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從外面回來後,魏籮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她讓金縷和白岚準備熱水,自己在十二扇紫檀花鳥紋曲屏後面洗了足足半個時辰的澡。
屏風後面許久沒有動靜,金縷和白岚還當她睡着了,面面相觑,只得進去找她。進去後,卻看到她正趴在浴桶邊沿,兩條藕白的胳膊露在外面,盯着前方一點。哪裏是睡着了,分明在發呆!
金縷上前輕輕叫了一聲:“小姐,您洗好了嗎?”
她猛然回神,轉頭看去,巴掌大的小臉滿是迷茫,雙眸顧盼生輝,兩排濃長的睫毛翻飛,像振翅欲飛的鳳尾蝶。她泡得太久,水早就不熱了,到這會兒才感覺到冷,猛地打了個哆嗦。她很快回過神來,踅身掩住自己的身體,“洗好了,把我的衣服拿過來,我要穿衣服。”
金縷覺得她有些不對勁,至于哪兒不對勁,一時之間又說不上來,只得點頭應道:“是。”
魏籮從浴桶裏站起來,十幾歲的小姑娘,身段兒還沒有完全長開,猛一看有些纖細,然而已經初露雛形。若是再長大一些,必定變得玲珑有致。她換上一身桃粉色輕薄羅衫,底下系一條娟紗短襯湘裙,濕發垂在身後,打濕了後背一大片輕透的羅衫,衣服緊貼玉肌,勾勒出一把不盈一握的柳腰。
金縷緊跟上去,捧起她濕漉漉的烏發,滿滿的一把,一雙手幾乎握不住,“婢子先幫小姐把頭發擦幹淨吧……若是這麽披着,一會兒準着涼的。”
魏籮心裏裝着事兒,既沒有點頭也沒有反駁,坐在紫檀木五屏梳妝鏡前,托着腮幫子繼續出神。
她腦海裏不停地回蕩方才馬車裏趙玠說過的話。他說喜歡她,她始終覺得有些匪夷所思。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她六歲認識他,叫他大哥哥,在他面前一直是個懵懂天真的小姑娘的形象,他喜歡她?他該不是有什麽特殊癖好吧?
想想也不是不可能,不然他為什麽一直對她那麽好?她才六七歲的時候,他就送她血玉,送她小貓,還答應她去龍首村。她在龍首村捅了那麽大的簍子,他事後竟然什麽都不問,便心甘情願地幫她擺平一切。
思及此,魏籮心中一驚,霍然坐直身體,碰掉了梳妝臺上的豆莢銀梳。
銀梳重重地落到地上,發出磕托一聲。
趙玠喜歡小女孩兒麽?
金縷被她吓一跳,蹲下身把篦子拾起來,見她模樣始終惘惘地,忍不住關懷地問道:“小姐怎麽了,從外面回來就心神不寧的,是不是遇見什麽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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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抿起唇,心亂如麻,無心回答金縷的問題。
然而轉念一想,又覺得不是這樣。趙玠似乎只對她一個人這樣,他對別的小姑娘都很冷淡。
趙琉璃七歲生日時,彼時在場有那麽多小姑娘,他卻沒有跟任何一個說話,模樣甚至有些不耐煩,看起來很不好相處。就連梁玉蓉那個膽子大的,私底下也很怕他。可是那次在新雁樓後面時,他卻溫柔地問她是不是被貓撓傷了,還要把小貓送給她一只。
他只對她好,小時候這樣,長大也如此。
他從濱州回來那一次,當着宮女的面給她戴上綠松石松鼠腰飾;還有長浔山的景和山莊,她的腳崴了以後他親自給她脫鞋敷藥;就連在千佛寺山腰,他都親自給她牽馬……魏籮心裏一直有一團疑惑,不明白他為何只對她一個人好,如今撥雲見日,她總算明白過來怎麽回事。
金縷給她梳好頭後,見她又開始發呆,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姑娘今日究竟遇見了什麽?整個人都不大對勁。
魏籮沒有用太多時間糾結這件事,蓋因她還有更要緊的事。
那天在禦和樓遇見趙珏和向萱,她始終沒有忘記。不能讓梁煜納這樣的女人為妾,更不能讓她進平遠侯府的大門。若是沒記錯時間,向萱和趙珏的奸情很快就會敗露,再過不久,向萱便會在平遠侯壽宴上勾搭梁煜,借機上演一出“酒後亂性”的戲碼,以此要挾梁煜不得不對她負責。
如今距離平遠侯壽辰還有一個月。
在這之前,還有趙琉璃的笄禮需要她費心。
陳皇後很重視趙琉璃的笄禮,畢竟是頭等大事,萬萬馬虎不得。笄禮設置在慶熹宮,場面極其隆重。那日不僅邀請了幾位朝廷命婦,還邀請了諸多貴女千金,一同參加天玑公主的成人禮。
這幾天魏籮時常出入慶熹宮,跟着秋嬷嬷熟悉贊者要做的事。好在并不難,她只負責給趙琉璃攢上發笄和發釵就可以了。魏籮頭腦聰明,學得很快,去過兩三次以後,便能将所有的流程熟記于心,引得陳皇後對她大加稱贊,很是放心。
這日四月十二,正是趙琉璃的及笄禮。
入宮之前,魏籮特意提前去了平遠侯府一趟,跟梁玉蓉坐上同一輛馬車,一同前往宮中。
馬車辘辘前行。
梁玉蓉身穿丁香色緞子對衿衫兒,白挑線裙子,圓潤的耳珠上戴一對兒金鑲玉燈籠耳墜,模樣清麗大方,林下清風。她倚着寶藍色绫鍛大迎枕,坐在魏籮對面,故意酸溜溜地道:“這幾次你見到我都滿不情願,我還當你不待見我呢。怎麽,今日特意到我家找我,有什麽事麽?”
魏籮聽罷,不僅覺得一陣好笑。
前幾次是因為不想讓她跟大哥見面,才會擺出一副不情不願的臉來。沒想到她這個小心眼兒的,竟然因此記恨上了。
魏籮嗔她一眼,執起朱漆螺钿小桌上的白瓷壺,倒了一杯峨眉雪芽送到她面前:“你倒是說說,我怎麽不待見你了?不給你喝茶還是不給你讓座?”
她說都不是,半天也說不上來一個所以然,索性不糾纏這個問題,好奇地問她:“今日天玑公主及笄,你身為贊者,不早點入宮,為何還來找我?”
魏籮便沒有拐彎抹角,開門見山道:“梁伯父下個月過壽,我總要準備一份禮物。想了很久不知道該送什麽,便直接來問你了,你知道他喜歡什麽?”
原來是為這事兒,梁玉蓉恍悟,大眼珠子轉了轉,一時間也想不到什麽好東西,末了停在面前的這壺茶上,一拍手道:“我看就送茶吧,我爹最喜歡喝茶了。你這個茶味道不錯的,若是送給他,他必定十分高興。”
她倒是會挑,看似随意,其實眼光一點兒也不差。
這峨眉雪芽是茶中極品,産自高峰,被崇貞皇帝冊封為大梁的貢茶。一年統共也沒多少,大部分留在皇室,分發給下面大臣的更是少之又少。今年年初英國公府只得了三斤茶葉,英國公留下半斤,剩下的分給各房各室。魏昆知道魏籮愛喝這種茶,倒是大大方方地全給了她,為此還讓魏筝大為不滿。
這茶魏籮只喝過幾次,如今還剩下半斤。要是讓魏籮都送給平遠侯,那她可是舍不得的。
然而既然是她先開的口,就算再心痛,也只能忍痛割愛。
話開了頭,魏籮又問道:“聽說你們還邀請了瑞王府?是真的麽?”
梁玉蓉想了一會兒,才點了點頭,“請帖是我爹寫的,我沒有看過。不過聽他跟我娘說過兩次,似乎提到了瑞王府的名字。”
那就沒錯了。
那天趙珏和向蕪都會到場,向萱自然也會去。
魏籮覺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她,免得到時候梁煜重蹈覆轍,招惹上這麽一個不安分的女人。
她把梁玉蓉叫到跟前,附在她耳邊悄聲道:“前幾日我陪着琉璃上街,遇見了兩個人……”
一壁說,一壁把那天雅間的情況跟她描述了一遍,當然,她說得比較委婉,只說他們兩個有貓膩,沒說她在隔壁聽到的那些對話。盡管如此,梁玉蓉還是聽出了一些門道,登時眼睛睜得溜兒圓,不可思議道:“那個趙世子我見過,瞧着人模人樣的,沒想到私下裏居然這樣……”
如今姐妹倆共同伺候一個男人的例子也不是沒有,只不過是少之又少的,而且擺在明面兒上。他們這事兒太龌蹉,背着正妻,在外面勾搭小姨子,而且還是在人來人往的酒樓裏……怎麽想都覺得不堪。
梁玉蓉面露鄙夷,顯然對這種下流的事很不齒。
魏籮頗為贊同地點點頭,叮囑她道:“我告訴你這些,就是想讓你提防向萱……她既然能勾搭自己姐夫,指不定會不會勾搭別的男人。到時候梁伯父壽宴時,你可要看牢你哥哥了,別被她用手段迷惑住。”末了避免梁玉蓉多想,她坐回去解釋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
梁玉蓉心有戚戚焉地點點頭,“你放心,到時候我會看着我哥哥的,不讓他跟向萱接觸。”
兩人說話間已到了宮廷門口,馬車駛入宮門,停在慶熹宮門口。
此時慶熹宮已經來了不少人,都聚集在昭陽殿前殿內。
殿內多是妙齡姑娘,雲鬓環繞,花團錦簇,各個都打扮得光鮮亮麗。魏籮和梁玉蓉剛一進去,便看到三人最為顯眼。
分別是高丹陽和高晴陽,還有一個是李襄。
高丹陽和高晴陽是陳皇後的親侄女兒,父親又是鎮國公府,身邊自然圍了不少人。她們兩個模樣又是一等一的漂亮,今日分別穿着水波紋新芽嫩綠長衫和五彩遍地金妝花大袖衫,明眸皓齒,舉止端莊,站在人群中頗為顯眼,有如衆星拱月一般。
另一邊李襄穿着杏色繡金牡丹紋襦裙,頭戴金絞絲燈籠簪,兩邊插着玉葉金蟬簪子各兩對,端的是粉光熠熠,光彩照人。她是高陽長公主的女兒,自然不屑做這種趨炎附勢的事情,只冷眼旁觀,面色不悅。一旁安陵侯府的五小姐秦錦書見她臉色不佳,忙稱贊她今日打扮好看,她的臉色才有所好轉。
除了她們以外,魏籮還看到了站在嵌銀絲座屏前的向蕪和向萱兩人。此時兩人尚未決裂,關系倒是跟普通的姐妹一般,看起來頗為親近。
魏籮跟梁玉蓉一前一後走進去,李襄首先看到她,自是不滿,故意拿話酸她:“怎麽你也來了?沒聽說皇後娘娘邀請你,莫不是不請自來吧?”
魏籮給天玑公主當贊者的事從未公布出去,是以并未有多少人知道。
請帖上沒有她的名字是正常的,因為她本來就是參禮的,她是給趙琉璃簪發的。
魏籮看向她,尚未開口,一身軟緞秋香色比甲的秋嬷嬷便從暖閣裏走出來,來到她跟前屈膝一禮,規規矩矩道:“四小姐來了,皇後娘娘請您到後殿準備一番,公主的笄禮馬上要開始了。”
李襄面色一僵,旋即沉下來。
魏籮颔首,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對梁玉蓉交代一聲,便踅身跟着秋嬷嬷走入昭陽殿後面。
繞過百鳥鬧繁落地罩,穿過一條穿山游廊,便到了後殿。後殿比前面熱鬧得多,宮人忙忙碌碌地準備趙琉璃一會兒要穿的衣服和發笄發簪,每一樣都講究細致完美,容不得一點瑕疵。除了宮人以外,陳皇後和趙琉璃的姨母鎮國公夫人也在場,兩人見到魏籮過來,把她叫到跟前說了幾句話。
見她事事都記在心上,陳皇後不無欣慰道:“好孩子,這陣子辛苦你了。”
不多時,一個紅裳宮娥遞給魏籮一身衣服,屈膝有禮道:“皇宮娘娘交代過了,這身衣服是為四小姐定做的,請您換上。”
魏籮接過來,那是一身櫻色挑絲雙窠雲雁宮裝,針腳細致,領邊和袖邊都繡着金絲,莊重華麗。她依言走入八扇山水紋雕象牙曲屏後面,把宮裝放到原型帶脫泥三彎腿香幾上,低頭解下腰上的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縧,正欲再解腰帶,忽然聽到輕微的腳步聲,她猛一僵硬,正欲轉身,旋即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從後面探出,壓住她的雙手。
高大的身軀貼上來,分明是個男人!
魏籮錯愕地睜大眼,正欲叫人,男人卻比她更快一步地捂住她的嘴,俯身,貼在她耳畔低低地噓了一聲,有點像安撫受驚的小動物的口吻:“別動,本王只跟你說兩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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