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商粲的身體向來很差。

長久以來, 她都不得不吃下大量的藥來勉強維持住身體的正常運轉,她那麽怕苦的一個人,日久年深竟然也漸漸習慣起來。她其實也一點都不喜歡與人交手, 又疼又苦——或者該說是在成為粲者之後開始不喜歡的。畢竟那每次都是莫名其妙的以命相搏, 仿佛她所謂“魔修”的名聲就是原罪,誘的多少修士都想借除掉她來名聲大噪。

她手上并不幹淨, 沾了一些修士的血, 更多的大概是自己吐出來的流出來的血。她本就破破爛爛搖搖欲墜,又非得撐着口氣活在這世間,不得不撐出一點體面樣子來,堪堪借白玉面具掩去向來蒼白的面色。

但現在她卻感覺好極了。

不論是身體還是其他什麽,商粲召來天火的術式越發的得心應手,只要一個眼神就有細密的火流星自天際落下, 用狂暴無匹的氣勢追逐着想将秦意吞噬殆盡。眼睛有些灼熱的脹痛, 像是含着正在靜靜燃燒的火, 但除此之外,商粲只覺得身體前所未有的輕松, 看着眼前只能狼狽逃竄的秦意, 心情也是毫無波瀾的平靜。

她猜想她眼下在每次使用靈力時正在确實地失去什麽, 但她卻并不打算再去在意了。

這并不是場勢均力敵的戰鬥,秦意甚至沒有任何後手,沒有陷阱, 沒有伏兵,她就只是獨自面對着商粲, 在不熄的天火中艱難偷生, 全然是一邊倒的碾壓局面, 秦意倒在天火下也只是時間的問題罷了。

商粲不明白這個人到底在想些什麽, 也不清楚她到底想要什麽。她早早來到這裏似乎真的只是把道心蓮子放進了鬼界的結界裏而已,然後等待着商粲過來——她甚至仿佛已經做好了會死在商粲手裏的準備。

秦意似乎只是想要看到商粲痛苦的樣子而已,自始至終都是如此,倒是個恪守本心的人。

那商粲當然不能讓她如願。

多年前已被燃燒殆盡的土地迎來第二次滅頂之災,天火毫不留情地蕩盡了目能所及的每一寸土地,秦意終于沒能避開,奄奄一息地倒在了地上。

商粲沉默站在不遠處,她自己周圍幾米倒是幹幹淨淨的,與面前仍冒着熱氣的焦土大相徑庭。她稍動了動手指,讓蓄勢待發的下一波天火止在半空,在心中考慮着現在是不是要直接給秦意致命一擊。

“……粲、商粲……”

秦意嘶啞的聲音遠遠傳來,大約是被天火傷到了聲帶,她的聲音含混而難以辨認,卻還是能聽出她古怪地笑了兩聲,嘶聲道:“結界……你還沒破開、是不是?”

商粲沒作聲,擡眼向不遠處看去,她在使用天火時沒有故意避開什麽地方,只是一門心思地追着秦意打罷了。但眼下看來,那處靈力軌跡複雜的結界似乎的确仍勉強維持着,沒被剛剛那陣狂轟濫炸直接毀掉。

沒聽到她的回應,肢體殘缺而已經沒有靈力再生的半鬼含混嘟囔了一聲,艱難地微微擡起頭,已經失去視力的眼睛執拗地向她的方向望過來,口中似乎在說着什麽,商粲聽不清楚,本打算不去管,秦意卻不知為何說了一遍又一遍,終于被她聽了個大概。

“蓮子……你……自己……的話……”

“我就、把結界……”

秦意就只反反複複地念着這兩句話,商粲聽不太明白,安靜站了半晌,然後緩緩邁開腳步向她走去。

大約是聽到了商粲的腳步聲,秦意随着商粲的步伐顫抖起來,很難從半鬼如今的面容上看出她的心情,商粲也沒那個想法,她走到秦意身前,居高臨下地看向半鬼。

“秦意。”

她的聲音很平靜,卻激起地上的人一陣急促的呼吸,商粲召來天火,凝成針狀,停在秦意的眉心前。

“如果說我有什麽對不起你的地方的話,”商粲語氣淡淡,說出來的詞句卻無半點情感,“那就是我當年沒能直接取了你的性命吧。”

“雖然并非我的本意,但讓你只能用這種不人不鬼的樣子茍活在世上多年,也算是我的錯。”

商粲每說一句,半鬼就瑟縮一分,她的聽力不可思議的還在運轉,秦意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此刻的心情,只是在生命流逝的最後努力地想将每個字都聽進耳裏,突然之間聽到了天火破空落下的聲響。

她本以為自己要死在這陣天火下了,但直到聽到了天火落地的轟然聲,身上也沒有傳來熟悉的灼熱感。

秦意已經看不見了,難以确認發生了什麽的她有些疑惑,卻猛地感受到了陰冷的氣息從不遠處傳來,最開始只是幾縷,随即越來越盛,若不是天火的威勢仍在,怕是這整片地方都會被這氣息吞沒。

——是鬼氣。

秦意瞬間意識到了剛才的天火是沖着什麽去的——她布下的結界已經被那陣天火硬生生撞開了,修仙界與鬼界的通路重連,而身前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片刻後才重新走回來,不徐不慢,像是沒有被眼前的景象激起任何波瀾。

“你把道心蓮子打開了?”

商粲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語氣一如方才的淡然:“還挺有本事的。”

秦意腦中空蕩蕩一片,這個人好像已經什麽都不在乎了,商粲在以驚人的速度變得越來越冷漠,越來越無情。明明是她親手設下的機關,一切也都如她當初所願,而她對眼前的狀況卻半點都高興不起來,她不明白是為什麽。

“事到如今,就算我們兩不相欠了吧。”

她在最後聽到商粲的話語,語氣淡漠的像是對一棵樹,一株草,一顆石頭。

“別再見了。”

撲的一聲悶響,尖細但灼熱的東西穿過頭顱,半鬼再次死在天火之下。

雲端到的時候已是塵埃落定。

她感受得到刺骨的寒意,無瑕仙體對靈氣的變化本就比一般人更為敏感,她知道發生了某些非常不妙的事,但她卻沒有時間和心思去在意,只直直地朝着目的地跑去。

周遭的土地千瘡百孔,一片焦黑,處處都表現出被天火肆無忌憚地□□過的跡象,當初的煙陽郊外比起這裏簡直不值一提。戰後的氣息尚未消散,雲端握緊了無憂,不知跑了多久,她終于看到了那個人的身影。

在記憶中失去商粲的地方,雲端找到了商粲。

那人正背對着雲端,獨自站在鬼氣最盛之地,似乎只是普通地站着發呆而已,她的背影顯得很單薄,重重的鬼氣在她身側逡巡不去,像是要将她整個人都拉進鬼界一般。她安靜站了半晌,突然擡手用袖子遮住了嘴,雲端看到她肩膀無聲地聳動了幾下,再放下手時,雪白的衣袖上赫然開出了暗紅色的花。

雲端心頭一空,她顧不上什麽開場白,只三兩步沖上前去揮散那些鬼氣,顫聲道:“你受傷了?”

“……”

背對着她的人似是愣了愣,沒有很快轉過身來,開口時聲音卻意外的平靜:“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饒是心中對她的傷勢挂念的不得了,雲端仍耐下性子來先回答了她的問題:“……我在非望上施了術式,能找到它的位置。”

身前傳來一聲輕笑,語氣溫和道:“這麽多年過去,到最後也還是這個法子。”

雲端聽不得最後這兩個字,明明已經找到了她,心中的不安與惶恐卻不知為何沒能減少半分。雲端抿緊了唇,稍踏前半步,正要去牽她的手,那人卻像有所覺般轉過了身來。

雲端望見兩輪落日。

剎那間有這樣的錯覺,雲端晃了晃神才清醒過來,面前的人面容端正,蒼白隽秀,毫無疑問就是商粲,只是那雙眼睛……那雙眼睛。

不再是如墨玉般澄澈的溫潤,而是如落日熔金般璀璨奪目的赤金色,灼灼耀眼,生添出幾分奪目的矜貴和不近人情的泠然,讓人不敢多看。

雲端只覺得被晃了眼,久久沒能說出話來,腦中紛繁念頭只勉強凝出一段話來,她曾經還與商粲讨論過。

‘有些妖族天生就是人形。’

‘只是并不會與人完全相同,多多少少都會有部分差異。’

人……不論是凡人還是修士,甚至于魔修,只要是修仙界的人……全都是黑發黑眼。

雲端腦中一片嗡然,她不明白為什麽之前還有雙漆黑眼瞳的商粲此時會生出一雙黃金瞳,她腦中多少有些這或許只是個玩笑的想法,商粲卻輕啓薄唇,用平淡的語氣打破了這個預期。

“是真的。”沒有半點身份暴露的慌亂,商粲定定看着她,聲音很輕,“我是個……半妖。”

雲端呼吸一滞,聽到她繼續說道:“我知道這個世界上不該存在半妖這種東西……但事實的确如此。挽韶也知道這件事。”

“我可能是這世上的獨一個,最開始沒覺醒的時候連青嶼都發現不了端倪,只當我是個人。”

商粲語氣平平,像是在說他人事般淡淡說道:“只是後來覺醒了,那就也沒什麽法子,得趕在被除掉之前逃走才行。”

過往的某些記憶仿佛和商粲的話接上了,兩次游學都沒能通過的天外天問心,論道會靈力被禁時仍能使出的天火,還有前些日子那“畏光”的眼疾——

被突如其來的揭露驚到的雲端忽的回過神來,她深深吸了口氣,輕聲問道:“……所以你前些日子都蒙着眼,是因為眼睛變成了金色,不想讓我看見嗎?”

“……”

似乎沒料到她第一個問題問的是這個,商粲歪了歪頭,點頭承認道:“是。我之前太亂用靈力的話也會出現這種問題,本以為過個幾天就會好的,但不知道為什麽,這次一直都沒能消下去。”

“半妖比妖方便很多,我的妖氣本就不顯,也就這雙眼睛容易暴露。”商粲微微勾了勾唇角又很快隐去笑意,“本來是打算一直瞞着你的,但你總能找到我。”

說不出心中是什麽滋味,但雲端已經從最初的震驚中緩了過來,她蹙起眉,道:“為什麽要瞞着我?你覺得我會因為你是半妖而對你怎麽樣嗎?”

這話裏已經是明晃晃的對商粲身份并不在意的表示了,雲端擰着眉,毫不相讓地與商粲對視,終于看到對方平靜的面上泛起絲無奈的笑意。

“……就是因為知道你不會怎麽樣,”商粲的聲音很輕,輕到雲端幾乎聽不見的地步,“所以才要瞞着你。”

雲端不明白她的意思,剛要開口問時,她卻突然被商粲握住手腕,一把帶到了身前,幾乎撞進對方的懷裏。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懂我向你坦白的意思。”

不顧雲端變得慌亂的氣息,商粲對這變得親密的距離毫無解釋,自顧自地擡手撩起她披在肩上的墨色長發,懶懶看着柔順的發絲從指間流瀉下去,像是鞠了一捧水。

“我是個半妖,十年之前完全覺醒,然後從這裏逃走……”她頓了頓,“并在那時傷了你。”

“就算是只流着一半的妖血,我也仍然對你……很垂涎。”

商粲聲音低低,雲端突然驚醒過來,猛地掙出她的懷抱,那人剛剛才若無其事拂過她肩膀向上探去的手定在半空,将的确準備向她脖頸襲去的證據擺在明面上,那雙鎏金似的眼睛平靜地向她看過來。

“這就對了。”商粲的語氣輕緩,似含着聲嘆息,“下次醒過來的時候,記得對半妖多些戒心,無瑕仙體。”

作者有話說:

飛快地追到了,真不錯

等這段劇情走完再說點兒啥吧,秦意是真的退場了,但我對她也沒啥想說的,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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