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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粲一開始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半妖。
她本就只是個穿越者, 穿過來的時候一睜眼就莫名其妙發現自己站在荒野上,身軀看起來只是個年幼的小孩,而她對這具身體過往的經歷記憶一無所知。
而在之後她很快被望月撿回青嶼, 連青嶼這種進出結界森嚴的仙門都沒能辨識出她的真身, 更別提商粲自己。她就只把修行進展的迅速歸功于天賦異禀,全然不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就連在她首次暴走的那日, 商粲也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麽了。她那時心如死灰, 身受重傷,卻命大的沒能死成,被聞訊趕來的挽韶救了回去,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将她救醒。
‘商粲……’眼前模糊不清,只聽得到挽韶的語氣不知為何有些遲疑,剛剛醒來的商粲稍動了動頭, 聽到她猶豫着說出匪夷所思的字句, ‘……你好像是……半妖。’
商粲腦中一陣陣刺痛, 雙眼尤其痛的要命,她卻強撐着支起了身, 跌跌撞撞撲到桌上銅鏡前, 用力睜大了雙眼, 第一次看到了自己那雙赤金色的眼眸。
她怔怔盯着鏡中看了許久,最終哇地吐出一大口鮮血,再次昏死過去。
青嶼容不下半妖。
她再也回不去了。
盡管她那次妖化很快就停止了, 重新恢複原樣,任挽韶怎麽努力也再在她身上看不出半分妖氣, 但商粲還是半點都高興不起來。她有時會想, 天道為什麽要和她開這麽個玩笑, 既然她是半妖的話, 那又為什麽還要讓毫無所覺的她以人的姿态拜入青嶼,最終還想要以妖血覺醒的她親手傷了雲端的性命來做一場倉促結尾——所幸沒能讓這個劇本成真。
商粲承認她确實萌生過已經了無生趣的念頭。
一旦知道了自己是天地中的異類,就能很清晰地意識到過往的那些日子都只能永遠留在回憶裏積灰了。重新獲得的新身份沉重的讓商粲難以背負,在深夜難以入眠的時候有時會突然想到,或許她作為商粲的這一生已經結束了,那現在又還有什麽必要在這裏茍延殘喘呢。
但天道卻并不打算就這麽放過她,商粲偶然在碧落黃泉的書庫裏發現了暗格,裏面是上任妖主的私人手記。
說是手記,但裏面絕大部分都是關于藥方和制藥的心得體會,商粲對藥學不太精通,只感嘆着花妖一族果然在這方面造詣頗深,草草翻到最後時卻忽的愣住了。那頁只有寥寥幾行字,她卻反反複複看了兩個時辰,走出書庫時有種視線泛起白來的暈眩感,腳下脫力般絆了一下,她踉跄地撐在牆面上穩住身形,手上無意識地在堅硬的牆壁上按出了深深的指印。
事到如今,她終于知道了那藥的真實藥效。
她是從挽韶手裏得到那顆藥丸的。她本就和挽韶私交甚篤,兩人又總是互不相讓的,某次她在和挽韶行酒令的時候運氣好,贏得順風順水,一輸再輸的妖主大人喝的臉紅脖子粗,最終顫顫巍巍從身上拿出個精致小藥瓶,塞到商粲手裏。
‘這是我……我娘練的藥。’挽韶大着舌頭,含糊說道,‘很珍貴的……要不是我發現它只會對人族起作用,我是不會……不會給你的。’
商粲半信半疑地揭開瓶塞聞了聞,只聞到股淡淡藥香,于是疑惑道:‘是幹什麽用的藥?’
‘不知道。’
喝的醉醺醺的花妖往桌上一趴,恹恹道:‘……這是我娘的遺物,她什麽都沒跟我說就離世了。’
‘反正肯定不是什麽壞東西,’她擺了擺手,‘我研究了一下,這藥的藥引是道心蓮子,想也知道肯定是什麽延年益壽的好藥。’
‘……只是不知道,為什麽我娘一個妖要做這種……只對人有效的藥……’
挽韶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幹脆化為一聲鼾聲,商粲啼笑皆非,只好随手将不知藥效的藥丸收入囊中,轉頭去對付人事不省的醉鬼了。
她本來早就把這件事忘了,直到在焦黑一片的廢墟裏,雲端在她懷裏失去意識,白衣上慢慢盛開出暗紅色的花。
商粲那瞬間幾乎忘記呼吸,她手上抖得不行,取出随身攜帶的所有藥物,全部用在雲端當胸的傷口上,但根本無濟于事,藥粉撒上去就被湧出的鮮血沖走,商粲徒勞地用手去堵,卻只能感受到雲端越來越微弱的心跳。
這傷口分明來自于她的劍,而商粲悲哀的發現,她竟然會覺得雲端的血聞起來很甜。
周遭大雨傾盆,合着鮮血在她們周圍鋪開薄薄的暗紅色。商粲只覺得腦子裏空空蕩蕩,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是空白的,視野也開始變得模糊,有溫熱的液體自眼眶流出,商粲下意識伸手去抹,卻摸到一手鮮紅,是她的眼睛開始流血了,卻莫名感覺不到疼痛。
走投無路般,商粲鬼使神差地摸到了那瓶藥。
現在想來,或許該說是命運,她本對這藥幾乎一無所知,卻在手上鮮血沾染上藥丸時感受到了靈氣湧動,最終選擇把它喂給雲端。
她小心喂了幾次都沒能成功,雲端那時已經不太能自行吞咽,商粲知道她沒什麽時間能浪費,于是含着藥丸俯下身去。
雲端的唇瓣柔軟又冰涼,她撬開雲端的唇齒,嘗到屬于無瑕仙體的清甜血味。
身體幾乎是在瞬間開始暴動,商粲體內像炸開般疼痛起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覺得雲端的血味有點熟悉,只是拼命克制着疼痛産生的顫抖,一門心思地完成這個毫無旖念的吻。
直到确認雲端的喉嚨微微動了一下,商粲才如蒙大赦般退回來,卻沒料到服下藥的雲端似有痛苦地皺起了眉,她還沒來得及緊張,就見雲端忽的重又貼了上來,原本只含着她的唇瓣輕輕厮磨,力道卻越來越大,最終咬破了她的唇角。
商粲不知所措地任雲端作為,忽的注意到雲端在下意識舔舐着她唇上的傷口,眉宇間的痛苦似也減輕了幾分。
是血。
商粲驟然間意識到了雲端這個行為的意義,她沒能仔細去想個中蹊跷,只是急急退開,然後空手握住無憂劍刃再用力将劍抽出,将傷口附到雲端唇邊。
血流光了也沒關系。商粲想,只要雲端能醒過來。
事實證明,她的行為确實是有意義的,随着汲取的血液增多,雲端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确認雲端脫離了生命危險後,商粲松開攥緊到有些僵硬的手,她這才分出幾分餘力,注意到頭頂天空不知何時聚起了漆黑厚重的烏雲,那雲比尋常雨雲顯得更加不祥,內裏隐隐能看到深紫色的電光。
商粲在書裏見過這種異象,是孕育中的天雷。
或是大妖出世引來天道清肅,又或是有人逆天而行招來刑罰,商粲不知道她将要面對的天雷是哪種來歷,又覺得可能是二者兼備。她搖搖晃晃站起身,身體不知為何像是失去了許多生命力般沉重許多,她無暇去管,只急着将雲端抱到一處淋不到雨的廢墟檐下,勉強動用靈力反複設了守護結界,然後趕在天雷尚未落下前倉皇離去。
她沒能跑出很遠就迎來了第一道雷霆。彼時她用來傳信的紙鶴才剛剛取出來,就被直直落在她肩頭的天雷頃刻間揉成飛灰,商粲心神劇震,身體上的巨大痛楚比起神魂受到的損傷來說簡直不值一提,她險險維持住意識,腳下不停地奔向離雲端更遠的地方。
在第四道天雷落下之前,商粲終于重新折出個紙鶴來,這大概是她這輩子折過最醜的紙鶴,歪歪扭扭不成樣子。她撐着一口氣使了喚靈的術式,急急将雲端的所在地說了一遍,對自己的事只字未提,然後用盡靈力護着紙鶴脫出天雷範圍,望着它向青嶼方向飛去。
商粲那時覺得已經沒什麽可做的了,她索性不再逃,也确實是一步都走不動了。她就靜靜站在原地,想着自己的身體果然有些不一樣了,若還是人族的□□凡胎的話,怕是連一道天雷都撐不過去吧。
第六道天雷落下的時候,商粲單膝跪在了地上。第七道天雷落下的時候,商粲蜷縮起來。第八道天雷落下的時候,商粲想着快點結束就好了。
天雷一道比一道猛烈,像是上天鐵了心要把她除掉似的,第九道天雷更是聲勢浩大,雷聲猶如憤怒龍鳴,威力無匹的紫電從天而降,是能讓她從這個世上灰飛煙滅的恐怖威勢,商粲本該死在那道雷電下。
但是她沒有。青嶼弟子的随身玉牌臨危而動,挺身擋在了天雷下,然後化為齑粉。
商粲沒有動,她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了,只能努力睜大了眼睛愣愣看着半空中落下的粉塵,天空中的雷雲漸漸散去,大約是天道發夠了脾氣,雨也漸漸停下來,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這樣也挺好,商粲想。
就算做商粲已經死了,她已經死了。
商粲閉上眼睛,萬籁俱寂。
她在刺痛中驚醒過來。
周遭漆黑一片,想來仍在夜裏。早些時候生起的火堆不知何時熄了許多,商粲忙調動起天火,讓洞內重新明亮起來。
她似乎不知不覺中睡着了,方才夢裏的情景還在腦中逡巡不去,商粲下意識揉了揉太陽穴,卻被掌心傳來的銳痛感刺激的倒吸了口冷氣,這才想起她剛剛傷過自己。
夢中那曾經的傷口與現實中的傷口相重疊,商粲怔怔望着自己的掌心,有一瞬間的恍惚。
她愣愣看了半晌,慢慢取下腰間錦囊,從裏面取出頁泛黃的紙張,像是從書上撕下來的。
【命數雖難測,仍可分之,然同生同死】
商粲眸光微動,無聲地嘆了口氣。
該說是她運氣好。挽韶都沒找到的母親遺物卻被她無意中發現了,并得知了她對雲端做出的究竟是什麽樣的事。
那确實是世間獨一無二的靈藥,。它以血為媒介,讓她成功地把命分了一半給雲端,得以讓雲端活了下來。
但這并不是件一勞永逸的事,商粲的命從此和雲端綁在了一起,她們同生同死,只要商粲出了事,那麽雲端也不能獨活。
這算什麽……這算什麽?
商粲很難說清自己知道這件事時的心情,她只覺得荒誕而慶幸,她從未像那一刻那般慶幸她沒有死在那場天雷裏,從未那般慶幸她還活着。
她身上還系着雲端的生,像是二人相隔千山萬水,身上卻被遠遠連着根搖搖晃晃的細線,雲端對此毫無所知,她卻在知道的那一刻開始陷入恐慌。
她的身體被天雷傷了大半,落下了許多難以根治的病根,往後半生怕是都要和苦藥相伴。這樣如紙鳶般飄蕩的虛弱生命,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能活到何時,如何能讓雲端和她系在一起?
所幸還是有辦法的。
能給一半,自然還能再給一半。
商粲沒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她把手記中寫着藥方的最後一頁撕下後才将手記交給挽韶,她知道自己此舉不恰當,但她心裏很清楚,如果讓挽韶知道了這件事的話,挽韶決計不會放她去這麽做的,于是商粲決定隐瞞,只讓挽韶以為她尋道心蓮子是為了治病。
她對好友懷着許多愧疚,她能活到今日脫不開挽韶的幫助和救治,商粲在這些年盡力幫碧落黃泉做了許多事,但怎麽想都抵不過這份恩情,再加上如今挽韶回到碧落黃泉後應當就會看到她那封冷酷無情的訣別信,想必怕是要氣瘋了。
她這潦草半生欠下許多賬,到最後也難以清還,化成一筆糊塗賬,只能匆匆囫囵一剪子剪掉。
商粲自知自己算是個肆意妄為之人,她才不想要什麽同生同死,她只想讓雲端活得好好的,活得安安穩穩,不被任何人任何事束縛,過上長久而安寧的一生。
她這樣自作主張,雲端一定是會生她的氣的,就像當初那樣。
但也沒關系,商粲想。
雲端恨她,或許總好過雲端愛她。
作者有話說:
她們的初吻帶着血的味道。
↑說起來當時寫這篇文就是因為想到了這個場景,但想了想還是沒有細寫,畢竟當時的商粲确實沒有那麽多餘力去在意這件事了,而雲端甚至不知道這件事。
玉牌在設定裏是只擋會讓人當場斃命的那種攻擊——真寫起來的時候就會發現這東西說實話還挺雞肋的(
感謝在2021-11-06 01:32:22~2021-11-07 16:34:2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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