“好了,快走吧。耽誤這麽長時間,恐怕早已晚了。”

旋即,李襄扶着她走出廳堂,李知良緊随而上。

李頌不聲不響的走在後面,慢慢收起臉上的表情。

定國公府。

這次出席定國公嫡長孫的滿月宴,四夫人秦氏把魏常彌也帶了過來。魏常彌頭一次參加這種場合,一路上高興得不得了,在馬車裏手舞足蹈地歡呼。一到了定國公府後院,他便安安分分地老實起來,趴在秦氏懷裏,眼睛骨碌碌地亂轉,全無剛才興致勃勃的模樣。

秦氏刮刮他的鼻子,笑話他:“你方才不是還說要見小弟弟麽?為何現在卻不說話了?”

魏常彌摟着秦氏的脖子,白嫩的小臉揉成一團,“好多人,娘,我害怕。”

這話不假,今日來定國公府做客的人委實不少。她們女眷是從側門進來的,前院賓客高朋滿座,笑聲不斷,聲音一直傳到後院也不間斷。定國公和英國公在朝中是一樣的頗負盛名,威望顯赫,再加上定國公為人謙和,不像英國公那樣冥頑不靈,是以結交的朋友也不少。今天是他孫兒的滿月宴,大夥兒都紛紛趕來獻上一份滿月禮。

秦氏笑道:“怕什麽?有娘在,還有阿籮姐姐在,誰也不會欺負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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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阿籮姐姐,魏常彌的眼睛亮了亮,左右看了一圈,沒找到魏籮,忍不住癟癟嘴說道:“阿籮姐姐不在。”

秦氏也找了一遍,發現果真不見魏籮蹤影。她問了魏筝才知道,原來平遠侯府的馬車緊随而至,魏籮去後面找梁玉蓉說話了。她無奈地搖了搖頭,“這個丫頭。”

魏籮和梁玉蓉走在人群後面,倒不是有什麽要緊的私房話,而是随口說起方才的見聞。

梁玉蓉挽着阿籮的手腕,貼在她耳邊道:“你猜我剛才看見誰了?”

阿籮慢慢走動,歪頭想了想,“李襄?”

梁玉蓉立即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睜大眼看着她,仿佛在說“你怎麽知道”。

阿籮彎唇輕笑,不以為然道:“能讓你特意跟我說一聲的,除了她還會有誰?”

這個倒是真的,梁玉蓉不再吃驚,跟她并肩走在鵝卵石小路上。好在前院喧鬧,前面的人聽不到她們的對話。梁玉蓉也知道魏常弘被李頌射傷的事,對這兩兄妹沒什麽好感,她是個直腸子,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都很坦誠。是以眼下,倒是跟魏籮同仇敵忾地站在同一戰線。

走到後院花廳,屋裏已經坐了不少婦人,定國公婦人坐在最中間的榉木八仙椅中,和長媳孫氏一起招待衆人。孫氏懷中抱着一個碎花錦緞襁褓,裏面正是今天才滿月的小公子高湛。小家夥還小得很,臉蛋白白的,眼睛大大的,模樣倒是很标致。他性格腼腆,不肯讓外人抱,只肯躺在母親孫氏懷裏,誰一碰他就哭。

魏常彌是家中最小的,他沒見過比自己還小的小家夥,對高湛很是好奇。他離開秦氏懷抱,來到孫氏面前,拿起八仙桌上一塊栗子桂花糕問孫氏:“他為什麽總是哭,他是不是餓了?他吃這個嗎?”

孫氏含笑搖了搖頭。

魏常彌放下栗子桂花糕,又拿了一塊翠玉豆糕:“那這個呢?”

孫氏還是搖頭,笑道:“也不能吃。”

如此兩三次,魏常彌把八仙桌上的糕點都問了一遍,可是高湛卻什麽都不能,他嘟起嘴巴問:“他怎麽什麽不吃,那他吃什麽?難怪他都餓哭了。”

話音一落,引得花廳衆人紛紛失笑。有幾個婦人拿着絹帕點了點眼角,笑得淚花都出來了,覺得魏常彌方才的舉動委實可愛。

魏常彌還不知道大家笑什麽,但是知道大家是在笑他。他站在孫氏面前,總算有點不好意思,一轉頭跑回秦氏身邊,努力把自己藏起來,只露出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

秦氏也笑,揉揉他的腦袋道:“傻孩子,弟弟吃的東西跟你不一樣,不會餓壞的。”

他似懂非懂地哦一聲,偏頭詢問:“那弟弟吃什麽?”

恰好高湛的乳母要喂他喝奶水,秦氏就讓他跟過去看了看。不多時魏常彌繃着小臉出來,一臉複雜地說:“原來弟弟不用吃東西,含一含就飽了。”

秦氏啞然失笑,知道他不懂,便也沒有繼續解釋。

好在他沒有繼續糾結這個問題,見到魏籮以後,便一門心思都纏着魏籮去了。

花廳人滿為患,定國公夫人讓自己的小女兒高義瑜帶着諸位小姐們前往後院八角亭一坐。高義瑜今年十八,年初剛剛嫁人,今日回到娘家就是為了看望小侄兒的。她未出嫁前跟高丹陽關系親密,目下兩個人走在前面帶路,領着衆人前往後院。

魏常彌不肯老實,非要跟着一起過來。秦氏沒有辦法,只好麻煩魏籮照顧他一段時間。

一行人來到涼亭,高義瑜熱情地安頓各位姑娘落座,亭子裏有石凳、繡墩,還有四周的圍欄可以就坐。魏籮帶着一個小尾巴,走到哪裏都不方便,只好把他先交給金縷和白岚照顧。

“阿籮妹妹,你到這裏坐吧。”高丹陽笑着招呼她。

她看了看,周圍已經沒有地方,于是拉着梁玉蓉一起坐在石桌後面,甜甜笑道:“那就打擾高姐姐了。”

高丹陽對她很照顧,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們關系多好,實際上她們私底下只見過一回面,說過一次話。高丹陽對她的好感,實在來得莫名其妙。正是因為這種莫名其妙,所以魏籮跟她相處時不得不多留一個心眼兒。

高丹陽命丫鬟奉上茶,跟高義瑜介紹她們:“這是英國公府的四小姐魏籮,這是平遠侯府的大小姐梁玉蓉。”

高義瑜含笑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高丹陽将白釉梅花紋茶碗端到魏籮面前,語調緩緩道:“上回在景和山莊,我跟阿籮妹妹相談甚歡,只可惜時間不夠,沒能盡興。今日既然來了定國公府,定是要好好敘上一敘的。”

魏籮道謝接過茶碗,客客氣氣道:“高姐姐說得對,我也許久沒遇到像姐姐這麽投緣的人了。”

兩人一來一往,表情端的異常真誠。

梁玉蓉不适合這種場面,她默默的喝了一口茶,既幫不上魏籮的忙,也不給魏籮拖後腿。

幾句話下來,魏籮都應付得恰到好處,既不顯得過分熱情,又不給人冷淡的感覺,一舉一動都挑不出毛病。高丹陽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忽然問起道:“不知阿籮妹妹喜不喜歡聽戲?”

魏籮抿一口茶,不疾不徐道:“偶爾聽一次,我最喜歡聽榮春坊的《鳳還巢》。”

高丹陽哦一聲,“正巧,我也喜歡聽這一出戲。上回我在榮春坊聽戲,出來的路上仿佛看到了阿籮妹妹,正欲叫你,只可惜一眨眼你就不見了。”

魏籮眨眨眼,随口問道:“不知高姐姐說的什麽時候?”

“大約是狩獵比賽前三天。”她思考一番,旋即恍悟道:“彼時靖王表哥和琉璃也在路上,聽靖王表哥說,阿籮妹妹是跟他們一起去的?”

魏籮“唔”一聲,不置可否。

高丹陽掩唇一笑,說道難怪,“我印象中靖王表哥一直不愛聽戲,那次竟然在戲園子看見他,着實出乎我的意料。”

一旁的高義瑜正在喝茶,聞言露出詫異之色,“你說看見靖王表哥去聽戲了?”

“是啊。”高丹陽也覺得難以置信,轉頭對高義瑜道:“還記得十五歲時我過生日那天,想邀請靖表哥一道去外面聽戲,他說什麽都不肯答應。最後我生氣了,揚言再也不理他,他後來送了我一對玉镯子賠罪,我才原諒他的。”

說着掀起月白繡金袖緣,讓她看那對碧玉透亮的镯子,“就是這對镯子,我一直帶到現在。你瞧,好看嗎?”

高義瑜打趣她:“你都讓我看了多少回了,能不好看麽?”

她抿唇一笑,眼睫低垂,頗有些小女兒家的嬌态。

其實這個镯子不是趙玠送的,是她那年向陳皇後哭訴以後,陳皇後以趙玠的名義送給她的。趙玠或許根本不知道這個镯子的存在,又或許知道了,他根本不在乎。可是她卻很看重,幾年來一直戴在手上,沒舍得摘下來過。

魏籮托着腮幫子,往那镯子上看了一眼。沒什麽特別的,還沒她腰上的祖母綠松鼠挂飾好看呢。

過了一會兒,丫鬟陸續端上幾碟瓜果點心,供在座的姑娘們品嘗。

高丹陽擡眸,驀然站起來,往八角亭對面看去。

魏籮不明所以,循着她的視線轉頭看去,只見對面湖畔走過兩個人。一個很面生,另一個穿着天青纻絲錦袍,正是趙玠。

趙玠跟定國公之子高鶴走在去前院的路上,兩人私底下有些交情,是以交談得還算融洽。

正走着,忽聽身後傳來一聲:“靖表哥!”

他下意識蹙眉,本不想留步,然而高鶴卻停下道:“丹陽堂妹來了。”

高丹陽牽裙來到兩人跟前,因為走得着急,臉上微微泛出瑩澤粉色。她站穩以後,笑着問道:“你們怎麽會到這兒來?前院沒事麽?”

高鶴掏出汗巾遞到她面前,搖搖頭道:“瞧你,多大的姑娘了,還這麽急急躁躁的。”說着回答道:“靖王殿下的衣服被一個下人灑了些酒,我便帶他到後院換了身幹淨衣服,正準備回前院。”

高丹陽露出恍悟,旋即笑道:“這是堂哥你的衣服吧?我瞧着袖子都短了一截兒。”

高鶴面露尴尬,這确實是他的衣服。他的身量也不算低,是家中最高的,沒想到衣服到了趙玠身上,還是有一點小。這件衣服是今年新做的,做的時候尺碼偏大了,他一次都沒穿過,便拿來給趙玠換上。別的地方都剛剛好,唯有袖口那塊兒有點短,露出一小截手腕,倒也不太顯眼,只要不刻意看,便不覺得怪異。

高丹陽看看看着,忽然察覺不對勁,指着趙玠的手腕問道:“靖表哥,你這兒怎麽有一個牙印?以前都沒見過,是誰咬的……”

她說着準備細看,趙玠面無表情地抽回手,語調冷淡:“沒什麽,已經很久了。”

說着,他往八角亭的方向看去。那裏有不少妙齡少女,顏色各異,遠遠看去,花團錦簇。他一眼就看到那個坐在石凳上的小姑娘,小姑娘背對着他,穿着櫻色蘇繡花鳥紋绉紗裙,身軀嬌小,玲珑纖細,最是引人注目。她的丫鬟附在她耳邊說話,不知說了些什麽,她忽然站起來,走出涼亭,往亭子後面的竹林走去。

方才一直是白岚帶着魏常彌,只不過一會兒的工夫,兩個人便一起不見了!

這是在定國公府,不是在自己家,若是出了什麽事兒恐有麻煩。魏籮聽金縷說他們兩個進了竹林,以為他們兩個在裏頭迷路了,便一面讓金縷去花廳通知秦氏,一面自己進竹林尋找。

竹林不大,裏面倒是很深。竹葉翠綠,密密麻麻地遮擋住頭頂的光線,找起人來委實不大容易。魏籮撥開面前的竹葉,往裏走去,一邊走一邊叫道:“魏常彌,白岚,你們在麽?”

竹林無聲,只有竹葉被風吹拂,互相婆娑的聲音。再往裏走便是竹林深處,她沒得到回應,皺了皺眉,想必這兩個人應該不在這裏面,便牽起裙襕,準備往回走。然而剛一轉身,面前忽然出現一個人,擋住她的去路!

她吓一跳,下意識後退,後背抵在一顆竹子上。掀眸一看,對上對方熟悉的眉眼,不禁眼神一沉:“李頌?”

李頌對她的厭惡熟視無睹,擡了擡眉,舉步來到她面前:“是我。”

魏籮仰頭,聲音冷淡:“你怎麽會在這裏?魏常彌和白岚的失蹤跟你有關麽?”

他仿佛沒聽到她的問話,與她站得極近,一低頭便能與她額頭相抵,眼睛對眼睛,他道:“魏籮,你怎麽不問我的傷好了沒?”

這個姿勢太親密,魏籮伸手試圖推開他。然而他卻固定住她的肩膀,不讓她亂動。男人和女人天生力氣懸殊,何況他還是從小習武之人,論力氣,魏籮自然不是他的對手。她心中煩躁,唇邊卻溢出一抹笑:“我問你這個做什麽?你難道不知道,我巴不得你早點死麽?”

李頌目光一凝,定定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看透。

可是沒用,無論他怎麽看,她看着他時的眼神還是充滿了憎惡,仇恨。

他的心口仿佛被什麽東西堵住,又悶又憋屈。他這兩天想了很多,為什麽總是會想起她,難道因為她對他總是沒有好臉色?難道因為他每次欺負她時,總是被她狠狠地欺負回來?還是因為她笑起來比別人好看?他想不通,也想不透徹。

他盯着她,掀起一抹自負的笑:“你不是問我喜不喜歡你麽,我死了,不就沒人喜歡你了?”

魏籮沒料到他居然會承認,先是錯愕,旋即唇角一勾,便想嘲笑他。

可是下一瞬,她就笑不出來了。

因為他握着她的肩膀,俯身,毫不遲疑地朝着她的唇瓣咬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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