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窗外其實并沒有什麽漂亮的景色。如今是冬天,天寒地凍的,又落滿了雪,萬物凋敝,從周瑾躺着的地方看出去,只能看見兩顆光禿禿的樹。

其實院子裏還有兩顆白梅,但如今還只是含苞待放,尚未到“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的時候。

周瑾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隔一會兒,就鼻子癢癢地打了一個噴嚏,心中不無後悔——怎麽就忘記了,現在這個身體沒有以前的身體那麽結實了呢?

因為大半夜的在林嬌娘的窗外吹了冷風,又落下來摔得脖子裏面都被灌了一脖子的雪,還來不及說什麽就被送了出去。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那雪已經化了滿身,後背都被浸透了。

一路吹着風躲着人跑回來,可不就病了。

雲姨娘心疼得緊,趕緊地請了人過來給他診脈開藥,壓着他在床上歇息。

周瑾不想也不能出門去拜訪朋友,于是只好乖乖地躺在床上裝乖孩子。

只是,躺久了不僅渾身都發軟,最重要的,還是無聊。

要是嬌娘在這裏就好了,有她說話,不,就算她不說話,只要她在邊上,看着她的臉就不無聊了。周瑾想,卻怎麽都不敢将這個念頭說出來。

明智明理在邊上伺候他,看他的表情倒是能猜出他的心思,卻知道這種事完全不可能,于是裝聾作啞。明理取了一本話本過來給周瑾打發時間,周瑾嘆着氣将話本拿過來翻。

又是才子佳人的老套故事,真是無趣得緊。

他這樣想着,外邊傳來雲姨娘的聲音。他趕緊将話本丢到邊上,等着明理過來之後,讓他去請了雲姨娘進來。

一同來的不只是雲姨娘,還有周家大房的兩個女兒。

周蘭與周芳原本是回娘家的。如今周大夫人與她們兩人中間總是有隔閡,親近不起來,母女三人坐了一陣,就覺得沒話說了。

周大夫人倒是想哭訴一下自己的處境,卻知道女兒們不喜歡;周蘭與周芳也想指責一下母親的不負責任,也知道她不喜歡。于是幹脆不說話。

想着二房就在邊上,周蘭就起了主意,要去探看一下二房的堂弟。若是能修複一下關系,也是好的。

周芳正是怕在周大夫人邊上繼續坐,聞言連忙贊同,于是兩人就一同過來了。周大夫人見她們走得毫不猶豫,心中鈍痛,捂着胸回去躺着了。

周瑾見了兩人,臉上也是笑意融融,唯有微紅的鼻頭出賣了他。

周蘭與周芳兩人平日與周瑾并不親近,甚至因為周大夫人的緣故,多有交惡。見了周瑾,兩人也是尴尬,說一些問好的話,又問過病情,漸漸地就有些無話可說。

畢竟周蘭膽子大些,裝着什麽都沒發生過地問起雲姨娘一些家事,說一些自家家裏發生的笑話,氣氛漸漸地也就和樂起來。

恰好雲姨娘說起日後周瑾還不知道前程如何,她立刻就輕笑道:“雲姨娘也是說笑了,小弟日後娶了縣君,朝廷也要封他一個虛爵的,日後還能傳給子孫,哪裏就需要姨娘擔憂了。”

周芳也說:“姐姐說得是,雲姨娘可別說這些喪氣的話,小弟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兩人一番話說得雲姨娘喜上眉梢,臉上卻還有些諾諾之色:“要真是這樣就好了。”

“那是自然,”周蘭說,“姨娘可就放心吧。”

說起林嬌娘,周蘭周芳兩人免不得将林嬌娘誇獎一番,說着林嬌娘人品好嫁妝豐厚,背後又有靖王府這個大靠山,周瑾日後的日子只有好的。

“這門親事,爹爹是當真費盡了心思,才為小弟求來的。雲姨娘日後等着享福就是。”

周蘭帶着酸意說完這番話,心中卻忽地心思一動。

若是自家父親這麽偏疼這個隔房的堂弟,那麽,通過這位小堂弟的嘴巴去向自己的父親求情,讓父親使使力,讓自家夫婿回到軍中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可取。

這樣想着,看着周瑾的神色就有些微妙起來。

周瑾自然将她的情緒看得清清楚楚,知道她是想說什麽,卻忽地對着周芳道;“也不知道姐夫如今如何了?”

周芳臉上頓時浮現出悲傷之色,勉強笑道:“如今也就是躺在床上養着,城裏頭那些大夫,始終是本事不夠。”雖然不曾說什麽,但灰心喪氣之意已經盡顯。

周瑾正色道:“姐夫的傷情不可輕忽,也該去尋訪了名醫才是。也不知道姐夫家中可有派人去外邊找一找?”

周芳道:“你姐夫家裏也就是到了你姐夫這一代才有了些興旺發達的影子,哪裏有那樣的人脈去找什麽好大夫。如今也只希望看看爹爹那裏有沒有什麽好大夫了。但如今大雪路滑,又兼過年,就算有大夫,也是過不來的。”

周瑾安慰一聲,有些猶豫地說:“二姐為何不讓姐夫辭了官職,帶着姐夫往京城裏去?京城裏有大伯在,又是天下名醫聚彙之地,想必對姐夫的傷情大有好處。”

周芳卻從來不曾想過這一出,頓時一愣,琢磨起來。

周瑾勸道:“二姐大約只想着故土難離,卻要知道姐夫一家生計都在姐夫身上,還是該早日治好了,日後天下之大,哪裏都去得。”

周芳被他勸得心動,卻只是道:“我且先與你姐夫商量商量才好。況且,爹爹一向不允我們往京城裏去,就算去了,只怕也找不到好大夫呢。”

周瑾心中一喜,又道:“這卻無妨,姐姐可還忘記了,縣君如今還在此地。縣君是宗室女,與太醫院總是相熟,姐姐去求一求,說不定縣君就有法子。”

周芳越發心動,周瑾見了她這副模樣,心中就知道事情已經成了十之八-九,心中已經開始盤算,若是周芳當真去了,自己應該怎麽樣才能通過她實現自己的目的。

周蘭在邊上看着,手都捏緊了。

說她不豔慕京中繁華實在是撒謊,可這麽多年,她們母女費盡心思也沒能讓父親松口。若是周芳這個計策當真成功了,那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想個什麽法子到京城裏去?

到那時候,就留了二房在邊疆吃風沙好了。

雲姨娘在邊上聽得迷糊,卻知道周瑾是在勸周芳去京城裏找大夫,茫然點頭,道:“瑾哥兒說得是,京城繁華之地,想來大夫是極多的,好大夫一定比邊城好。”

周芳被她說得心思浮動,當下就坐不住了,起身就告辭回家去,要與夫君商量了。

周蘭不好繼續待下去,只能跟着她一同告辭,已經是将自己之前的念頭丢了個幹幹淨淨,只想着怎麽讓自己也到京城去了。

兩人一走,周瑾就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吓得雲姨娘一抖,抓住他念了一陣,看他果然是不像有大事的模樣,方才去了。

春淺跟着雲姨娘出去,瞅了周瑾一眼,眼中浮現出笑意來。

如今周少爺這模樣,也有意思得緊。

因為春淺并明智明理三人的傳信,林嬌娘也是很快知道了周瑾的狀況,當下忍不住笑了起來。

雖說私下裏已經是親親密密,但外人看來,卻還是未婚夫妻。她也不好過去,只好派了玉屏将自己早就準備的禮物送過去,順便替自己探病。

玉屏領了命令而去,坐着馬車一路去了周家。

之前不曾往後院來,如今進門,卻只覺得這周家房舍狹小,雖然是可見打理的痕跡,細微之處也顯示出并不怎麽用心。

進了周瑾的院子,光禿禿的不見半點綠色,更不見半多花。雖說是冬日,這般景象也實在地表明,後宅主母掌家的本事不太好。

想着如今周家掌家的狀況,玉屏也是了然。

從長廊邊上走過,小厮們倒是個個乖巧。玉屏暗中點頭,就見裏面明智明理二人迎了出來,見了她笑容滿滿。

含笑與兩人見了禮,玉屏就方才進了屋。

屋子裏很是溫暖,卻又不至于過熱,窗戶開了一角,又用紗簾遮住了,漏一點冷風進來。

周瑾坐在桌邊,見了她過來,擡頭一笑。

玉屏心中一跳,心想,這周少爺這般正經的時候,倒也是風度翩翩的好郎君模樣。奈何想着當初周瑾做下的事,就算是知道他如今已經是改過了,她也是生不出半點敬佩之心來,卻只覺得淡淡的厭惡。

略有些疏離地見了禮,玉屏笑道:“姑娘聽說少爺病了,特意派了奴婢過來探病,望周少爺早日康複。另送上年禮一份,祝周少爺新年吉祥。”

周瑾含笑謝了,後面就有人将林嬌娘送的禮物擡了過來。

原來是兩株茶花,養在暖室裏,如今已經是半開,粉紅粉白的花瓣微張,煞是可愛。周瑾難得在冬日裏見到這般美景,連忙站起來細細觀賞一番,方才讓人擡到邊上去。

玉屏又送上一個錦盒,周瑾捧在手中,只覺得心中直往外冒甜水,想着嬌娘記得給自己送禮物了!

當下就決定,不管林嬌娘送了什麽,都要好生供養起來,免得讓人唐突了。

喜滋滋地将東西放到桌上,周瑾又與玉屏說兩句話,說了說自己的身體狀況,對縣君的欽慕之意。

玉屏含笑聽着,等到周瑾将自己準備的禮物取過來時,才略帶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告辭了。

周瑾送了玉屏走,看着那兩株茶花,讓人擡了一盆到雲姨娘的屋子裏去,自己房間裏留了一盆,放在屏風前,擡眼就可以看到。

又将下人都打發了出去,才将那錦盒取過來,輕手輕腳地打開,仔細一看,卻是一愣。

裏面躺着一件內衫,卻是棉布所制,顏色荼白。

他将那內衫輕輕取出來,方才見底下躺着一張紙條,上面林嬌娘兇狠地寫着,自己不會做女紅,特意給他做的,他不準嫌棄。

“要是嫌棄,以後就都不會有了。”

周瑾看着那短短兩行字,只覺得心底的愉悅汩汩向外直冒,遮都遮不住,唇角早已爬上笑容,漸漸地越來越大,恨不能暢快地大笑。

好歹他還記得自己是避開了人的,始終是沒有笑出聲來,捂着臉渾身發抖,像是抽風一樣抖個不停。

好一會兒,才停下來,喜滋滋地将那內衫捧在手心,也不去試穿,先捧在臉頰上貼了貼,用臉頰摩挲兩下,止不住地想,這是媳婦做的呢!媳婦做的呢!

好容易回過神來,看着那張紙條有心留下來,卻又怕萬一被人翻到了,壞了林嬌娘的名聲,狠心猶豫許久,終究還是丢到火盆裏一把火燒了。

看着那紙條變成灰燼,他分外可惜,眼神可憐巴巴的。

也幸而是邊上沒有人,若是有人,見了他這副模樣,只怕要目瞪口呆,只怕要懷疑這個傻兮兮的人到底是誰。

紙條終于是燒了之後,周瑾将一直被自己小心翼翼捧在手中的內衫抖開,在自己身上比劃了兩下,有些猶豫,到底是穿,還是不穿?

穿吧,有些舍不得,是媳婦給自己做的第一件衣服呢!

不穿,又覺得浪費了媳婦的一番心意,若是被她知道了,一氣之下不再給自己做衣服了,又該怎麽辦?

左右為難,冥思苦想好一陣之後,終于是小心翼翼地脫了外衫,試穿了一下。

雖然林嬌娘說着自己手藝不好,但大部分的活計也不是她做的,她只是在別人裁剪好之後縫了起來。所以,這件衣服除了針腳粗了些之外,倒也沒有別的缺陷。

周瑾穿在身上,居然是無處不熨帖,無處不合身。

喜滋滋地穿了一陣,恨不能沖到所有人面前顯擺顯擺,卻理智地知道這不可能,只能忍着心痛将衣服又脫下來,小心翼翼地擺在床頭,決定單獨收拾一個櫃子出來裝他。

明智明理聽着周瑾在屋內好一陣都不出聲,心中擔憂,敲了敲門,聽到周瑾不耐煩地問有什麽事,兩人才放下心來。

周瑾被明智明理二人驚醒了之後,終于是将這件事暫時放到了一旁,繼續自己百無聊奈的養病日子。

卻說周芳出了周家的門之後,急急地回了自己的家。

她與夫婿算得上恩愛,就算他已經是傷了腿,日後上不得戰場,她也是一直不離不棄。

今日回娘家,她的夫婿說着要與周芳同去,卻被周芳擔憂他的傷勢,強行将他留在了家裏。此時見她急急地趕回來,她的夫婿也是詫異,連忙問:“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如今可還早得很呢。”

周芳連忙将周瑾的建議說了,猶豫道:“瑾哥兒這話,我路上來回想了好幾次,也不是不妥帖的。只是如今我與縣君并不相熟,貿然求上門去,只怕縣君不答應。”

她的夫婿握住她的手,将周瑾的話也想了一番,也不曾察覺出周瑾這話裏面有什麽對自己一家不利的地方,心中早已意動。

一來他的傷情在京城能得到更好的發展,二來岳父大人在京城也是聲名赫赫,在邊城卻是鞭長莫及。若是去了京城,說不得發展更好。

此時聽周芳這樣說起,連忙道:“雖然與縣君不熟悉,但畢竟日後是一家人,也該走動走動才是。”

兩人當下商議,再過兩日,就借了周瑾的名頭去探看林嬌娘,求了帖子過來,一家人上京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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