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青蔥暧昧

“媽知道你心裏委屈，可發生了這種事，我又有什麽辦法呢你應該還沒開學，那就回來看看吧，萬一你爸沒了好歹還能再見一面不是麽”唐母無助道。

“什麽時候發生的事”唐卡太陽穴突突直跳。

“今天上午。”唐母說。

“手術需要多少錢”她問。

“要先墊付八千，多退少補。”唐母說。

“你們手裏有多少錢”

“哪有什麽錢啊，生養你們幾個，這些年一分也沒存下，還要給鄉裏鄉親随禮，哪個不得一百二百的剛賣了一半麥子還了化肥的賬，剩下一千準備給你弟買個手機”

“他一個小學生要什麽手機”唐卡瞬間炸毛。

“沒辦法呀，同班的孩子都有，老師還在上面布置作業呢，都說不買學習跟不上”唐母為難道。

唐卡想罵髒話，可是又強迫自己咽了回去。

“把賬號給我，我先轉七千過去，先讓大夫把手術做了，不夠的話以後再說”她說。

“你哪兒來那麽多錢”唐母難以置信的問。

“割肉、賣血”唐卡惡聲惡氣道。

挂掉電話後，她隐約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剛才睡夢中還在幻想苦盡甘來，結果醒來現實就給了她一棒槌

轉賬點确認的時候，唐卡足足猶豫了五分鐘。

那一刻她腦海中閃過許多畫面，唐發根那張古板扭曲的臉，黑紫色的嘴唇不斷開合，說着淩遲人心的話。

“我上輩子就是欠了你們娘幾個的，所以才生了一群讨債鬼”

“別以為得個獎狀就了不起，你二姐十三歲就出去打工掙錢了，你到現在還是個廢物”

“繼續上學可以，別想老子給你掏一分錢”

“女孩子瞎折騰啥趕緊找個男人嫁了，将來多幫襯着娘家，這才是你應該做的”

唐卡想，要是有天唐發根死了，自己也絕對不會掉一滴眼淚。

她沒日沒夜的工作賺夠了學費，結果眨眼間全部泡湯

晚上九點，唐卡坐上了返回老家的火車。她不甘，卻又過不了心裏的坎兒。

因為趕時間，晚飯也沒吃。車廂裏沒幾個人，空調溫度開很低，唐卡躺在倚子上倦起身體，餓的根本睡不着覺。

當售貨員推着小車經過時，她想起了轉出去的七千塊，于是咬牙買了碗泡面。

唐卡發狠的想，她都能為唐發根轉七千，為什麽不能為自己花五塊錢填飽肚子呢

泡面很香，辣的她紅了眼眶，她一邊吃，一邊想該怎麽才能盡快籌到學費。

她原本可以申請助學貸款，但是唐發根那邊絕對不會同意，又拒絕了陳文軒，現在該怎麽辦呢

火車全程九個小時，她一分鐘也沒睡。

回到青溪縣醫院，已經是早上六點鐘，唐卡肚子又開始咕咕叫，但她沒舍得再給自己買頓豐富的早餐，而是要了兩個燒餅。

窮人家的孩子，沒資格任性。

唐發根做過手術後，已經脫離了危險。這會兒已經清醒，只是還不能開口說話。

唐卡出現時，唐母心口驀然一顫。

這孩子原本就瘦，此刻愈發纖細了，舊t恤好像挂在竹竿上，一陣風就能吹倒。她臉上沒什麽表情，眼睛裏都是冷的光。

“怎麽樣了”唐卡問。

“做過手術已經沒事了，可是大夫說至少還得住半個月，九點之前還得再繳五千。”唐母拿着單子怯怯道。

唐卡把單子拽過來，掃了兩眼。

唐寶從病房裏跑出來，想要往她身上撲，卻被唐母制止。

“吃飯沒”唐卡問。

“沒。”唐寶扁着嘴說。

唐卡把燒餅扔給他，轉身就走。

老天真是有眼，五千塊剛好榨幹她所有存款。

居然還能剩下兩百塊路費，真好

繳過費以後，唐卡坐在樹下長椅上發愣。

她擡頭望着天，感覺自己就像被抽完血的病人，徹底沒了生氣。

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唐發根在鬼門關轉了一圈，除了發妻和孩子外，也沒人過問探望。

他們家的親戚，早就斷完了。

唐卡永遠也忘不了，小時候過年，自己跟着母親去舅舅家走親戚，因為沒錢所以只能拎一串油條。原以為到那邊就能夠飽餐一頓，結果到了飯點，舅媽只上了幾碗水，六個孩子眼巴巴地望向母親。

“大姐，這親戚還是別走了吧。你瞧瞧這幾個孩子，都跟餓狼似的，飯菜端上來，還沒挨到桌子就沒了，過年炸點魚和肉，根本不夠吃。街坊鄰居都笑話我們，說不會招待客人，都是普通人家，我們真的侍候不起”舅媽神情凝重道。

唐母臉色煞白，抱着糖寶搖搖欲墜。

唐卡坐在旁邊，覺得就像被人劈頭蓋臉的扇了幾巴掌。她不恨舅媽，甚至很理解對方，但這件事還是讓她感到很羞恥。沒錯，他們确實不是來走親戚，而是來大掃蕩的

臨走時，舅媽把籃子油條還給了他們，還在裏面放了兩條魚和幾個肉包子作回禮。

回去之後，姐姐們都吃的很香，唐卡卻一口也不願嘗。從那以後，她就打定主意，一定要自強自立，長大後絕不能讓自己的孩子落到這步田地

結果現實那麽殘酷，給她言傳身教上了一課又一課。

樹沒了根，難活。

人要擺脫階層和原生家庭，更是癡人說夢

就在唐卡悲觀沮喪的時候，上方突然探出一張俊臉。

她愣了下，連忙坐起來。

“陳文軒，你怎麽在這兒”她驚訝。

“聽說大伯出事兒，我過來看看。”男孩說。

“沒什麽好看，死不了”

“怎麽能說這樣的話他可是你爸。”

唐卡低頭看着腳尖，沒再理他。

陳文軒挨着她旁邊坐下，輕輕嘆了口氣。

“對不起，我知道你壓力很大。”他自省說。

“他把我學費全花了。”唐卡輕聲道。

“我這不給你送錢來了麽。”

“陳文軒，謝謝你。”

“我們之間，用不着客氣。”

少年目光溫柔地望着唐卡，猶豫了片刻，方才伸出手去拍她肩膀。

陳文軒送了兩萬過來救急，他是獨子，母親擅于經商，所以家境寬裕。

不過就算是這樣，兩萬塊對于農村家庭的孩子來說，也是很大一筆錢。

“這麽多，你家裏人同意麽，該不會是偷來的吧”唐卡擔憂道。

“開什麽玩笑這可是我媽親手拿過來的”陳文軒挑眉。

“當真”唐卡狐疑。

“撒謊我就是小狗”他信誓旦旦道。

陳文軒說的沒錯，只不過隐瞞了一部分。

陳母拿錢給他的時候，明确跟他要了保證。

“錢可以給你，但是你得跟我保證，以後盡量不要跟那個女孩子來往”她嚴肅道。

“為什麽”陳文軒驚訝。

“唐家什麽樣，鎮上哪個不知道他們家的人都像是狗皮膏藥，誰對他們好就黏誰”

“唐卡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不就是成績好了點嗎那又怎樣她身後就是一個無底洞，我可不希望你将來娶那樣的女孩子陳文軒，你給我聽清楚了，你承載着我和你爸的希望，從小到大，我們從來不缺你什麽，未來在感情和家庭上也不會太過幹預，但是要和唐卡談戀愛的話，絕對不行，她只會把你往深淵裏拖錢和人，你現在只能選一個。如果拿錢，你就老老實實的給我到大學裏讀書，換掉手機號碼，期間不許再跟她有任何聯系”

為了拿錢，陳文軒跟母親立了保證。

此刻他看着如釋重負的唐卡，臉上雖說帶着微笑，內心卻是無限傷感。

“陳文軒，這筆錢我會盡快還給你的。”唐卡說。

“別想這個，反正我也不着急，倒是你，怎麽會讓自己瘦成這個鬼樣子走，我帶你吃飯去”陳文軒故作輕松道。

吃完這頓散夥飯，他們就要各奔南北了。

唐卡吃了飯，送走陳文軒，給母親和唐寶帶了點吃的回去。

她不進病房，就在走廊裏坐着等母親出來。

“您要是忙不過來，就讓大姐過來幫忙看幾天。”唐卡說。

“好。”唐母應下。

“我先走了。”

“這麽快就走”

“嗯，馬上要開學了。”

“去看看你爸，這會醒着呢，我跟他說你回來了。”

在母親的堅持下，唐卡推開了房門。

唐發根躺在病床上，臉腫的很厲害，頭上纏滿了滲着血的繃帶。

他直勾勾地瞪着唐卡，眼睛裏充滿了憤怒和厭惡。對于唐卡的不辭而別，擅作主張，他還在生氣。

唐發根甚至認為，這次車禍就是因為這個女兒不聽話，讓自己太操心，所以才精神恍惚沒有躲過那輛摩托車

“滾”他從齒縫裏含糊擠出一個字。

這結果，唐卡倒絲毫不意外。

“不用你說，我馬上就走。不過在離開之前，我想跟你講幾句話。從小到大，你除了謾罵和嘲諷之外，什麽都沒有給過我。你這次手術的錢，是我出的。咱們一命還一命，兩清了之前你說要跟我斷絕父女關系，那就斷吧，從現在開始，我是死是活，都不會打擾你，希望你這邊也一樣。”

說完這番話後，她不再看唐發根那張扭曲的臉，兀自出了房門。

唐母想要叫住她，卻又害怕惹怒了床上的病人，最終還是沒有去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