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感覺一直在被盯着看。”

走在幽冥鬼界暗紅色的道路上, 商粲只覺得如芒在背,有點不自在地嘟囔道,旁邊鳶歌一本正經地嗯嗯點着頭。

“确實, 我也感覺到了很熱情的目光。感覺像是那種看着在路上溜達的雞腿的惡犬會有的眼神。”

“垂涎欲滴啊。”

走在前方的南霜輕笑一聲, 回頭向商粲說道:“幽冥鬼界不常有活人來,你多擔待擔待。”

商粲皺着眉頭掃視一圈, 把那些如跗骨之俎般帶着惡意的視線逼退, 嘆着氣回道:“如果不是我正和霜降君走在一起的話,估計已經被襲擊了吧。”

“對你來說,解決他們應該很輕松吧。”南霜眉頭一挑,“我在這反而是在保護他們的性命才對。”

商粲之前就有所意識,不知道為什麽,南霜似乎對她的戰力有着非常高的評價, 她只好苦笑兩聲, 道:“能不打還是好的。”

“是啊, 而且你還剛從忘川出來沒多久。”步伐悠閑的像是出門郊游,鳶歌皺了皺鼻子道, “到現在身上還一股奇怪的味道, 聞起來一點兒都不像人, 也不知道這些鬼族在看個什麽勁兒。”

“……”

雖然心裏知道鳶歌是在說忘川河水的氣味,但生性好潔的商粲還是難免憂慮起來,不動聲色地聞了自己好幾次, 沒聞出來什麽異味才放下了心。

“快到了。”

南霜拖着步子,慢悠悠地指了指前方衆多新鬼聚集着的忘川河畔, 正是商粲之前掉下去的地方:“那裏就是上一次傳來可疑人物現身消息的地方, 也就是一周前。”

時間點和她落水的時候相差無幾, 可疑指數直接就拉滿了。

商粲想着就提高了警惕, 跟在毫無緊張感的鬼王和鳶歌——這花妖怎麽看都有種狐假虎威的架勢在——一起走到了忘川河畔。

故地重游,原本與她同行的人此時大約已經重返人世,只餘她在幽冥鬼界游蕩。明明上次到這裏來還只是幾天前的事情,商粲卻莫名覺得已經時隔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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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與南霜同行,商粲感覺比之前偷偷摸摸扮成新鬼的時候不知道方便了多少。所到之處鬼們都非常自覺地給領頭的南霜讓出道路來,并紛紛投來……驚懼的目光。

……說起來,剛才在路上的時候也是,她原本還擔心她什麽僞裝都沒做會引來鬼族襲擊,但一路上盡管都被虎視眈眈,但沒有一只鬼族敢攔她們的路。投來的視線在垂涎的觊觎中摻雜着滲入骨子裏的畏懼。

商粲看看面色如常的南霜,悄悄向鳶歌搭話道:“……霜降君她很兇嗎?”

“啊?”鳶歌滿臉的莫名其妙,“兇?阿霜?”

看來是沒這回事。商粲眨了眨眼,迷茫道:“那為什麽……感覺鬼們都很怕她?”

“這不正常嗎?”鳶歌理直氣壯道,“你換位思考一下,你當修士的時候、難道看到你們掌門不會覺得緊張嗎?”

“……”

商粲仔細想了想,正想答不會緊張時就聽鳶歌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以一種“年輕鬼見識短淺”的語氣說道:“估計是因為阿霜很強,打了幾個刺頭之後就出名了,所以這些鬼都怕挨打吧。”

“畢竟阿霜空着手就能輕輕松松解決一打最兇的鬼族。”鳶歌自顧自地陷入了回憶中,笑的有點傻,“她打起架來的時候一副很厭世的樣子,還挺好看的,雖然基本都是三兩招就結束戰鬥了……”

商粲看看她一副神飛天外的樣子,刻意咳嗽了兩聲把花妖的意識喚回來。鳶歌如夢初醒地眨眨眼,有點惱羞成怒地強行總結道:“總、總之阿霜的名聲很響。”

“從幽冥鬼界變成這副暗紅色的模樣以來——也就是從她當上鬼王之後,她在這地方就一直兇名遠揚,所以你跟在她身邊很安全的,絕不會有鬼族敢在她面前找麻煩。”

“……嗯?”聽到了預料外的信息,商粲意外地睜大了眼,“這裏是在霜降君當了鬼王之後、才變成這個樣子的嗎?”

這種略顯陳舊的惡趣味色調,一開始到這裏時還引起了商粲強烈的不适,盡管到了現在她就算是很不情願也已經被迫适應了許多,但她還是時常有種自己的眼睛已經出了問題的錯覺。

原來鬼王還有能這樣大幅度改變幽冥鬼界的能力嗎……那為什麽看起來對什麽都興致缺缺的霜降君會想把這裏變成這個樣子呢……?

商粲想着,下意識向南霜看去,而正在和某個婦人樣的鬼交談的南霜似有所感,轉頭向她看來,示意問道:“怎麽了?”

“……不,也沒什麽。”

到底沒有直接問出口,商粲猶豫了半晌,答道:“只是在想……霜降君在這裏待久了、是不是也會懷念修仙界之類的……”

“喂。”

南霜還沒說話,那邊鳶歌已經柳眉倒豎,氣勢洶洶地走到商粲面前對她怒目而視:“阿霜在這待的好好的,你亂說什麽呢!”

……真是像護食一樣把人護的死死的,是有多怕霜降君跑了啊。

商粲會意,忙向她做抱歉狀,還好花妖一族向來氣來得快去的也快,鳶歌寬宏大量地原諒了商粲,只是口中仍心情複雜地嘀咕着。

“……沒辦法啊,阿霜都已經死透了,但凡她還有一口氣也好啊,我們就能去修仙界住了,就用我們花妖一族的秘技讓她茍住……”

“這樣啊,花妖真是有本事的一族呢。”

略顯敷衍地把心情不爽的鳶歌安撫過去,商粲重新看向南霜,對方似乎對她們兩個方才的交流并不感興趣,見她望來就略一點頭,然後将怯生生縮在身邊的那名婦人往前推了推。

“這是曾經看到了我說的那名可疑人物的鬼。”南霜淡淡道,“你把之前跟我說的話也同她們說說吧。”

那名婦人緊張地絞着衣角,語速又急又快:“就是前些日子,我一如既往地在忘川邊上看水,突然就感覺有個生面孔——我在這裏也待了好久了,厲害的家夥基本都見過,但完全沒有見過她,并且她那個氛圍也絕不可能是新鬼。”

“那人看着就不尋常,其他人在忘川邊上都愁眉苦臉的,她就像是沒事人似的哼着歌在岸邊走,手上還拿着把劍,看了一會兒就把它扔到了一邊,那劍一下子就化成灰了。”

婦人指了指不遠處,說道:“大概就是在那,她一邊說着‘假的’一邊笑,我們這一片的鬼都看見她了,但也奇怪的很,誰都沒看見她最後去哪了,跟憑空消失了似的。”

“……”

商粲順着她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在地上看到了幾處隐約的黑色陰影,像是燒焦的痕跡。

想必那把無憂的仿制劍已經被毀了。

她心下稍沉,眼前的狀況與預期大致上完全相同,也不知該不該開心。

婦人的話說完後就離開了,商粲正沉吟着,就見南霜從袖中摸索半晌,取出張墨跡未幹的畫卷來。

“這次看到她的鬼不少,我這些日子一直試圖從衆鬼的口中拼出那人的模樣來,今日才得以完成。”

她說着面上顯出些高深莫測來,将畫卷遞到商粲面前,示意商粲打開看看,意味深長道:“是鳶歌畫的,成品應該……畫的很像。”

商粲接過畫卷,顧不上去理旁邊自豪地挺起胸膛等着接受誇獎的鳶歌,不假思索地展開了畫卷。

是個身着天外天道袍的女子,面容柔和帶笑,極具親和力,鳶歌畫工不差,從畫上就能生動的看出幾分道學大家的仙風道骨來,進而聯想起那人令人厭惡的惺惺作态。

商粲定定看了半晌,從喉嚨裏低低擠出兩個字。

“……秦意。”

“不錯。”

南霜靜靜點頭,語氣中似有幾分疑慮。

“你可知秦意師侄為何會在這裏?”

見商粲擡頭看來,南霜示意道:“我下來之前她也還活着,但我到這裏來之後,她可沒有來過。”

商粲原本就沉着的心又添了幾分驚駭,她稍稍瞪大了眼睛,口中的話将吐未吐,看到南霜肯定地向她點了點頭。

“你看起來像是知道些什麽,但無論如何,我眼下說的話絕沒有欺瞞你,你若不相信的話大可以回去随便翻閱卷宗。”

南霜淡淡說着,鄭重道:“——鬼界名錄上哪裏都沒有我們認識的秦意這個人,她沒有死。”

南霜說的是真的。

商粲翻遍了名錄,最終不得不承認了這個事實。

……秦意不在鬼界的名錄上。

她腦中回想起不久前在幻境中見到的那個笑裏藏刀的天外天代掌門,又慢慢想起曾經樹林裏那個面容模糊的黑色人影,肢體斷裂也毫無所覺,滿腔的惡意如有實質般直沖她而來。

“……”

除了她以外,大概任誰看到這樣的兩個人、都想不到這會是同一個人。

商粲沉默半晌,又重新看向放在一旁的那張畫像。

……是在幽冥鬼界就能複原出原本的樣子嗎?還是說在修仙界其實也可以,那時候只是為了讓她想起曾經犯下的大錯呢。

——那個地獄般的火場,火流星不受控地從天而降,焦黑的人形在她面前掙紮嘶吼,不甘地伸來手臂,咔嚓一聲斷裂開來。

指尖遲遲地傳來痛感,商粲這才意識到自己正死死用力按着桌子,在紅木的桌面上生生按出了幾個指印來。

她如夢初醒地收回手掌,怔怔看着泛着白的指尖。

事情其實和她預料的差不多。商粲在樹林裏被喊出名字的時候就已經意識到了這個假粲者的身份,她尚不明白為什麽秦意會假扮粲者的身份去奪取道心蓮子,只以為秦意已經變為鬼族,正試圖向她尋仇。

畢竟她明明已經眼睜睜地看到秦意死了。

她從不會懷疑自己的眼睛,但事到如今卻産生了矛盾——是她的眼睛、還是鬼界卷宗出了問題?會有兩方的結論能夠并存的情況嗎?

商粲看了半晌,用力握緊了手掌。

說來可笑——從眼下的情況來看,最适合和她一起分析現狀的人竟然是雲端。

商粲露出一絲苦笑,雲端曾見過天外天的秦意幾次,又親眼見過在森林裏與鬼族為伍的秦意,甚至在那日、秦意死去的那時候——

她胸口猛地泛起劇烈的疼痛,被商粲用力壓住,堪堪吞下已經湧到喉間的腥甜。

她不敢再想,只默默想着至少現在知道了秦意近期的确在幽冥鬼界出現過,還拿了她的劍。看來她被卷進忘川也和秦意脫不了幹系。

既然她僥幸逃得性命,想必秦意也不會善罷甘休。她要做的事到底還是一樣的,找到秦意,并問出她能自由出入鬼界的方法。

不管名錄上有沒有秦意的名字,商粲心知有件事是絕不會改變的事實。

是她親手殺了秦意,然後——

商粲握緊的拳微微用力,逐漸演化成不受控的神經質輕顫。

——然後,在那場毀天滅地的火裏,她還殺了雲端。

作者有話說:

作者本章沒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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