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斯巴達夏季的酷熱,足以讓精力最旺盛的狗子偃旗息鼓。

陽光炙烤着平原,唯有躲在橄榄樹下才能茍延殘喘——

可惜,現在就連這最後一片淨土,也被不速之客入侵了。

雅辛托斯靠坐在樹下,腦袋往背後微涼的樹幹貼了貼,避開不速之客靠得極近的臉,心情挺好又不那麽好地笑了一下:“仄費羅斯,如果我沒記錯,你已經有妻子了。”

他很有理由心情不好。

任何做夢夢到自己腦袋被砸爛的人,都不會在驚醒後有好心情。

尤其是夢中的兇手就站在他面前,正看似深情地告白,說出的話卻離奇地與夢中一模一樣。

但當他深呼吸了一口幹燥卻新鮮的空氣後,雅辛托斯又有種意外撿到了第二條命的感覺。

眼前的一切突然變得格外美麗,早已看厭的斯巴達平原從未如此生機盎然,歐羅達河的波浪上游弋着鎏金般的陽光。

就連面前神色陰郁的西風神,仿佛也沒那麽難以忍受了。

——仿佛。

西風神眼神直勾勾地看着雅辛托斯,過于深的眼窩讓他原本就陰沉的氣質更加陰鹜:“妻子?不。為我生育了三個孩子,并不意味着就能和我擁有婚姻關系,她只是我的情人。”他不僅沒有識趣地後退,反而更逼近幾分,眼眸中帶着一種冷酷的審視,“雅辛,為什麽拒絕我?是不是因為太陽神阿波羅?”

西風神的目光在雅辛托斯的脖頸上巡睃,撐在樹幹上的手微微抽動了幾下手指。

憤怒和嫉妒幾乎将他的胸腔燒空,瘋狂的殺意在西風神的大腦中呼嘯。但每當他将視線往上略偏一偏,看見雅辛托斯那張臉,仄費羅斯的殺意就像遇到了關隘的水流,被扼制得本能一滞,連帶着因為怒火而急促的呼吸,也下意識地放輕下來。

凡間的詩人們都在傳唱,太陽神阿波羅有着無與倫比、讓奧林匹斯衆神都羨慕的俊美容顏,但讓仄費羅斯說,這群詩人純屬是放屁鬼扯沒見識。

假如說在捏臉這件事上,造物主給予了阿波羅三分優待,那剩下的七分一定統統都傾斜給了雅辛托斯。

作為斯巴達的王儲,雅辛托斯享有同齡的斯巴達男子無法擁有的特權——不必參與軍事化訓練。

這也就意味着,當同齡的斯巴達年輕人還在遵循制度,二十歲前不允許蓄發、三十歲之前不允許蓄須的時候,他已經和其他年長的斯巴達貴族一樣,擁有了一頭保養得當的長發。

瑰麗的金色卷發茂密而蓬松,在夕陽下渲染出玫瑰般的色澤,發絲下茵藍的眼眸仿佛澄淨的愛琴海,倒映出漫天醉人的霞彩。

二十歲正是男子最為美好的年紀,他年輕的身軀覆蓋着纖薄肌肉,兼具着青年人的結實與未褪的一絲少年青澀,被順垂曳地的斯巴達紅披風覆蓋嚴實。

線條幹練精巧的弓箭背在身後,彎刀與短劍比起武器,更像是裝飾一般,被侍奉他的黑勞士悉心懸挂在他柔韌的腰間。

西風神喉結滾動了一下:“……說話。”

雅辛托斯控制住自己翻白眼的沖動,自己動手推開西風神,順帶按了按莫名跳動着疼痛的眼皮:“不。當然不是因為阿波羅。”

如果沒有做剛剛那場可怕的夢,雅辛托斯可能真會點頭。但現在……

雅辛托斯移開手指,望向不遠處的斯巴達平原。

夢中,他就是在這裏答應了阿波羅的求愛,卻也因此惹惱了西風神。

他還記得夢中的驚鴻一瞥——河邊蘆葦蕩中,窺伺到這一幕的西風神,面容因為嫉恨而猙獰可怖,淬着毒的眼神筆直紮來。

平原上,年輕的王儲還在大笑着和新晉愛人比拼着臂力,年輕氣盛的面龐上是對勝利的渴望和愉悅,潛伏在草叢中的西風神卻像眼鏡蛇一般,微直起身。

神明只稍擡起眼,雅辛托斯擲出的鐵餅,便被西風輕易地改變了方向。

沉重的鐵餅在空中猛然一個疾轉。

用比去時更快的速度,狠狠砸向雅辛托斯的頭顱。

——啪嚓!

疼痛直搗入腦顱深處,伴随着自己頭骨碎裂的脆響,讓雅辛托斯在這酷暑之中,滿背冷汗地驚醒。

西風神發出一聲半是冷哼半是嗤笑的氣音:“說謊。”他似乎早憋着這一出,以至于語速像排練過很多次一樣的快,“三天前,我來到斯巴達,卻聽見你在阿波羅神殿中祈禱神明的降臨,并且向他示愛——”

“你誤會了。”雅辛托斯幹脆地打斷。

西風神擡臂環胸,冷笑着等待雅辛托斯的解釋。

“……”

“…………?”

雅辛托斯面不改色地和西風神對視,仿佛因為想不出下一步而卡住的人不是他自己。

風吹過蘆葦蕩,送來女孩們的嬉鬧聲。

雅辛托斯随意掃了眼河畔,目光在稚童高舉過頭頂的泥偶上停頓數秒,獲得了鬼扯的靈感。

借着披風的掩護,他将左手不着痕跡地背到身後:“我祈禱的神明不是阿波羅。”

西風神:“你說謊!你在阿波羅神殿中,怎麽可能不是在向他祈禱?”

雅辛托斯從容不迫地收回手,掌心攤開:“是向祂!”

沒準備好,最後的聲音稍微有點劈叉。

雅辛托斯重新調整了一下坐姿:“贊美無可匹敵的始源神,祂是世界的開端,是一切誕生的起源,是衆神之神,是偉大的混沌,贊美卡俄斯!”

素白的手掌上,安靜躺着一團泥坨,醜得令人發指。

這是雅辛托斯剛剛就地取材,随手抓來的。

時間緊迫,雅辛托斯瞎幾把捏了幾下,就拿來糊弄西風神,态度不比糊弄三歲小孩認真多少,不過他倒是記得把手擦幹淨了,銷毀罪證。

雅辛托斯用餘光掃了一眼自己“傑作”,也被辣到移開視線,但面上仍是一片坦然:“我的朋友,請欣賞我親手為我神塑造的神像。”

醜又怎樣?只要臉皮夠厚,就能擁有打不倒的自信。

挂着自信的微笑,雅辛托斯一邊全方位展示自己的傑作,一邊在腦海中不斷回放夢中的畫面。

蘆葦蕩中那雙飽含惡意與輕蔑的眼睛,比起嫉妒,更多的是憎恨和不服氣。

在被拒絕這件事情上,西風神更計較的明顯是自己輸給了阿波羅。至于雅辛托斯,對于西風神而言,不過和那位可憐的情人一樣,是一次争搶掠奪的美麗戰利品。

雅辛托斯眼底掠過一抹嘲諷的冷笑,針對高高在上的神明,也是針對自己。

對于一個斯巴達男人,尤其是王儲來說,不是戰死沙場,而是作為情人——甚至戰利品,死于被争奪,無疑是最不名譽、極具羞辱性的死法。

雅辛托斯心裏已經模拟起弑神的具體章程,土都埋到了西風神的頭頂,語氣仍舊淡定自然:“你覺得如何?之前我去神殿,就是給祭司看這個。”

現階段,姑且先把西風神糊弄走,改變被殺死的命運,再着手做準備。

雅辛托斯擡手,将能讓三歲小孩嫌棄到暴哭的醜泥坨怼到西風神眼前。

“後來我又修改過,這是最新定下的模子。我準備送去工坊,讓最優秀的鐵匠來打造,你覺得祭司會願意用這尊威嚴的神像,替代阿波羅神像嗎?”

西風神:“…………”

他的視線緩緩下移。

威……嚴……?

靜默之中,兩人的目光在醜得人神共憤的泥坨上定格片刻,西風神的臉才抽搐似的扭曲了一下。

他的嘴巴張開又合上,仿佛有滿腹複雜情緒,不知該如何宣之于口。

雅辛托斯将西風神的表情盡收眼底,毫無心虛地繼續鬼扯:“我認為,黑色的泥土比大理石、黃銅更加貼合我神的形象。至于無法捉摸的形狀,比起具體的人形,更加能體現出我神莫測的特性。”

雅辛托斯指着醜泥坨上三道明顯的指痕,鬼話信手拈來:“這三處更是點睛之筆,是加諸于柔軟線條上的力與美,仿佛在沒有固定形狀的混沌之後,有肉眼無法看見的神明正欲出來,他的形體之巨大,超乎想象……”

西風神:“…………”

他沖着“神像”瞪眼。

雅辛托斯剛把這玩意兒掏出來時,仄費羅斯還懷疑了一下,是不是雅辛托斯在糊弄他。但結合着介紹左右端詳,他還真品出了那麽幾分力與美的結合、不可名狀的意思……?

對于藝術一竅不通的西風神,不大自信地分析:

而且,從理性的角度想一想,雅辛托斯真的會撒這種漏洞百出的謊嗎?

仄費羅斯謹慎地看着神像,心中思緒百回千轉。

他對于雅辛托斯的執念,确實有幾分是貪圖美色,但最主要的還是想和太陽神一較高下。可如果這場競争中再多卡俄斯這樣一位競争者,比賽的天平完全就傾斜了哇!

即便他和阿波羅站在同一邊,卡俄斯只用一根手指,都能輕描淡寫地把天平的另一端摁進深淵裏去。

別說興起任何比較之心了,就連批駁這玩意兒醜到窒息的話,仄費羅斯都忌憚地吞回肚裏。

這正是雅辛托斯拿卡俄斯當幌子的原因。反正他又沒有真向卡俄斯祈禱過,卡俄斯知道他是哪根蔥?西風神要是能将神殿中回應他的阿波羅誤會成卡俄斯,那就再好不過了。

還有個更重要的因素。

就是從混沌誕生至今,這位神明連一個伴侶都沒找過,所有的子嗣都是祂自個兒孕育出的,一聽就很讓人放心。

雅辛托斯緊盯着西風神臉上的神情,能看到原本的憤怒被混亂所代替,迷茫、狐疑、懵逼……權衡之後,最終化為謹慎。

西風神往後退了一步:“雅辛,希望你說的是真的。欺騙神明是不可饒恕的亵渎。”他不甘心地追加了一句警告,“我還會來斯巴達探望你。”

他必須要離開了。這次來到人間,他還肩負着赫拉交給的任務,仄費羅斯深深看了雅辛托斯一眼,沒能找出破綻,只得在西風的裹挾下離去。

雅辛托斯也沒有目送的意思,确認西風神已經離開後,随手扔開“威嚴的神像”,在樹根下重新歪倒,過了半晌,擡手又按了按眼睛。

黑泥捏成的神像在地上滾了三圈,散落成泥,回歸最初的樣子。

不知道是不是噩夢遺留的負面影響,雅辛托斯感覺腦袋隐隐作痛,眼睛仿佛還停留在噩夢中,被鐵餅撞碎的那一刻。

胸口被憤怒的冷火燒灼過,心髒此時嘭嘭跳得用力,撞得肋骨都有些發疼。

雅辛托斯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氣才吐了一半。

眼前的光明突然被一雙手遮住:“親愛的雅辛,久等了嗎?”

一道熟悉的聲線在耳邊響起,好聽,但一點也不受此時的雅辛托斯歡迎。

噩夢前一個主角剛走,後一個主角就姍姍來遲,夾帶着月桂與陽光的氣息,親昵地靠近,順道用另一個冰涼的東西貼了貼雅辛托斯的面龐。

阿波羅松開雅辛托斯,抱着罐頭搓搓手,語氣中帶着一絲迫不及待:“原諒我耽擱許久,聽見你在神殿中的禱告後,我連夜走遍奧林匹斯神山,終于挑出最好的一棵聖橄榄樹,親手制做出效果最好的橄♂榄♂油。”

阿波羅含情脈脈,去拉雅辛托斯的手:“準備好成為真正的男人了嗎?雅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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