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築基

修行路遠且艱,資質平庸,壽元耗盡,無緣大道者大有人在。

然世間從不缺天才。無相宗首徒骨齡二十五已入金丹後期,煙霞派少門主二十結丹。許多驚采絕豔之輩,或因資質悟性或因機緣勤勉,早早達到了世間大多修者苦苦追尋而不得的境界。

玄天劍門尤是。

掌門清虛座下,最小的弟子年方十一,單系冰靈根天才之資,入門三年便築基。內門小比上,一柄“争鋒劍”鋒芒畢露,築基期內未逢敵手。一時轟動劍門,風頭無量。

世外的喧嚣熱鬧與此處無關。

飛瀉而下的瀑布激起震天轟鳴,潭中激揚的水浪翻湧,打濕潭邊練劍少年的衣擺。

正是身形初長成,英挺的眉宇間似乎還存留幾分稚氣。但他的目光沉靜而堅定。

身法靈巧,翻轉飛躍毫無滞澀,劍招流暢卻極為簡單,一遍遍的重複鈎、挂、點、挑、剌、撩、劈,配合着他精妙多變的步法,極不相稱。

少年卻恍若未覺的練了一遍又一遍,由日懸中天,水光璀璨,到月上枝頭,清輝映碧潭。

仿佛日月輪轉,時間變換不能動他分毫。

宴時遷半年前築基。

他從未想過母親留給他的玉佩中有一絕妙功法。

剛入門忘歸峰時,他每日破曉起床打理靈田,申時練習曾在家裏學過的一套用來強身健體的基礎劍法,直至日暮時分,而後修習抱樸歸一訣至子夜,如此往複,勤練不辍。

加上峰中濃郁的靈氣與屋裏的聚靈陣,三月後終于使靈氣在靈脈中運行順暢,引氣入體,正式踏入修行的門檻。即使緩慢艱辛至此,他仍沒有絲毫動搖。

他将那玉佩和白寒給他的開啓峰中禁制的玉符系于一處,挂在胸前。玉符中有白寒的靈氣,他使用時白寒便能有所感應。分神期老祖的感知何等敏銳,想來是察覺到了那玉佩有異,一日他剛打了潭水去澆靈田時,直徑出現,查看詢問幾句後指引他滴血認了主。宴時遷的動作半點猶豫也沒有。

當鮮血滴下,光澤黯淡玉佩的驟然煥發出奪目的五色靈光。他驚駭的睜大雙眼,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異象,身邊的白衣劍修只是淡淡說了句:“既是親屬遺物,必是秘法,你便自行摸索。”直徑離開,未曾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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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靈根因為靈根種類多而吸收靈氣時駁雜,修行進境緩慢。而“混元五行訣”卻是将五行相生混為一體,從而納入體內的靈氣相互轉換,駁雜的靈氣變得單一純淨。

從前他未入修行門檻時,有許多疑點不明。父親的境界已停在半步金丹多年,而自己母親是一凡人,修士與凡人通婚的本就極少,但他幼年的印象中,父母琴瑟和諧,情深意篤,因此他也不曾多想。

時至今日,他有一個近乎荒謬的猜想:母親不是凡人,是被封印了修為或廢去靈脈的修士。

狂暴肆虐的靈氣沖刷經脈,伴随着一寸寸刺骨的劇痛,原本孱弱的靈脈漸漸堅韌開闊起來,又被靈氣一遍遍沖開,這種近乎重塑靈脈的築基方法,稍有不慎便會靈脈受損,日後修行再難又進境。

宴時遷只覺劇痛更使靈臺清明,從未如此清醒的知道他在做什麽。即使有了這等逆天功法,然他自身的天生缺陷依舊束縛着他的進境,若是不能一舉改變,此刻即使順利築基也于長遠無益。

不知過了多久,體內無形的桎梏轟然倒塌,似有清光普照而下,頃刻間豁然開朗,通體純淨而不染塵埃。

靈脈中似有暖流潺潺而過,靈氣吐納逐漸平穩,宴時遷緩緩吐出一口氣,仿佛胸中郁結多年的積悶一舒而出,從未有過的舒暢。然後他緩緩睜開眼…

眼前的白衣劍修負手而立,靜靜的看着他,依舊是毫無波瀾的目光。

宴時遷卻從那雙淡漠的眼中看出了關切。

“三日築基,天生淨體,不錯。”只是簡單的幾個字,清冷的聽不出絲毫贊賞。

聽的人卻幾乎要落下淚來。

父母離去後這些年,第一次有人這般待他。

他入忘歸峰兩年半,只做了打理靈田這等輕松簡單事,然而靈石從不曾短過,手裏的丹藥符箓皆是上品,從前他以為是執事有意交好,後來才知道是白寒曾吩咐過。

他初入練氣時,白寒給了他一本《劍法初探》,後來細想,分神期老祖怎會帶着這等初級劍訣,想來是專門為他尋來的。

初練那劍訣時,有時一個劍招久練而不得其法,偶爾被白寒看見,也不說話,擡手就是一道靈氣打來,硬生生的把自己動作糾正過來。

白寒每年會離開一月有餘,每次走之前必會來看他進境如何。

白寒很少與他說話,看似毫不關心。可他感覺的到。

宴時遷常想,自己何德何能遇見白寒,又得他如此相待。

“且随我來。”

白衣劍修推門而出,一步步朝前走去,未曾踏雲也未用縮地成寸的法門。緊緊跟着他的少年,看似一樣的步伐平穩,卻掩不住眼裏激動而欣喜的光。

水聲漸起,不覺間已至飛瀑下的碧潭。

修行無歲月,山中不知年。

忘歸峰清幽依舊,稚弱的孩童卻長成了英挺的少年。

白衣劍修回過身,緩緩開口,

“從前收你做道童,未曾想過你也是個有機緣的,如今既已築基,我便告知掌門,為你擇峰拜師。”

兩年多時間由未入門修至築基,即使放在內門也算得上天縱奇才。自然有峰主長老争着收他。

宴時遷卻如遭雷擊一般愣在原地:白寒要趕他走。

一時沉默,只餘激揚轟鳴的瀑布聲響在耳畔,似是在嘲弄他貪心不足,以為一時福緣,便得長久。

“你是天生淨體,自是修劍的好資質,留在這裏,空誤道途。”沉默之後,白衣劍修淡淡開口,似是解釋一般。

少年聽了卻猛然跪向下去,雙膝在地上砸出淺坑,情緒激動的全然不顧禮法:“我不走!”,聲音顫抖,卻一字一句的說道,

“若是要學劍,我只想學你的劍。”

少年跪得筆直,倔強的擡起頭,直直看着眼前人,竟紅了眼眶。

白寒輕輕搖頭,似是嘆息,

“你為何修行?”

宴時遷只覺一股柔和至極的力量扶起了他,卻由不得他拒絕。深吸一口氣,盡力平複心情,認真的答道,

“追求長生,強大的力量。”世間修行者千千萬,總不過這兩個目的。

“若是生命漫長,了然無趣,長生又有何用?若是生死勘破,清淨無縛,力量又有何用?”

從未有人問他這些,他修行是為了報仇,可是報仇之後呢?少年一時啞口無言。

“你為何來修道?”

“修道是正途。修魔是邪道。”

“你方才說追求力量,力量又如何有正邪?自然之力譬如水,即可孕育生命,灌溉農田,也可淹沒村莊,沖毀道路。人力譬如劍,既可妄造殺孽,也可除魔衛道。你如何選?”

“自是從善。”少年答的毫不猶豫。

“何為善?何為惡?一人為救蒼生而殺孽深重,是善是惡?一人曾救蒼生,卻盡負一人,是善是惡?”

少年再次無言。

“你只知武非決世,卻不知殺亦可載道。”白衣劍修搖頭,

“道心不堅,道魔不辨,善惡不分。”

“你何時想明白,我便何時收你。”白寒轉身踏出一步,人影已在遠處峰頂之上。

那日之後,白寒未曾再說過讓他出峰之言。卻也未曾現身見他。

宴時遷便像往常一樣打理靈田,依舊日日去潭邊練劍,練的還是那本《劍法初探》。

一練又是半年。

若說一人築基半年,仍只會最基本的練氣初期劍法,在玄天劍門是要笑死靈獸的事。

但如果這人僅修行兩年半便築基,則不知要驚的多少長老直呼天才,搶着要将他收入座下,傾囊相授一身道法。

在最初“五靈根廢柴被白長老收做道童”引起的轟轟烈烈以白長老為中心的讨論後,那個連名字都不甚清楚的道童,早就淡出了衆人的視野。

劍門從不缺少傳奇與談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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