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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一天, 你的親人,好朋友,甚至陌生人, 用脆弱的,窘迫的,難言的語氣和你說話, 或許只是聊聊無趣的天氣, 無聊的食物, 請停下來認真看他的眼神。
他的眸光可能飄忽不定,神情可能游離恍惚,嘴巴一張一合說着無關緊要的話,但如果你足夠仔細, 或許很久以後, 你才發現那是快要被情緒壓迫致死的人的最後求救。
彼時連他自己他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麽,甚至不知道為什麽要找你說。
唐梨第一次覺得自己跑得這麽快, 也是第一次覺得自己跑得又這麽慢, 從養老院至沙灘不過兩千步的距離, 一路從大門沖至木麻黃林間的木棧道,再踏着高跟鞋陷入沙灘裏, 再再脫掉鞋子赤腳踩上細軟的黃沙……她的心裏一直在念着兩個字:小梨。
不熟的時候, 程廬叫她加加小姨或者唐小姐, 熟悉的時候被她“逼迫”叫了一次姐姐。今天, 程廬還是第一次叫她的小名:小梨。
梨, 水果, 又香又甜又脆, 人人愛之。
她明明擁有最甜的名字, 可是她的心是空的, 空蕩蕩的,沒有任何填充物。
小梨,她的小名,即便是她的小名,也因為母親的名字裏有個莉字,懷着她的時候又愛吃梨,所以愛妻心切的父親才将他的姓和母親的名合二為一,以顯真情。
所以,從小她總以為,自己不過是父母不得已的産物,連名字也是夫妻情深的證據,至今也如此認為。
她最不愛別人叫她小梨。
但此時,不遠處的沙灘上那個寂寥的背影,在數分鐘之前叫她小梨。
在那一刻,她誰也不是,不是産物,不是證據,而是被程廬需要的人。
漫長的沙灘又冷又濕,從海底帶着怒吼沖上來的巨浪結結實實地咆哮着,昂首的滾滾水沫像要把人吞噬一樣。
程廬面朝大海赤足站着,任憑海浪卷上卷下打濕他的褲腿,像雕塑般一動不動。
唐梨看到人安然無恙,長長喘了口氣,她彎着腰,累得腳步緩了下來。
她見過程廬很多面孔,溫柔禮貌的,嬉笑怒罵的,冷言冷語的,還從沒有見過他如此……怎麽形容?連背影都看着分外怆然。
像是再待一會,就會被這鋪天蓋地的大海融進去一般,再也不會有更多鮮活的面孔。
深冬的沙灘冰冷刺骨,她的腳猶如走在玻璃碴上,一步一步帶着無色的血,腳指頭紅得像胡蘿蔔,連帶着腳腕也凍得麻木。
程廬默默看着大海深處,眸光幽遠,神色冷寂,他雙手插兜,腳浸泡在海水裏紋絲不動,好似感受不到任何冷意。
唐梨深吸一口氣,伸出雙手使勁揉搓了下快要僵硬的臉,硬是擠出一個笑容,這才蹑手蹑腳走過去,拍了下程廬的左肩……
程廬果然中招轉臉看向左邊,唐梨像彈簧一樣從右邊彈出來,嘿嘿兩聲,“小可愛在這裏!”
聲音瞬間被巨浪吹得支離破碎,但程廬還是聽到了。
她像小浣熊一樣拽着程廬的袖子,晃來晃去。
程廬嘴角扯了扯,低低道:“又扯我衣服,不怕我拉黑你?”
唐梨嗚嗚兩聲,“害怕啊,但是我喜歡這樣。”
說着她更過分地伸手扯住另一只袖子,兩只胳膊一起晃,邊晃還邊嘀咕,“程老師不僅腿長,胳膊也好長哦。”
海浪轟鳴翻湧,不管不顧地沖上岸邊,唐梨猝不及防,哎呦一聲,直直往海裏倒……程廬眼疾手快,長臂一攬,把人箍進了懷裏。
海水來得快,去的也快,瞬間帶着不滿的怒氣又退回海裏,唐梨驚魂未定,只覺得身體被徹底分成了兩部分:上面部分在程廬炙熱的懷裏滾燙難耐,下面部分在冰冷的海水裏冷得發抖。
她緩緩擡起頭來,眼尾帶着些許紅暈,小聲說:“程老師,你不要傷心,好不好?”
程廬垂下眸子,面前這個家夥,歡脫時讓人無可奈何,逗樂時讓人啼笑皆非,看起來沒心沒肺,可偏偏還長着一顆七巧玲珑心,總在不經意間戳中他。
已經很久沒有人問他開不開心,更沒有人求他不要傷心。
“嗯。不傷心。”
唐梨眨了眨眼,“真的嗎?”
程廬沒說話,想扯出一個讓人信服的笑容,可臉龐僵硬如石,不管他怎麽努力最後只能化作胸腔內一聲輕輕的嘆息。
唐梨難過了,她把臉頰輕輕貼上程廬的胸膛,輕聲說:“沒事。沒事。”
又一陣浪奔湧而來,唐梨被激得狠狠打了個冷顫。
程廬這才發現某人被凍得嘴唇都有點發烏,腳腕也凍得烏青。
“小笨蛋!”他皺起眉頭,“讓你來,你還真來啊?!”
“我這不是怕你跳海自殺嘛?就憑程老師的姿色,萬一被海妖看上,怕是死不成還得生一堆小妖精來,多可惜啊。”唐梨上下牙齒打着架,還不忘嘴嗨。
程廬:“……唐小姐的腦回路和一般人還真是不同。”
唐梨嘿嘿笑,“多謝程老師誇贊。”
說到這裏她有點委屈道:“剛才還叫我小梨,現在又叫我唐小姐?”
程廬伸出手握住她,低低道:“乖的時候才叫小梨。”
唐梨:“………………”
幸好木棧道深處有供游客休息的小木屋。兩人拎着鞋子往回走時,可以在這裏避避風稍作休息。
木屋結構穩固,把呼嘯的海風悉數擋在外面。
唐梨癱坐在藤椅上,雙手不停地揉着被凍僵的腳丫子。
程廬從櫃子裏找出白色厚毛巾,半跪在唐梨面前二話不說直接把她的腳丫子包裹起來……
暖意瞬間襲來,羞恥感也随之而來。
“程,程老師,我自己來就行?”唐梨小聲說。
程廬擡起頭,海風把他發梢浸潤出柔軟的弧度,顯得他有種說不出的破碎感。這種破碎感還藏在他同樣濕漉漉的眼睛裏,微紅的鼻尖上,抿成一條線的嘴唇上,讓她無法拒絕。
“還,還是你來吧。”
像是害怕她還不夠暖和,程廬兩只手隔着毛巾輕輕捏着她的腳指頭,慢條斯理的一個接着一個,揉,捏,搓,按,手法熟練,動作精準……唐梨的手指騰地一下緊緊握住藤椅堅硬的邊緣,整個後背像無數只螞蟻在爬上爬下,酥癢地快要撐不住了。
“力道大了嗎?”
程廬的聲音總會戳中唐梨的命脈,尤其隔着這麽近,他吐出的每一個音節都像是沖鋒的號角,勾着她嗷嗷直叫。
“有,有點大。”唐梨難耐道。
程廬哦了一聲,手勁松弛了些,指腹輕輕揉搓着她的腳底板,試圖讓血液快速流通開來。
她的腳和她的腰一樣纖細,手可盈握,柔軟無骨,腳指頭像排排坐吃果果的小可愛們……程廬眉心微皺,眨了眨眼睛。
他到底在想什麽?!
唐梨用盡最後一絲殘存的理智才把叫聲悶在喉嚨裏……心跳震天響,她咳咳兩聲,捂住胸口,生怕程廬聽到。
“怎麽了?”
“沒事沒事,心髒的血突然跑得飛快。”唐梨幹笑着。
跑得太快以至于現在四肢百骸都熱得發燙。
她瞥見旁邊還有一個幹淨的毛巾,眼波一轉,伸手拿過來,“程老師,我幫你擦頭發吧。”
還未等程廬拒絕,唐梨把毛巾蓋在他的頭上,毛巾太長,直接遮住了他的臉……
程廬手一頓,“我自己來就行。”
“程老師,這要是個紅色蓋頭就好了,”唐梨輕輕掀開毛巾,小聲道:“你就是今夜最美的新娘。”
程廬擡起眼簾,睨着意猶未盡的唐梨,“在你這兒,我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
唐梨不怕死地小聲嘀咕:“是美人呢。”
程廬:“……”
唐梨意猶未盡地揉搓着他濕漉漉的頭發。
“程老師,你用什麽洗發水啊,好香哦。”
“你平時洗澡用涼水還是溫水?”
“程老師,你習慣用香皂還是沐浴液啊?”
細細碎碎的話隔着毛巾傳進程廬的耳朵裏,毋庸置疑這是個小話痨,還是個好奇心非常重的小話痨。
“普通洗發水。”
“涼水。”
“香皂。”
“哦哦!那你……”唐梨還有無數的問題等着。
一個揉腳丫,一個擦頭發,兩不幹擾,互幫互助,一個叽裏呱啦說個不停,一個言簡意赅偶爾回答,不一會就把冷僻無人的小木屋熏染出無盡的暖意來。
唐梨滿意地看着終于舒爽的程廬,實在忍不住用毛巾裹住他的臉,還不忘擠出可愛嘟嘟的嘴……程廬差點炸了,“松手!”
唐梨就不松手,左看右看美滋滋欣賞了半天,這才微微嘆口氣道:“人啊總會感到累。工作會累,吃飯會累,玩也會累,躺着也會累,刷微博會累,看電視劇會累……”
程廬睨着她,“然後呢?”
唐梨笑了起來,眉眼彎彎,“然後,你要學會偷懶啊。”
“偶爾放任自己擺爛,放任自己吃點可愛的小蛋糕。”
“看看帶顏色的圖啊,片啊……”
“最最重要的是,要親親你喜歡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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