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有些話在肚子裏藏久了,乍一揭開蓋子,很難剎得住。
艾芝和諾姆就處于這種異常亢奮的狀态,他們對于小浴間窗口發生的事情毫無察覺,直到阿卡披着月色歸來,才意猶未盡地停下話頭:“怎麽這麽快?就送完豬回來了?”
雅辛托斯已經被這兩個碎嘴子吵了一晚,能保持禮貌微笑都是給面子:“是。你們差不多該走了吧?不需要回家做準備?”
他一邊說,一邊起身,走到卧室門邊斜倚着:“反正我是準備做按摩了,恕不遠送。”
臉皮厚如艾芝都适時地起身,準備告辭離開,但老實人諾姆的眼睛卻亮了一下:“按摩?我聽說過。在雅典的很多體育場內,都會有專門的醫者提供治療和按摩。有些手法好的,甚至能通過按摩減緩運動員的病痛。我的父親在戰場被重錘擊中過側腰,每到陰天腰脊就會疼痛,我能不能學一學按摩的手法,以後有機會回家時,幫父親按一按?”
艾芝瞥了諾姆一眼:“這是看看就能學會的嗎?”他頗有點財大氣粗的意思道,“殿下,您說會給院裏的黑勞士按工付酬勞,我能不能支付一天的工錢,請這位……阿卡?去諾姆家,替他父親按摩一下……呃。”
艾芝不自覺地收住聲音。
其實這提議沒什麽毛病,但這個叫做“阿卡”的黑勞士聞聲後,卻微微擡頭,冷冷的視線投向他,莫名透着一股居高臨下的睥睨。
艾芝突然有種自己剛剛說的話仿佛很荒唐、很可笑的錯覺:“嗯,這個,不方便的話,就算了。”
阿卡神色淡漠地垂下眼睑,沉默矗立的樣子就像剛剛的對視只是艾芝的幻覺。
“不方便?”雅辛托斯背對着阿卡,并沒有看到這小小的對峙,他覺得艾芝這個提議不錯,能多賺錢的事誰不喜歡呢,于是側過臉問,“阿卡,你想去嗎?”
“……”阿卡看向他。
很多時候,雅辛托斯都覺得阿卡眼中的神色太多,像一層一層鋪陳上去的顏料,将最初的底色毫無縫隙地掩蓋住,叫人很難辨清他的情緒。
但他能看到阿卡微微蹙起的眉頭:“——哦,我忘了,你不喜歡和人接觸。不想去就不去。”
阿卡的眉頭舒展開,雅辛托斯自作主張地将這視為高興:“那諾姆就進來看看吧,剛好我也想做個全身按摩。”
他說着,轉身走進卧房。
折騰了一天,總算能适度地休息一下,雅辛托斯懶散地抻了個懶腰,舒展了一下身體,随後在床邊坐下,擡起手解領口的紐扣。
“不用脫。”阿卡突然開口。
他上前一步抓住雅辛托斯的手腕,用輕柔但不容抗拒的力度,将它們帶着放下。
“為什麽?”雅辛托斯帶着幾分不樂意地揚揚下巴,表示抗議,“你每次按摩都要帶那什麽手套,已經夠影響我享受的了,現在還要再隔一層布料?”
不管,他就要脫。
雅辛托斯手指靈敏地在領口滾動,眨眼的功夫就把衣服解開一大截。
布料還未從肩頭滑開,一條毯子就将他從前往後裹了個嚴實。
“……”雅辛托斯無語,艱難地從毯子裏鑽出一只手,撥開毯子低頭看看自己的胸膛,“我身體就這麽不能見人?”
是因為鞭痕嗎?雅辛托斯端詳,沒有吧,這傷疤多有男人的陽剛之氣。
諾姆也在旁邊微微睜大眼睛驚嘆:“殿下!雖然聽說您私底下接受過訓練,但沒想到您也會接受忍耐疼痛的特訓,而且……看看這些傷疤,您是加倍訓練了嗎?”
諾姆眼底充滿了純粹的敬佩,令雅辛托斯非常滿意,沖着阿卡點點下巴:“看見沒?把這襁褓給我拆了。”
話是這麽說,他自己已經動起手,把毯子撩開,在床上舒坦地趴下。
艾芝搬着凳子進門,給諾姆分了一個:“沒開始吧?坐這個。來都來了,我也看看,誰父親身上沒點小痛小傷?”
黑勞士們送來了一些腌制好的青橄榄,艾芝抱着碗坐下,一邊吃一邊看向他們殿下露在被子外的背脊。
說實話,很難想象就是這麽一具看起來并不厚實的身軀,将克列歐殿下打得對重甲心生恐懼,但看過那些鞭痕,任何斯巴達人對于雅辛托斯可能産生的質疑,都會消散。
沒人比經歷過特訓的斯巴達人更清楚,那些受煉內衛甩起鞭子來下手有多狠,甚至有些孩子體格弱點、意志力差一點,死在鞭下的都有。
甚至于,對于他們這些剛從訓練中走出來的預備役們來說,特訓時發沒發燒、燒了幾個晚上,都能算得上是閑着無聊時攀比的趣事,
艾芝嚼着青橄榄,含糊地道:“我接受特訓以後,連續燒了兩個晚上,殿……”
他緩緩停住話頭。
橄榄油的清香在室內蔓延,阿卡的手上戴着一截不知道用什麽材質做成、銀白色的手套,光滑的面料被橄榄油浸潤,在火光的照耀下泛着一層亮光。
他的手隔着被浸濕的布料,掠過那些層疊的疤痕,手掌緩緩在雅辛托斯殿下微微隆起的蝴蝶骨處推按過。那力度怎麽說呢?讓艾芝有種莫名的感覺,就像手中的主人想要将這些陳年舊傷抹平,又怕這些舊傷會稍不小心就再次裂開,沉重又輕柔。
雅辛托斯殿下打了個哈欠,半合上眼睛。
于是房間內的氣氛變得有些昏昏欲睡,在火盆明暗不定的火光中,又顯得有那麽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但又因為那層手套,好像隔着一層距離,叫人心頭有些發癢。
“……”艾芝抱着碗,莫名有點坐不住。
他用舌頭抵了抵酸甜可口的青橄榄,伸手提溜住還兀自認真學習的諾姆,在對方帶着點兇意地瞪過來後,遞了個“別出聲”的眼神,将人拽出房間。
諾姆:“幹什麽?我還想問問那個手套是什麽做的,看起來不像豬羊的腸子。”
艾芝狂翻白眼,這榆木腦袋還真能用一句話破壞氛圍:“你就不能下次再問?”
床榻之間,雅辛托斯又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即便前些天已經睡得很飽,但每次被阿卡這麽按一按,他的骨子裏總會泛起一股懶意,好像四肢都酥軟下來。
他掙紮着和自己想要合上的眼皮作鬥争,聲音因為帶着困倦而有些含糊:“今天……你沒有看見。”
“我剛從試煉場出來的時候,達斯和他那幫‘摯友’并排躺在草席上,因為他們用着相同的芳油,即便那些‘摯友’第一時間撒腿就跑,還是被豬追上。”
他頓了很長一段時間,在阿卡以為他睡着的時候,才又繼續:“那幫人曾是我的朋友。”
在他還沒有走進議事廳,發表那番“駭人聽聞”的言論前,達斯那幫子人作為元老之子,大貴族的後裔,當然是王儲最适合的玩伴。只是在那通言論之後,這些玩伴跑得就像今天在試煉場裏一樣快。
雅辛托斯有些抵不住席卷而來的困意,聲音漸低:“你不知道,今天我是有點高興的。”
高興于這麽多年過去,終于證明當初自己被抛下,并不是自己的原因,只是交友不慎。
也高興于斯巴達沒有真的打根裏壞透,那些貴族子弟裏還是有好苗子的。
阿卡的手頓了一下,微微擡起,似乎在遲疑是否要安撫一下雅辛托斯。
雅辛托斯近乎于半呢喃:“就是實力不行……怎麽這群好人就連達斯都打不過呢?要好好鞭策……”
阿卡:“…………”
剛擡起的手頓時又牢牢地吸回雅辛托斯的後背。
快睡着了還想着要找人鞭策,看起來是不需要安慰。
雅辛托斯打了今晚第三個哈欠,這次徹底陷入睡眠。
他沒享受多長時間的安穩覺,讨人厭的夢就不期而至。
又是一片黑暗,又是在黑暗中奔跑,夢中的他不停地回頭,像是身後有人在追逐。
透支的疲憊感占據四肢百骸,他還在機械地邁動雙腿,但這一次比試煉前的那個夢看得要更清楚一點,他看到無邊無際的黑暗中,隐隐約約透着一絲金光。
“……!”雅辛托斯猛地從夢中驚醒。
高而狹小的窗洞外,照進一縷清晨的陽光,光斑落在他的眼皮上,乍一睜眼有些刺目。
雅辛托斯在床上挪動了一下四肢,确定那種讨厭的疲憊酸脹感沒被帶出夢境,才揉了揉眼睛坐起身。
和夢境恰恰相反,在他睡着後,阿卡顯然有好好照顧到他身上每一寸肌肉,所以他渾身輕巧得就像随時能一蹦幾尺高,眼睛也沒有之前那麽幹燥難受。
他踩着鞋子站起來,一邊思考着“同樣的夢,反複做兩次,會不會又是什麽預示夢?但是不太可能,上一次預示夢醒來,我夢裏哪兒受傷現實就哪兒痛,這次渾身舒服得能再追幾頭野豬”,一邊往靠近後院的窗外望去。
阿卡正站在三天前那塊荒地裏,拄着一根鋤頭,皺着眉凝視已經開墾好的地面上一個小土包。
那是他種下水果的地方,今天也有好好的澆上水了。
他眉頭緊蹙的樣子好像在研究為什麽還不發芽?什麽時候能發芽?還能不能發芽?
“……”雅辛托斯的思維霎時峰回路轉,開始想“覺得比我高出一個頭的大男人有點可愛我是不是有問題”。
他踮起腳,扒在窗臺上沖着阿卡不太正經地吹了一聲口哨:“我去試煉場了,記得給阿波喂吃的,我聽到他肚子在叫。有空盯着他該幹活幹活,別大晚上的精力充沛,一會蹬被子一會撓門板。”
金毛瞬間在小黑屋裏發出兇狠的撓門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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