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雅辛托斯并不是那種喜歡羞辱俘虜的人,吓唬了阿波羅一下後,便直起身:“算了,想想有點吃虧。”

他将彎刀挂回腰間,用下巴沖着阿波羅點了點,“起來,跟我走。”

阿波羅驚魂未定地保持少女抱胸的姿勢:“……”

……就直說我醜呗!

阿波羅胸悶,又不敢逼逼什麽,識時務地胡亂擦了下臉,咬着牙忍痛爬起來:“你,你要帶我去哪?”

雅辛托斯瞥了他一眼,仁慈地把逗弄的話吞了回去:“黑勞士該去的地方。”他頓了一下,“你最好跟緊一點。”

阿波羅還想細問,雅辛托斯已經不理他了。

确保對方在自己的視線範圍內逃不掉,雅辛托斯便分神去想之前眼淚的事。

對于自己突然擁有神奇力量,雅辛托斯并沒有感到狂喜,反倒是驚疑防備更多一點。

他确定自己是親生的,而且雙親都是人類,那這力量從哪來的?

總不可能是混沌吧,那也太廉價了,他根本沒真的祈禱過,而且蒙騙完西風神後,還随手把泥像扔了,摔得七零八落,和泥地完美融為一體。

阿波羅逐漸停下啰嗦,意識到雅辛托斯根本沒在聽。

他咽了下口水,壯着膽子去拉雅辛托斯的披風:“你就讓我回奧林匹斯吧!”

雅辛托斯動了下手臂,披風避過阿波羅伸來的手,他腳步不停:“不可能。你我都清楚,放你回去會有什麽後果。”

亵渎神明、擁有能夠奪走神力的能力,雅辛托斯毫不懷疑,放阿波羅回奧林匹斯山後,自己會死的比夢中還慘。

阿波羅:“……那能不能走慢點,你不知道,我渾身有多疼。”

雅辛托斯的步子一頓,回頭看了眼阿波羅。

他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沒把話說出口,失笑搖了搖頭。

夜色漸深,大路都看不清晰,雅辛托斯卻腳下一拐,領着阿波羅拐入更加不見光的小徑。

這是他常走的路,雅辛托斯并不擔心迷失,餘光注意着阿波羅,他一心二用繼續思考眼淚的問題,将混沌的可能性否決掉。

他做預示夢的時候,還沒混沌什麽事呢,與其懷疑混沌,不如相信自己是天選之人,就好比弑父娶母的俄狄浦斯王、被箭射中腳後跟而死的阿喀琉斯,都曾有人在一切發生前,窺探到未來。

——但這還是不能解釋眼淚的力量。

雅辛托斯長嘆了口氣,将走進死胡同的猜測暫且擱置。

和其他城邦不同,斯巴達沒有巍峨的衛城,甚至連城牆都沒有,整體看起來就是一片村落。軍情整肅的士兵代替城牆,作為最堅固的防線,沿着道路巡邏。

雅辛托斯帶着阿波羅避繞了一下,走進村落邊緣的一間院落。

這些年他一直努力遠離政權,特地搬出家族聚居地,所以雖然身為王儲,雅辛托斯住的屋舍卻并不奢華,阿波羅跟着雅辛托斯進門時,甚至沒反應過來他們已經到了地方。

“殿下。”黑勞士們聚過來行禮,其中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将好奇同情的目光投向阿波羅,“您又救人了嗎?今天可不是一個好時機。”

雅辛托斯的目光在屋內掃了一圈,皺眉:“阿卡呢?”

為了不給阿波羅逃走的機會,雅辛托斯打定主意要盯緊這家夥。但有些場合,是他必須要去,但無法将阿波羅帶在身邊的,只能找信任的人代勞。

這說起來有點凄慘,他身邊能信任的人寥寥無幾。父親能算一個,但那些不能帶阿波羅的場合,父親也一樣會出席,而且他還要考慮如何跟父親解釋。

剩下的就是這些被他救回來的黑勞士了。

但掃一眼滿屋子的老弱病殘,雅辛托斯沒找出哪個能在阿波羅逃跑時将人追回并制服的,即便阿波羅帶着傷。

這個屋子不大,一眼就能望清情況。屈指可數的家具也沒有藏人的餘地。

雅辛托斯的目光不死心地再次劃過桌、椅、床,也沒找到自己想找的人。

小女孩:“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他扛着鋤頭出去了呀,不是去下地嗎——您不知道嗎?”她的臉上這才浮現出一絲慌亂,“我,我以為,是您讓他出門的!”

“我?我讓他出門?在今天?”雅辛托斯重複,“我只說過讓你們今天不要離開屋子——他吃錯藥了?這種時候下地,你們怎麽不攔住他?”

小女孩看起來快哭了:“可、可是,阿卡從來沒有違背過您的命令,我們看到他出門,還以為是您有什麽吩咐!”

“……”雅辛托斯深吸了一口氣,看看滿臉迷茫的阿波羅,又看看這一屋子老弱病殘的黑勞士,快速權衡了一番利弊,“走。”

阿波羅完全跟不上事态的發展:“去哪?我們不是才到家?你要去找那個‘阿卡’嗎?他不是黑勞士?下地不是很正常?”

他一點不想出門,但雅辛托斯絲毫沒有被勸動的意思,大長腿幾步就邁出了院落,阿波羅只能很沒安全感地揪緊衣領,滿臉痛苦地踏回外面危機四伏的世界。

兩人順着來時的路折返,遠遠地還能聽見小女孩帶着哭音的聲音:“可、可今天是督政官換任的日子呀!阿卡又不是不知道,早晨殿下還特地提醒,他怎麽會突然出門呢?”

“督政官?”阿波羅氣喘籲籲地追在雅辛托斯的身後,“就是你跟我抱怨過的,負責監督國王的那種政務官?換任怎麽了,不是喜事嗎?”

即便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他的手仍然緊緊抓着衣領不撒開,仿佛那就是他珍貴的貞操。

“……”雅辛托斯的白眼都要翻到腦後面去,不知道自己之前是怎麽相信這人真是奴隸的,而且,很明顯,自己精心為阿波羅準備的那些課大半是白上了。

他幾乎将長腿甩出殘影,簡短地道:“按照慣例,每屆督政官上任,就要對希洛人宣戰。”

說起來是“宣戰”,其實就是為了防止人數衆多的希洛人——也就是黑勞士造反,定期進行一次人口清理。

這是一種極度蠻不講理、殘暴的行為,有些無辜的希洛人可能還在田地裏耕作,就被拖出來殺死。

“受訓的新兵會接到任務,刺殺最強大、最優秀的希洛人作為考核。”

受驚的表情剛在阿波羅的臉上萌芽,雅辛托斯的挖苦就随之而來:“別擔心後者,你上不了刺殺名單。還是想想前者吧。”

阿波羅:“…………”

心碎了,以前雅辛不是這樣跟他說話的。

雅辛托斯沒再繼續抨擊阿波羅,只是沉默地再次加快步伐。

宣戰、刺殺,這是一種傳統。宣戰一年一次,刺殺任務則是經常進行,并且并不是每次刺殺出動的都只是新兵,也不是每次都只針對個別幾個出挑的希洛人。

雅辛托斯始終無法接受這些“傳統”,年幼時還曾提出過異議,卻被來議事的元老們驚愕的批判為“軟弱”、“懦夫的仁慈”,除了進行嚴厲的懲戒之外,他的父親也因此被督政官針對、為難許久。

這也導致雅辛托斯從幼年起就對年長貴族們極度厭惡,更不明白被處處掣肘的國王之位到底有什麽好,坐在王座上的國王簡直就是貴族的傀儡,除了打仗、祭祀的時候用一下,其餘時候都得乖乖呆在王座上,兢兢業業延續腐朽的舊制。

他輕輕眨了眨眼,回想起半個月前救下阿卡時的場景。

那時候,阿卡應該是才經歷過一次刺殺,正虛弱地坐在田野中動彈不得。不知道是痛到僵硬,還是太過倔強,明明已經面無血色,嘴唇煞白,還把腰杆挺得筆直。

他的脖頸處有一道抹喉的刀口,并不深,顯然是及時躲開了。感受到雅辛托斯的靠近,阿卡幾乎條件反射地擡頭看過來,但基于失血過多,他擡起頭後,直到雅辛托斯表達完自己只是想幫忙,并展示手裏的膏藥,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一手撐地,想要站起身,并不願示弱地将懷裏的白布披在在身上,遮住累累傷痕,結果還沒站到一半,就直挺挺地倒進雅辛托斯的懷裏。

想想那會兒阿卡虛弱的模樣,雅辛托斯有點想罵人:到底是怎麽想的,選在這種時候出門,是覺得半個月足夠傷養好?風停了雨晴了,面對刺殺他又行了?

雅辛托斯領着阿波羅快速穿過橄榄林,沿着漫長的蘆葦蕩,往歐羅達河的上游趕去,越過一個小山丘,大片的綠色在眼前展開。

五月時播下的種子,如今已長出綠油油的粗苗,幾近淹沒腰際。雅辛托斯眯了下眼睛,遠遠看見一抹顯眼的白。

是阿卡嗎?雅辛托斯重重揉了下眼睛,皺起眉頭。

往常,他的視力足以讓他在夜晚射下掠過的鴿子,但現在不知怎麽的,遠方的景象他根本看不清晰,只能模糊地根據白影,以及白影周圍晃動的黑影判斷,那應該是個被團團包圍的希洛人。

他顧不上确認,反手提溜起阿波羅的衣領,向那道白影快速靠近,同時吸了一口氣,剛準備喝止,步子猛地一頓。

随着距離的拉近,他已經能看清情況:

田野中巍然而立的正是阿卡,他微垂着眼睑,皎白的月光勾勒出深邃冷峻的五官,淡泊的眉眼就好像周遭的一切都和他無關。

但和他置身事外的神情不相符的,則是他舉起的雙臂,正一左一右各攥着一名年輕戰士的手腕,将人提得雙腳離開地面。

他穿着和雅辛托斯初見時那匹白布做的衣裳,白色的布料包裹住蜜色的皮膚,只在衣領上方露出一寸欣長有力的脖頸線條。

月光下,雅辛托斯作為“标記”給他的金腰帶熠熠生輝,箍出勁瘦的腰身。

近旁圍聚着的十來名年輕戰士,也并不像雅辛托斯原本所想的那樣,準備群起而攻。

他們甚至也不是在等待車輪戰,而是出于一種忌憚,徘徊在阿卡周圍,既不敢靠近,又不甘心就這麽撤退,眼神裏甚至帶着些敬畏。

在他們的腳下,是已經被折斷、原本用來刺殺的武器。

“……”雅辛托斯僵在原地,腦海中有關“虛弱的阿卡”的印象咔嚓裂出一道細痕。

虛假虛弱的阿卡拎着兩只真正虛弱的“小雞”,往前邁了一步。

年輕的新兵們頓時騷亂起來,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幾步。

這情況極為罕見,畢竟斯巴達人一向以不畏死亡著名。雅辛托斯忍不住奇怪地看了幾眼這群新兵們。

“夠了!督政官大人已經下了命令,今天必須殺死這個希洛人。”幾個年輕人勇敢地冒出頭,大聲呼喝,“如果連希洛人都害怕,未來怎麽上戰場?沒有刀劍,我們還有拳頭、雙腿,跟我一起上!”

有那麽一小撥新兵被煽動,向阿卡逼近幾步,但緊接着隊伍裏又發出了更多的聲音:

“但是,宙斯啊!這個希洛人戰鬥起來,簡直就像是英雄赫拉克勒斯本尊!”

“說不準他真的擁有半人半神的血統。難道你們沒聽說過?半個月前,他就被刺殺過一回,執行任務的都是經驗豐富的老兵。五六個人一起上,才把他抹喉,他踢斷了三個人的腿,差點擰斷其中一個人的脖子,付出這麽大代價制服他,結果——天,站在我們面前的究竟是人,還是另一個遺落人間的宙斯之子?”

斯巴達人對于神明的信仰是極為虔誠的,甚至在每次戰鬥前,都要通過占蔔來決定進攻還是撤退。

被剌過脖子的人居然死而複生,他們對阿卡的驚恐已經不是在人類意義上,而是覺得阿卡是否有神明的血脈了。

他們內部正分歧着,帶着幾分慌亂小聲争執,阿卡則像感覺到了什麽,突然擡起眼睑,筆直地看向雅辛托斯的方向。

兩個掙紮半天的“小雞”毫無預兆地被松開,墜落在地,發出兩聲沉悶的撞擊聲。

“……”雅辛托斯也沒想到阿卡會突然看過來,他和阿卡對視片刻,張了張嘴,一下有點沒想好該說什麽,阿卡就已經單方面切斷了視線的連接。

阿卡低下頭,一絲不茍地打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然後轉過身,沖他大步走來。

被阿卡視為無物的新兵們一陣騷亂,有幾個居然頭鐵地直撲而來,被阿卡不緊不慢地調節步速,毫無停頓地避開,雅辛托斯看得都替他們尴尬,同時也有些奇怪,這樣缺乏技巧的攻擊,這群新兵真的已經受訓完畢,而不是剛剛開始嗎?

他沒有多少時間思考,阿卡就已經在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停下——根據半個月的相處,這已經是阿卡能接受的最近社交距離,如果沒有特定原因,就算雅辛托斯主動靠近,阿卡也會自己往後退。

阿卡站在那個最近社交距離的邊緣,黑沉的眸子掃向雅辛托斯身邊的阿波羅,停頓了片刻,才轉回來,看向雅辛托斯,接着眉頭迅速蹙起:“你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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