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雅辛托斯離開試煉場時,已經接近清晨。
帕爾農山背後的天空泛起一片魚肚白,按照時間安排,第二場試煉将會在太陽升起後開始,也就意味着沒多少時間供他休息。
這安排其實很合理,畢竟上戰場後,沒有哪個敵人會體貼地等待你睡飽覺再進攻。并且,這也是對于實力強者的一種優待。
越早結束第一場試煉,就能越早休息,為第二場試煉養精蓄銳。
雅辛托斯倒是沒什麽困意,這兩天他基本都在睡覺,但是:“——你們不回去?”
他有點嫌棄地看向兩個跟屁蟲,艾芝也就算了,諾姆為什麽也跟過來?
諾姆頂着一張正直人的臉:“我是和你們一道出來的。如果貴族們準備在試煉上動手,我肯定也在名單上。要談計劃,你們不能撇下我。”
“嗤。你在不在名單上,關殿下什麽事?”艾芝抱臂環胸,離開生死攸關的試煉場後,這倆人一貫針鋒相對的影子又冒了出來,“殿下只是好心救了你一把,你就借機賴上來?”
諾姆:“呵,你就合理?”
艾芝:“我宣誓效忠了。”
雅辛托斯:“……”
如果現在讓他選擇更想和誰一起回家,他選擇那頭淺毛豬。
幸好這倆人還記得尾随雅辛托斯的初衷,互相譏諷了一番後,将話題拉回第二場試煉:“……根據當年選手的能力,以及是否有要緊的戰事,試煉會更改形式,調整選拔标準。”
諾姆瞥了艾芝一眼,也跟着切回正題:“但比較常用的還是兩種形式,一個是分成兩隊搏鬥,另一個是所有人争奪祭壇上的貢品。”
“說實話,我希望是前者。”艾芝嘆了口氣,“一對一的較量再怎麽耍手段,也都容易破解,大混戰就不一樣了。殿下,你說呢?”
“嗯……嗯?”雅辛托斯的思緒被迫從偷豬上扯回來,對上兩雙虎視眈眈的眼睛,“……”
如果我不回答,你們是不打算放過我了對吧?雅辛托斯和這兩人用眼神交流了一會,放棄地道:“從理性的角度分析,更有可能是後者。”
不管是一對一,還是大混戰,達斯都不可能再有機會争奪駿馬指揮官,那他現在就不過是一枚棄子。
貴族們不會關心他在第二場試煉中獲得什麽成績,只會在意能不能把艾芝、諾姆、雅辛托斯這三人中任意一個拉下馬,好給貴族勢力騰出一個名額。
大混戰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他們繞過無人打理的沙荊林,遠遠望見雅辛托斯的院落。
黑勞士們在院子裏架起鍋,正幹勁十足地為雅辛托斯準備宵夜,炖肉的香味随風彌散。阿卡斜倚在籬笆邊,眼神垂落在叢生的野草上,出神地發着呆。
但沒等雅辛托斯再靠近幾步,他就像感覺到什麽似的,迅速擡起頭,目光在雅辛托斯身上落到了實處,緊接着站直身體。
艾芝和諾姆的注意力還集中在規劃未來上,他們盯着炖肉的鍋咕哝:“想想吧,等到試煉結束,我們就必須選擇一個團體加入。今後每天的三餐都得在公衆餐會中吃,那裏面最好的食物也不過就是黑湯……”
這“黑湯”已經算得上是斯巴達“名菜”了。
曾有位外邦的使節有幸獲得斯巴達國王的款待,品嘗了一下這種由肉和豬血炖成的黑乎乎的湯,回到自己的城邦後,他對着其他人大加感嘆:“難怪斯巴達人有那樣堅強的意志,這應該也是一種為戰争而準備的訓練,訓練戰士們不會在行軍途中對食物有任何挑剔。”
“啧。”雅辛托斯也被提醒了這一點,想到等自己回歸議事廳,就得和元老院那群人共餐,他忍不住咂咂嘴,活像吃了什麽鹹東西。
阿卡已經大步走到雅辛托斯面前,剎在社交距離外:“眼睛還好嗎?”
他的眸色很深,注視着人的時候,很容易造成一種他很專注的錯覺。
雅辛托斯對此見怪不怪,也不會誤解,畢竟阿卡那老長的社交距離就擱那兒擺着呢,足以打破一切想入非非的可能。
他摸摸自己的肚子,哀悼它未來将承受的腸胃折磨:“不怎麽樣。湯炖好了嗎?來得及的話,先跟我去後山一趟。”
他頓了一下,總算把阿波羅從腦海的犄角旮旯裏撿出來:“阿波呢?有沒有乖乖的?”
諾姆将視線從湯鍋上移開:“殿下也養了狗?”他帶着幾分找到同道中人、想要分享的興致盎然,又因為之前試煉場中的經歷,有點不太确認,“還是豬……?”
“……”阿卡無聲地望向他。
雅辛托斯差點沒忍住笑,他拍拍不明所以的諾姆,示意了一下大門。
阿波羅正扶着後腰,步履艱難地從門裏跨出來,眼睛裏含着悲憤的眼淚,一看到雅辛托斯,情緒頓時崩盤:“雅——殿下!!”他好歹還記得給自己披個馬甲,哽咽道,“阿卡他打我!我的母親都沒有打過我的屁股!”
他用怨念的眼神盯着阿卡,嘴皮子無聲飛快掀動,要麽是在罵人要麽是在詛咒。
阿卡連神情都沒變,低頭看着雅辛托斯:“他偷跑了兩次。”
“……”阿波羅僵了一下,氣勢頓無,小聲嘀咕,“那也不能……”
沒人理他,黑勞士們已經一擁而上,幫雅辛托斯卸武器的卸武器,招呼客人的招呼客人,唯有阿卡還記得他,将他像拎小貓小狗一樣提溜着,跟随人群一塊進屋,接着無情地将他關進小黑屋。
過程中,小姑娘塔娜還叉着腰落井下石:“打屁股便宜你了呢!整個斯巴達,哪還有別的地方比這裏更好?殿下還會給我們工錢!這裏沒有狠心的主人每天奴役你不分日夜的幹活,毫無理由地鞭打,也不會有人突然闖進家門将你拎出去像豬羊一樣宰殺……”
這話是對雅辛托斯的贊美和褒獎,但雅辛托斯聽着,臉上卻沒多少愉悅的心情。
原本,就不該是這樣的。
艾芝的神情反而比雅辛托斯輕松,他在黑勞士們的簇擁下洗了手,在簡陋的餐桌邊坐下,此時托着腮幫子道:“斯巴達人禁止從事商業,殿下還有餘錢給他們支付工錢?”
諾姆的臉色莫名一黑,像被戳中什麽痛腳。
“總會有的,”雅辛托斯摘下胸前的徽章,心不在焉地在手中把玩,指腹摩挲着上面象征斯巴達的Λ,“即便為了消除財富差距,斯巴達人禁止從商、從事手工業,錢幣也用只在斯巴達內部流行的鐵幣,但如果真能那麽平等,怎麽還會有人連完整的盔甲都買不起,有的人卻能把重甲随心所欲、說不要就不要了的燒了玩?”
貴族永遠是貴族,掌握着絕大多數的財富。他們可以尋釁奪走他人的田地、霸占礦産,即便斯巴達人內部,也不是平等的,多得是被奪走田地、家境捉襟見肘的斯巴達人。
雅辛托斯淡淡道:“坦白來說,我們亞基亞德家族的先輩也曾收斂過財富,直到我祖父那一輩。”
“突然就有人——按照元老院的話來說,‘發神經’‘想不開’,提出重新平分土地。”
“後來的結果你們也看到了,我祖父那一輩只活下一個男丁,其餘的要麽在戰場戰死,要麽在自己家死于‘間諜’的刺殺。”
烏納陛下從不相信這個解釋,身為王族,家裏人的警惕性只高不低,“間諜”是怎麽僞裝成黑勞士進門的?
比起外邦人,烏納陛下一直認為更可能是斯巴達內部的大貴族——或是代表大貴族利益的元老院下的手,畢竟重新分配土地嚴重損害了大貴族的利益。
諾姆的神情有些空白,像是沒想到雅辛托斯會這麽輕易把這種話說給他們聽。
他的眼神無措了一下,莫名有種“別人跟我說了個驚天大秘密,我至少也得說點什麽投桃報李”的緊迫感,在椅子上坐立不安了一會後,沒頭沒腦地開口:“我家的土地是被歐裏龐提德家族搶走的。”
艾芝有些意外地望向他,畢竟從七歲到二十歲,在一起訓練了十三年,諾姆除了和他針尖對麥芒的較勁,從沒說過這種事。
開了一個頭,後面的話就好說了,諾姆悶聲道:“沒有土地,就沒有收成。斯巴達人又不被允許從事商業、手工業,我家甚至比一些邊民家裏還要窮。訓練、上戰場用的盔甲、武器又得自費,如果不是殿下給的這把斧頭,我可能真的要葬身豬口。”
所以他對雅辛托斯的感激是真誠的,才會在确定同伴們都能通過試煉後,選擇獨身離開隊伍,想去幫雅辛托斯搭把手。
包括這會兒厚着臉皮跟來,也是之前沒能還上恩情,想着能不能在第二場試煉中多少幫點忙。
諾姆看起來愁苦得就差借酒消愁,可惜斯巴達人也不喝酒,只能仰頭悶了一大口水。
涼水入喉,胸中悶了多年話變得更加沒頭沒續,不知道從哪裏說起,于是他的思維自然選擇了一個輕松點的話題,暫時打個茬,好給自己真正想說的話留出更多組織語言的時間:“——後山的豬,殿下還要和人一塊去帶回來嗎?”
雅辛托斯:“……”
你是怎麽把話題從“我家庭困難”跳躍到“你怎麽還不去偷豬”的。
你喝的是井水吧?怎麽喝出了醉酒效果?
但是,雅辛托斯微微起身:“你要這麽說的話——”
諾姆正襟危坐,嚴肅而誠懇地請求道:“可以讓其他人去拿嗎?其實土地這回事,我也想過很多回,想跟您談談。”
雅辛托斯:“……”
談可以,為什麽非要在今天,非要是現在,你們真的不想回去睡睡覺,準備第二輪試煉嗎?
他倒是也能理解這種心情,當初他站在議事廳裏,頭一次試圖和人探讨政見時,也是這麽一種“錯過這次沒下次,抓緊時間一股腦都說出來”的迫不及待的狀态。
但理解歸理解,雅辛托斯道:“實不相瞞,那頭豬已經被餓了很久,我把它藏起來的時候,它都快暈了,我不去的話,誰能投喂它呢?”
艾芝也不是很想走的樣子,此時毫無責任感地提議:“送到烏納陛下的後院吧?反正也不是頭一次了,陛下——或者打理陛下後院的衛兵,應該有處理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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