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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1980年，1月。

慶業銀行內務辦公室。

約翰看着坐在面前的女人, 熟練地朝她報備着：“目前, 紐約黃金的期貨價格已經破650美元每蠱司了。陳小姐，我認為這個時候可以開始抛售了。”（注1）

慶業的服務很好, 陳敏嬌略微彎腰拿起桌面上的茶杯, 吹了口氣, 輕輕抿了一點。

“嗯, 約翰, 如果現在抛售，你能告訴我預估收益是多少嗎？”

約翰翻開另一張紙，他早就做好了回答的準備, “陳女士, 如果只考慮售賣時分的賬面收益的話，你手下的黃金大概能夠出價24億美元。”

她花了幾千萬買了黃金，這才漲了幾個月，倒是直接翻倍。

24億。

陳敏嬌一時覺得錢怎麽變得容易賺了起來？

這一單出手，約翰能夠拿到的代理費和提成也不少。

“陳小姐。”約翰苦口婆心地勸着, “我個人建議你現在就把握好時機把黃金兜售出去。”

“為什麽？”

“我這邊收到線報的消息，美利堅當局政府已經有準備出面幹預此次黃金的價格波動事件了。如果再不脫手——”

陳敏嬌愣了下，她運轉着大腦, 衡量着。

前世歷史上黃金價格最高達到了每蠱司850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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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現在, 只有600多美元每蠱司。

她到底該不該賭一把？這個時代的黃金價格會按照上個世界一樣地波動嗎？萬一她賭贏了……

“約翰。”陳敏嬌放下茶杯，捧在手中，“請問你可以告訴我, 如果黃金的期貨售價達到了850美元一蠱司，按照我的投入比例來看，能夠獲取的收益有多少呢？”

這回輪到約翰這個專業人士愣了，“陳小姐，你聽我說。850美元幾乎是不可能存在的價格，除非是在特定的政治環境下。”

“你先告訴我。”陳敏嬌把茶杯穩穩當當放在桌上，杯底和桌面碰撞出清脆的聲響。

約翰只得開口，“按比例來算，賬面收益應該有超過一百億美元。但是——”

陳敏嬌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約翰頓了頓，才把話繼續說完，“但是陳女士，你要知道，現在已經是非常不錯的兜售時間了。一旦我們繼續囤貨，如果黃金價格下降，那麽我們面臨的風險是非常大的。”

“有時候沒有必要冒太大的風險。”他說。

陳敏嬌重新拿起茶杯，今天慶業泡得茶有幾分苦澀。

“約翰，你應該比我清楚，風險有多大，利益就有多大。”

“但是陳小姐——”

約翰只覺得她坐在對面擡眼的瞬間，像是個睥睨天下的女王。

“等過了百億，你覺得合适的時候就可以開始動手了。”

“陳小姐，你聽我說。”約翰有些急切，他可不想看着面前這位女士因為炒黃金失敗而變出一身亂七八糟的債務來。

“約翰先生，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陳敏嬌在心裏盤算着近來十二月一月發生的大事件，政治上各個國家和地區的動蕩不安使得黃金價格一路飙升。

哎。她走出銀行，雖是冬日，但陽光燦爛如金。

“阿嬌姐。”小李抱着一疊東西走進來。

“嗯，什麽事？”她在翻看着公司一月上半月的報表。

陳敏嬌沒有經紀人，誰還能當老板的經紀人？小李算得上她身邊用的最得心應手的存在了，她說是助理，其實也負責處理一些奇奇怪怪的雜物，其中包括将收發室收到的一些郵件分類。

“這是這個月的劇組邀請。”

陳敏嬌掃了一眼小李懷裏的東西，又是一大疊。

“幫我看了嗎？”小李負責初次篩選，而篩選條件則是按照陳敏嬌提出的那樣，□□片丢掉，鬼片丢掉，都市青春浪漫偶像片丢掉。光是這幾個條件，就足夠丢掉一大堆劇組邀請了。

對于陳敏嬌來說，她其實不太想拍武俠片了。

擅長跟風的香港電影市場從來沒讓失望過。

一部《俠盜》，足以養活《怪盜》《靓盜》等十多部武俠電影。

盡管後者都有些粗制濫造，且票房和《俠盜》的千萬量級無可比較。這麽一弄，陳敏嬌是不知道觀衆審美疲勞沒有，反正她是累了。

她是用超前的眼光在拍電影，又結合了當時時代的特點，所以電影才有幾分特別，然而其他人可沒有她那樣從多年後回來的眼光，拍出來的東西有時候陳敏嬌都無法看下去。

每當這種時候她就會覺得，真的辛苦香港觀衆了。

“已經按照你的要求篩選過了。”小李做事很靠譜，“但，阿嬌姐，有一個武俠片……”

陳敏嬌眼睛都不擡，這報表看得她頭暈腦脹，她有些煩躁地揉了揉太陽穴，按壓了兩下。

“小李，我這段時間不想再拍武俠片。”

小李看着陳敏嬌疲憊的模樣有些心疼，“阿嬌姐，要不我給你備點什麽助眠或者調理生息的東西？”

陳敏嬌笑着擡頭，只是微微擺手，“別擔心，沒事。繼續。”

“啊。”小李企圖把自己已經斷裂的語言帶和十幾秒之前的事情連接起來，“這個武俠片有些不一樣，我覺得你可以看看。”

“怎麽不一樣？”陳敏嬌伸手，小李從一疊東西的最上面拿下一個信封，信封的口已經被小李打開。

陳敏嬌将信封略微斜倒，一張紙落下，她接住，可是名片卻滑落在桌上。

“這是？”她拿起那張黑白名片。

“這次的武俠片，是個日本導演要拍。”小李把話說完。

燈光下，名片上的姓名顯而易見。

小原田一郎。

陳敏嬌知道他。

日本屈指可數的大導演，風格詭異，甚至偏向cult片類型。（注1）愛他的人趨之若鹜，恨他的人棄之如履。小原田一郎無疑是一個個人風格非常濃重的導演，盡管是在膠片時代，但他在用色上非常大膽，甚至可以說達到了近乎誇張的地步。題材也十分偏向亞文化，最善于解構歐美童話，號稱暗黑迪斯尼之王。

他要拍武俠片？

陳敏嬌不敢想象這樣的一部武俠片會是什麽樣的。

陳敏嬌來了興趣，她打開着那白紙，上面是中文的字樣。大概來說就是邀請她有意願地話可以前往日本東京參加小原田一郎新片《七殺》的演員試鏡。

至于角色是什麽樣的，紙上完全沒有提及，只是說明了這是确确實實的女主角。

“上面怎麽說？”小李有些好奇。

陳敏嬌似笑非笑看着她，“打探老板消息？”

小李連忙擺手否認，支支吾吾。

陳敏嬌不過和她開玩笑：“讓我去東京試鏡而已。”

“東京？”

“試鏡？”

小李一聲高過一聲。

“不是。”小李反應過來，“他給你發這麽多次郵件，就是為了讓你去試鏡？”

“怎麽了？”陳敏嬌倒是不覺有什麽問題。

“可是，可是。”小李組織着語言，“你演技有多好大家都有目共睹，他還讓你試鏡……阿嬌姐，你很忙的好不好！”

陳敏嬌輕笑出聲，把小李趕出去：“行啦行啦，東西放着，你先出去吧。”

“嗯，那阿嬌姐你有什麽事情就call我。”

“好，去吧。”她擡起下颚朝着門的方向動了動。

等小李一出去，陳敏嬌拿着手裏的名片沉思了片刻，最終還是決定去日本一趟。

三天後，東京，小酒館。

“初次見面，陳桑。”小原田一郎是個很瘦削也很高大的男人，兩眼雖小卻能夠折射出雄鷹一般銳利的目光。他鞠了個躬，背挺很直，伸出手，邀請陳敏嬌坐在對面。

入鄉随俗，陳敏嬌跪坐在木質地板的軟墊上。

這家酒館很有一些歷史，傳聞中還說曾招待過天皇。

“非常高興能夠見到你。”他講英語的時候很別扭。

陳敏嬌上輩子讀大學時期很是愛看日本電影，特別是是枝裕和這一類。（注2）園子溫也屬于她喜好的範圍。說起來，園子溫的拍攝風格和小原田一郎倒是有幾分相似。

“初次見面，我是陳，請多指教。”她一口日語說得很流利。

“你會講日語？”小原田一郎有些驚喜，“你的日語講得很好。”這還不夠，他擡手豎起大拇指，朝着陳敏嬌比了個贊。

陳敏嬌淺笑，面對日本人，她不可像去了英國那般毫不謙遜。

“過獎了。”

人是社會動物，要學會在不同的環境适當的變色，這是演員的基本功，同樣，琢磨各個國家普通民衆的日常表達喜好，也算是分內之事。

她的日語也算不得太好，不過是認得五十音符，勉強可以應對一下日常生活需要，偶爾也能夠看看原版無字幕電影。

“這太好了！”小原田一郎有些喜悅，“之前因為考慮到陳桑的語言問題，很是擔心了呢！”

“沒關系的。”她說，“那麽，我可以詢問一下明天試鏡的相關內容嗎？”

小原田一郎點點頭，從兜裏掏出一張紙，遞給陳敏嬌。

“這就是全部信息了！”他講話的時候總有一種精神百倍的感覺。就好像馬上就要一聲令下稍息立正站好了一般。

陳敏嬌看着白紙上的中文，稍稍蹙了眉頭。

那只有堪堪五個字。

“當紅遇上黑”

也太抽象了吧？

小原田一郎看出了她的遲疑和猶豫，當即開口，“別擔心。明天會有更加詳細的信息。”

陳敏嬌看着小原田一郎，怎麽看怎麽覺得不像。

《七殺》。

什麽樣的電影才會配上這樣的名字？

“請問，我可以知道，明天除了我，還有誰要來試鏡嗎？”知己知彼，方可百戰百勝。

“當然。”小原田一郎從兜裏拿出另一張紙。

陳敏嬌有時候都會懷疑小原田一郎的衣兜就是機器貓的另一個口袋，明明遠遠地看上去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一條小縫，可每每小原田一郎伸手進去的時候，他好像都在很深的位置中尋找，有時候需要花費半天時間才能找出他想要的東西。

比如現在。

一分鐘後，小原田一郎終于把那一張記有明天試鏡人員表的單子找了出來。他拿給陳敏嬌看，陳敏嬌掃了一眼，發現上面的許多位都被劃了杠。

“這是？”

小原田一郎毫無所謂：“試鏡失敗的。”

陳敏嬌分明在中看到了日本國寶級演員藤原千代子的名字。然而這個名字被率先劃掉。（注3）

“藤原女士也參加過試鏡？”陳敏嬌有些驚訝，她沒想到小原田一郎的電影女主角的位置會有這樣多的人争搶。不應該啊，一個拍cult片的導演，不至于受到這樣的青睐。

或許是看出了陳敏嬌的疑惑，小原田一郎補充道：“《七殺》是我籌備了很幾年的作品。”他又朝着陳敏嬌鞠躬。

日本人就是動不動愛鞠躬，陳敏嬌倒是不介意別人對她鞠躬，但問題是每當這種時候她只能鞠躬回去。

小原田一郎是她的前輩啊。

她來日本不到一天，腰都快痛了。

“藤原女士，她，不夠适合。”小原田一郎的眼中毫無其他色彩，完全理智而冷漠地評價着。

陳敏嬌一下明白了，這個導演，或許又是一個電影瘋子。

或者說，電影頑童。

什麽人情世故，什麽明星效應，他完全不關心，他關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拍好電影。

他倒是爽快了，陳敏嬌可以想象，他的團隊特別是負責公關和外聯的人，日子過的應該不是一般的苦。

她繼續往下看名單。

山下百合子。

“請問明天是山下桑和我一起試鏡嗎？”她問。

小原田一郎點了點頭，“介意我抽煙嗎？”

陳敏嬌搖頭。

小原田一郎又從兜裏掏出小的煙槍來，很袖珍，像是陶瓷的，純黑色，他把煙卷裹了裹塞進去，用火柴擦燃後将火點了起來，于是屋子一下變得煙霧缭繞起來。

這種卷葉煙的味道比一般的香煙要濃上許多。

陳敏嬌的嗓子有些不舒服，她喝了口茶略微滋潤了下。

“我很看好你和山下桑。”小原田一郎又吸了一口，“若是你們都演不好，那我不知道該誰了。”

“小原桑言重了。”

小原田一郎看着陳敏嬌搖頭，“我是在臺灣看過你的《俠盜》的。”

怪不得。

“你的表演，是這個。”他又豎起了大拇指。

“謝謝。”陳敏嬌朝着他略微鞠躬作為感謝。

“所以，明天加油。”

是真挺不靠譜。

把她騙到了日本來，坐在東京酒館裏，聊了半天，就給了她五個字的信息。

“當紅遇上黑”

——這算什麽？要怎麽加油？她唯一能做的難道不是今夜回去好好休息然後明天随機見招拆招嗎？

但這些話當然不可說出口。

她掃了一眼桌面，擡手拿起白玉瓷的小酒壺，倒了一點酒館自釀的梅子酒在小杯中，一口下肚，有幾分清甜和微微的酸澀。

“味道不錯吧？”小原田一郎可自豪了，“這家酒館啊，別的不是，酒算是這個。”

又是大拇指。

陳敏嬌總算是明白了，豎起大拇指是這個不着邊際的導演的标志性動作了。

他談起酒和煙來就頭頭是道，一下扯天，一下說地，陳敏嬌倒是聽得享受。她很少有這樣的機會聽着別人胡侃了。

“對了！”小原田一郎已有一些微醺，臉頰泛着紅。他生得很黑，紅起來卻是有幾分奇怪，可沒有後世櫻花妹搞的醉酒妝好看。

“怎麽了？”這一驚一乍的。

“鄧桑明天也會來。”他說。

“鄧桑？”陳敏嬌沒有反應過來。

“鄧麗珺。”從他的嘴裏吐出中文真的是怎麽聽怎麽別扭，小原田一郎咧嘴笑了下，露出有些黃漬的牙齒，“她是電影主題曲的演唱者。”（注4）

陳敏嬌差點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錯。好在她越聽小原田一郎講話，越是明白，盡管名字相似，盡管經歷相似，但和她的世界有過那個歌唱家相比，依舊是兩個人。

可她還是有些期待。

她是很喜歡鄧麗君的，她甚至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可以拒絕她的笑容。與後世所謂的瓜子臉相比，她的臉或許有些許的圓潤，但總是恰到好處的。

餘秋雨說，鄧麗君是中國文化的密碼。

更別提，在中國的電影裏，在那個世界的電影裏，鄧麗君的影子無處不在。

陳可辛的《甜蜜蜜》中，張曼玉和黎明共同最喜愛的明星是鄧麗君，鄧麗君甚至成為了他們兩個情感軌跡發展的線索。

吳宇森的《縱橫四海》裏，周潤發對着張國榮調侃，說鄧麗君最愛來康城游泳。

賈樟柯的《站臺》中，鄧麗君是活在小鎮的青年心中唯一邂逅。

岩井俊二的《燕尾蝶》裏，更是直接将鄧麗君演唱的《南海姑娘》做了曲調複刻。

在她活躍于演藝圈的那三十年裏，華語流行樂壇中只有一道非此即彼的選擇題：鄧麗君的，非鄧麗君的。

而現在，這個世界也有一個鄧麗珺。

陳敏嬌實在是迫不及待想要看一看了，看一看這個世界裏擁有着這樣的名字的女人，會是怎麽樣的一副容貌，又會是如何的性情。

而第二天試鏡時候，陳敏嬌沒有失望。

那個脫下保暖而厚重的外套後，穿着簡單的襯衫和牛仔褲朝她的女人，有着濃密的黑色波浪卷發，眉眼中帶着甜美而溫潤的笑意。

“你是陳敏嬌吧？”她這樣開口，講中文的時候，夾雜了一點海島的語調。

盡管知道她和那個世界的鄧麗君是兩個人，但陳敏嬌依舊有一種移情似的崇拜感。

她鞠躬，九十度的彎腰，說，前輩好。

鄧麗珺連忙把她拉起來，像是鄰家姐妹般和她敘話。

在日本的這幾天感覺如何？吃食可算是習慣？未來又有哪些安排？

陳敏嬌一一回答，倒有點見到姊姊的阿妹感。

“我過些日子要去林肯中心開演唱會。”她說，“有機會的話，你一定要來。”

林肯中心是紐約古典音樂的中心，也算得上是所有藝術家心中憧憬的舞臺了，它有着全世界最大藝術會場的美稱。

“你緊張嗎？”她問。

陳敏嬌搖頭。

“我倒是有些緊張？”鄧麗珺笑着說。

“怎麽了？”

鄧麗珺開她玩笑：“我看過你的電影，也算是你的粉絲呢。”

兩人又閑聊了一點，工作人員來敲門，請鄧麗珺去試鏡房間的評委席去，鄧麗珺只好和陳敏嬌道別，又說一會見。

鄧麗珺走後，工作人員遞給了陳敏嬌一個信封。

又是信封。小原田一郎是真的很愛玩這一套亂七八糟的東西。

她利落地撕開信封，封口流暢。

平安年代，執掌着花魁店的老鸨藤川加奈遇上了武士道精神傳承者寺守宮名。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陳敏嬌看着眼前的文字，又想起昨天的那一句提示。

“當紅遇上黑”

紅代表什麽？黑代表什麽？最直接來說，紅和黑最有可能代表的是兩個主角，藤川加奈與寺守宮名。可誰又是紅，誰又是黑？紅和黑的意義又是什麽？是性格，還是代表的意象？

好抽象。

陳敏嬌把身子往後倒，她拿起桌上不知道誰放的書，将手繞到身後，砸了砸腰部。

舒服多了。

有人推門而入，陳敏嬌擡頭，是一個打扮時髦的女人。

雙方都愣了幾秒，工作人員适時地介紹，兩個人互相打了招呼。

原來是山下百合子。

她和她名字很不一樣。

提起百合，人們能夠想到的就是純潔與清新，是十分溫婉可人的存在。可山下百合子看起來頗為強勢，只是坐在房間的另一邊，翹着腿，看着剛才拿到的信封，一句話也不說。

陳敏嬌也懶得和她繼續寒暄，如此正好，雙方都樂得自在。

“喂。”

有人出聲了，是山下百合子。

這樣的稱呼實在有些失禮。

“我有名字，山下百合子小姐。”陳敏嬌擡頭看她。

山下百合子沒搭話，嘴唇微微動，聲音很小，卻讓陳敏嬌聽見了。

她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山下百合子的面前。

“你剛剛說什麽？”

陳敏嬌的臉色很不好看，十分嚴肅，眼神中也透出一些煞意來。山下百合子繃不住，往後縮了縮。

“沒，沒什麽。”

“我希望你擁有一點做人起碼的基本道德。”她丢下一句話，居高臨下地瞥了眼已經蹭到沙發與牆的角落的山下百合子，轉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山下百合子攥緊了拳頭，不再說一句話。

快半個小時的時候，終于有人來叫他們。

先進試鏡房間的是山下百合子，她走之前，還刻意把那信封裏的紙撕了粉碎，丢進垃圾桶，挑釁地看了眼陳敏嬌。

陳敏嬌生出幾分無語，一個想太多的小孩。

十五分鐘後，山下百合子面帶笑容地回來了。

“喂，華夏人。你輸定了。”她這樣說。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對人要有起碼的尊重？”陳敏嬌皮笑肉不笑，上前一步，直視着她的眼睛。

山下百合子愣了下，翻了白眼，“別以為有鄧麗珺就在，你就可以贏我。剛剛小原桑誇我演的很好。”

“是嗎？”陳敏嬌的唇角扯出一抹笑，“那我們拭目以待。”

她的求勝欲，已經到來。

工作人員領着她往試鏡走，推開門，評委席坐了四個人。除開小原田一郎和鄧麗珺是她熟悉的，另外兩個——

“這是我的攝影，高原桑。”被介紹到的高原切朝着陳敏嬌鞠躬。

“這是男主角，中村桑。”中村古一朝着她擺擺手，笑起來的時候竟然有幾分孩子模樣，嘴角的虎牙很明顯，梨渦淺淺。

這樣的一個人要飾演武士？

陳敏嬌聯想着她曾經看過的小原田一郎的電影，直覺到他的選角不會這樣的簡單。

“我們就演加奈第一次和宮名見面的那一場戲吧！”小原田一郎提議道。

中村是完全看過的劇本，而陳敏嬌對于劇情一無所知。這樣的對戲很容易暴露出問題，甚至可以說，成功率極低。

陳敏嬌完全理解小原田一郎要這樣做的緣由，他是想通過這樣的方式，看看誰能夠在還未看到劇本的時候，用自己的理解和表演以及自己性格中本身就存在的部份來靠近他理想中的藤川加奈這個角色。

這個苛刻而荒誕的導演。

“可以嗎？”小原田一郎詢問。

中村挑眉，諧谑道，“我當然沒問題。”

陳敏嬌點了點頭，“我也是。”

“那麽準備好後，就可以開始了。”小原田一郎一錘定音。

三分鐘後。

中村的雙眼略微大張，好奇地看着四周的一切，耳根還有些發紅。盡管四周是空蕩的牆壁，但是從他的神情和肢體上細微的動作來看，陳敏嬌可以輕而易舉地判斷着“他”來的或許正是“她”所在店鋪的街道。并且此刻，人群很擁擠，以至于他有時候不得不側身行動。

花魁店都開在一條街。

陳敏嬌的房間的陰影處走出，她的氣場一下變了，從剛才的溫和變得強勢，盡管妝容上的改變不大，但是那紅唇，卻是烈焰如火的。她沒有像平常一樣地走路，而是好似穿了厚重的和服，踩着木屐，一點一點走出來，推開不存在的門，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門外，卻正好碰見一個只消一眼便可知道是雛鳥的少年。

她風情萬種地朝他走過去，一步一步之間，竟然生出了幾分日本女人特有的美來，只是那眉眼裏的□□，卻是有着幾分潑辣。

中村的手腕被人抓住了，他下意思想要抽出□□，轉頭的時候卻看見了一張美豔而不可方物的臉。

稚嫩的少年有些呆愣。

“別看了，去姐姐那。”她說。

沒等中村反應過來，她已經拽着他往剛才她走來的地方去了。

然後她停了下，很突兀地停頓，中村因為慣性而往前沖，眼看要撞上陳敏嬌的背了，她卻略微一閃身，撚起根本不存在的和服裙擺，擡腿踹開了門。

于是中村往前踉跄幾步。

“小的們，接客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淡眉輕挑，掃向中村的眼神，就好似在看一個活生生的物件，一個用來賺錢的貨色。

這一刻，她好像就是這整條花街裏最大牌的老鸨，潑辣，嬌媚，又野又橫。

“ok。”小原田一郎這樣說。

中村站直身子，看向陳敏嬌：“你演的很好。”他說，并且用的中文。

“你會中文？”陳敏嬌有些驚訝。

中村誇張地做了個表情，“你也會日文，我為什麽不會中文？”

說的是欸。

“先去休息吧。”小原田一郎的臉上看不出一點神色。

陳敏嬌往外走，轉身要阖上門的時候，從縫隙裏，她和鄧麗珺對視了，後者更是沖她眨眼，用嘴型對她說，加油。

她笑着輕輕地說好，緩緩将門徹底關上。

門內，一場讨論正在進行。

高原切看着小原田一郎的臉色有些許不解：“怎麽，一郎，你不滿意嗎？”

小原田一郎皺着眉，先是搖頭，又是點頭。

鄧麗珺不懂了，“你這到底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小原田一郎揉了把頭發，轉頭看向中村，問他：“你覺得呢？”

“啊？”

“和她對戲的感受。”小原田一郎的神色有些嚴肅。

中村撐着腦袋想着，回憶着。

“很投入，她一出場，我能夠感受到一種對手的氣息。她的眼睛也太厲害了，好像能直接把我拉回那個年代一樣。我覺得她非常非常地好。”中村毫不吝啬誇贊，“細節上也處理地很完全，就連拖着我這那一段，完全是将我震撼了。我沒想到她會這樣演。”

“和山下百合子的相比呢？”

中村皺着眉回憶着，“山下……”

他愣了愣，“忘記了。”

小原田一郎嘆了口氣，“這就是問題所在。”

“欸？？？”中村有些驚訝。

“她對上你，已經完全把你的鋒芒抹殺掉了，中村。”小原田一郎毫不留情地戳破事實，“如果你和她演對手戲，我很難保證到時候觀衆能夠将目光停留在你的身上。”

然而《七殺》又完完全全是一部以男性出發的男性視角的電影，重點在于男主角寺守宮名的個人複仇故事，而非女主藤川加奈的個人秀。

陳敏嬌捕捉信息倒是很準确，在這一點上，小原田一郎十分滿意。藤川加奈就是那一把燃起寺守宮名仇恨與愛欲的火焰，這個人女人是一道複雜的紅色，她讓寺守宮名這張白紙，徹徹底底變為黑洞。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完全黑暗系的電影。

高原切提出了自己的觀點，“我覺得，依陳桑的領悟力和表演能力，讓她适當地收斂或者轉換演法，也是沒有問題的吧？”

鄧麗珺也提出，“你不能因為她太好，所以不要她吧？”

高原切再接再厲，“一郎，她已經是我們找了半個月來，最合适藤川加奈的人了。”

小原田一郎有些糾結。

他擔心到時候拍出來，《七殺》變成藤川加奈的故事，而非寺守宮名的故事。

七殺的名字由來，不過是因為寺守宮名出刀向來有個規矩：不管他面前的敵人有多少，擊敗一切，他只需要七刀。

所以才有了《七殺》。

某種意義上來說，寺守宮名身上帶着小原田一郎的影子，那是他成長的故事，所以他才會這樣的珍惜寺守宮名這個角色，也珍惜中村能夠在表演中綻放的光芒。

好糾結。

小原田一郎覺得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有這樣的糾結過。

陳敏嬌沒有回休息室，而是找了個無人的窗口，站着抽了只煙。她一表演完，就立刻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

這不是她的主場。

從拍《捉鬼靓女》，到拍《最後的弗拉門戈》，以及最新的《俠盜》，她無疑永遠都是鏡頭前最亮眼的一個，她需要考慮如何綻放光芒卻好，卻從沒有考慮過，該如何收斂光芒，把主角的位置，讓給別人。

《俠盜》雖然有着男主，但毫無疑問，陳敏嬌飾演的靈瑤是全片中最具有色彩的人物，她的愛恨情仇，更是貫穿了整個影片。

但現在，她要面試的《七殺》不同。

而她剛才似乎有些用力過猛了。

陳敏嬌吸了一口，薄荷味在口腔中炸開。

她剛才沒有給中村以足夠的表演空間，完全是在帶着他走。若她是主角，當然無所謂，但是現在主次颠倒了。

陳敏嬌眼底晦暗不明。

“陳桑！”有人遠遠地叫她。

陳敏嬌立刻将煙頭摁滅，順從丢盡一旁的垃圾桶中。

“來了，什麽事？”

山下百合子也在這，見她後冷笑一聲轉過頭去。陳敏嬌根本不想搭理她。

工作人員沖她和善地笑，“導演請你進去。”他拉開門，鞠躬。

陳敏嬌往裏走，山下百合子跟上，卻被工作人員攔住。

“不好意思，山下桑，導演說，您可以回家了。”

“欸？？？”山下百合子完全不敢置信，“我剛剛，我剛剛明明聽見，導演對她很不滿意。”

她剛剛路過這，在門口站了好一會，零零碎碎地聽到了一些東西。

工作人員維持着臉上的微笑，“導演說，您可以回家了。”

山下百合子氣得臉都紅了，“你讓開，我要和導演談談。”

工作人員伸手攔住門，“山下桑，希望你能夠冷靜一點。”

山下百合子的經紀人一來就見到這樣的場面，他頭大，拽着這位大小姐就離開，還一邊朝着工作人員道歉，并說希望他們不要把這件事透露出去，還遞上來了紅包。

工作人員推開紅包，依舊是公事的笑容：“小原事務所不允許私下進行這種行為，抱歉。”

外面亂成一鍋粥，房間裏，陳敏嬌更是不敢置信。

“你的意思是，要因為我改劇本？”

小原田一郎點頭，“我想了想，有一個辦法，能夠兩全其美。”

“導演，請你相信我的專業素質。”陳敏嬌很慎重，“我發誓，絕不會再出現剛才的問題。”

小原田一郎震驚于她的敏銳度。

不愧是當過導演的人，能夠站在演員之外來看自己的表演。

但。

“你給了我好的靈感！陳桑！”小原田一郎十分激動，他甚至走了出來，朝着豎起大拇指，“太好了，我怎麽之前沒有想到！”

小原田一郎又朝着陳敏嬌鞠躬，很正，九十度的那種。

“請幫助我！”

“欸？”

所以現在，現在到底是什麽情況？？？

作者有話要說： 注1: 不太了解的可以百度一下。

注2：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今天國內上映。

注3：這裏借用的是今敏的《千年□□》裏女主的名字。

注4：此角色致敬鄧麗君。

啊啊啊趕上了！十二點前！燒烤真好吃（

我昨天寫完一萬字後來了靈感把隔壁《反向馴養》的第一章寫啦，感興趣可以去看1下。

關于抽煙的問題，呃，現實裏不提倡，但屬于個人選擇，不多指摘。這兩天經常寫到可能是因為我本人最近被一個歐美女星抽煙混剪迷住了，db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