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艾芝無語地瞪他。
雅辛托斯聳肩:“開個玩笑。”
但迷惑是真迷惑,成年戰士是沖着淘汰人來的,那等他們中哪一個擊敗了對方再出手不是更好?這一箭射的時機,更像是擔心被他們發現,于是趁着他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對方身上,冷不丁地從背後放暗箭。
但這事你也講不準,有些弓箭手确實偏好潛行偷襲。
“箭先留着,”雅辛托斯把塗了迷藥的箭拿回來,怼進背後的箭筒裏,“說不定有用。現在已經是中午,該肥的已經肥了,我準備去南邊看看,那兒有一片沙荊叢,應該能摸到不少肥魚。”
他頓了一下,這次主動道:“一起吧,萬一在遇到這種用迷藥的,互相搭把手還能多個挽回的機會。”
還有一句話他沒說。
就是這箭到底是不是成年戰士放的尚且存疑,多一分防備總是好的。
艾芝不知是不是也想到這點,沒作聲地點點頭。
兩人順着厥叢無聲地向南方靠近,這次沒再好運地碰上同道中人,一路順暢地穿過淺草區,在一片天然堆壘交錯的岩石後稍作休憩時,時間已過正午。
炎陽将石面炙烤得滾燙,雅辛托斯随手擦了擦順着下颌流下的汗,用水囊裏最後一點水潤了潤幹得起皮的唇,往下方望去:“打鬥消耗、翻越山麓,肯定會有人去補給水源。”
艾芝一路看着雅辛托斯怎麽大手大腳地飲水,此時面無表情道:“比如您?”
雅辛托斯:“——”他準備說對,但不是在這兒,話到嘴邊,就被下方的場景攝住。
沙荊林中,一條清澈的小溪蜿蜒而過,陽光下閃耀得宛如砌雪堆玉,是這樣炎熱的天氣裏最誘人的陷阱。
在這陷阱之中掙紮着十來名選手,他們或許是仗着對自己實力的信任,被引誘而來,或許是發生了一場亂鬥,但這一切都終止于五十名成年戰士構成的圍剿機器的碾壓。
很難去形容這種力量上的差距,選手們引以為傲的實力不比蚍蜉撼樹更強,在這些經歷過戰火歷練的戰士手底下,僅僅一照面的功夫,他們就稀裏糊塗地被擊掉武器,懵逼着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像十來只沒有重量的玩具人偶一樣,被戰士們強悍的手臂力量高高掀過頭頂,接着從近兩米的距離狠狠摔下,發出無法抑制的悶聲哀嚎。
“咔!”
是骨頭折斷的聲音。
無從抵抗,天壤之別。
戰士們無聲地又迅速地結束戰鬥,連背後的紅披風都沒有弄亂分毫,那些根本沒打算、也用不着出手的弓箭手步履輕盈地上前,将這些被淘汰的選手連武裝帶衣服剝了個幹幹淨淨,最後也只是毫無憐惜地一腳踹上仍站不起來的選手腰際,發出一道短暫的驅逐指令:“滾。”
“——啊!!”有選手怒號起來,拖着斷了幾根骨頭的身體奮不顧身地撲向士兵,伸手去扯弓箭手的紅披風,試圖拼死一搏。
他不能不拼,直到這一刻,試煉開始前元老那飽含嘲笑的警告才被當真,只是眨眼間——只是一眨眼而已!他就失去了成為一名真正的斯巴達公民的資格!
他內心止不住地惶恐,可以預見到未來:一切權利之門将對他關閉,當他回到家中,會被家人唾棄,往後餘生,都将背負“失敗者”的恥辱被人戳脊梁骨。
艾芝扒在岩石後,倒抽一口涼氣,險險将溢到喉嚨口的話強行吞下去,用手勢代替:【四十個輕甲兵,十個弓箭手……成團行動,這要怎麽打?】
——打個屁,雅辛托斯掉頭就走。
也不知是風向不對,亦或是他們行走間,鞋底與砂礫摩擦發出了聲響,雅辛托斯剛回身一半就寒毛一豎——隔着百米多遠,那十名弓箭手突然齊齊扭頭,無機質的冷硬目光筆直投來。
電光火石間,雅辛托斯的思緒卻莫名想到清晨的橄榄林,成年戰士們的敏銳讓他忍不住懷疑,阿蘭和奧斯是不是真的沒發現他?
他從岩石上一躍而下:“——跑!”踩着狹小的落腳點,他連續跳躍五六次,緊接着筆直向東,“跟住!”
冷箭幾乎霎時貼着他的耳垂擦過,狠狠紮進被曬得幹硬的土地,第一支、第二支,接着如同一場夏日驟來的疾雨,追趕在他身後。
雅辛托斯有一瞬間的眩暈,不知是因為緊繃的神經,還是炎熱下出現的幻覺,腳下的路、前方的路,有那麽一秒變成虛無的黑,背後的箭恍然間變成更加恐怖的東西——但當他将下一步堅實地邁向前方時,這幻覺被有力的腳步踏碎,面前是熟悉的兒時游樂場。
他抿唇,靈巧地在樹間閃過,從斷裂的土坡上一滑而下,豹子似的一蹬地面,借着這條溝壑的遮蔽,毫無停留地一個直轉,轉換方向,接着順着側方的樹藤輕如飛燕時地蹬壁借力,幾下攀上對面的山丘。
艾芝的腳步聲一直緊随其後,偶爾被拉遠,但很快又追上,他們連續奔跑、改向,又跨越過數條溝壑,最終在一條掩蔽在厥叢之下的鴻溝中尋找到了目的地——一個隐蔽的溶洞。
即便身後的箭雨已經停止,雅辛托斯仍舊沒有停頓,一頭沖進洞中。
——然後和洞裏正袒露上身、替另一個選手包紮的諾姆對上視線。
諾姆:“……”
雅辛托斯:“……”
艾芝:“……”
帕爾農山這麽大,有多大的幾率讓最有希望競争前三的三名選手,同時彙聚于同一個小小的溶洞?
雅辛托斯的視線在洞中幾個或輕或重負傷的人身上劃過:“你們也遇上成年戰士了?”
“……對。”諾姆半晌才幹巴巴地道,“正面撞上,五十人成團,四十名輕甲兵,十名弓箭手。需要藥草嗎?”
艾芝深呼吸一口氣,拔下肩頭的箭支:“要。”
警惕與防備暫時消弭于無形,雅辛托斯随意找了處空地,一屁股坐下,擡手按了下眼睛咕哝:“我開始厭惡奔跑了……”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剛剛奔跑時,眼前會閃回那段重複做過兩次的夢境。夢中的疲憊感随着回憶被一同翻上來,他有種恨不能在這個溶洞裏癱上三天三夜、什麽事都不做的欲望。
那些傷員看諾姆的意思不像要幹架,這才又放下手中的武器,其中一人啐罵了一句:“五十人成團!真他媽的能想,我以為最多就是十來個戰士打游擊……現在好了,我們不僅要防着同場的對手下黑手,還要防備那些軍團——艹!這軍團還不止一個!到底怎麽想的?”
雅辛托斯放下按着眼睛的手,幽默道:“可能是想再現斯巴達內憂外患的現狀?”
“……”
他幽的這一默沒人敢接。
基于現在內耗非常不明智,雅辛托斯和艾芝得以被暫時接納,諾姆替艾芝處理傷口:“你們進來的時候,沒把軍團引過來吧?”
“沒有——這話你不應該一看我們進來就問?”艾芝才反問完,就被諾姆加重的力道摁得龇牙咧嘴,“對了,你們有遇上落單的弓箭手嗎?”
諾姆反手從箭筒裏抽出一根箭支:“你們也遇到了?”
艾芝拿來嗅了一下:“也是迷藥。你們遇到達斯那幫人了嗎?”
“哈!”這次回答的是旁邊的選手,雖然腹部被刮了長長一道口子,他仍舊興致勃勃地猛地湊過來道,“豈止!我們遇上軍團的時候,達斯剛好在和我們對峙。他被一群小貴族出身的子弟擡着,我們剛互相放完狠話,軍團就不知道從哪兒沖出來,直接把達斯的擔架給掀了——我們跑得快,回頭的時候還能看見那群小貴族想跑路,被一個個逮回去,直接折了一大半。”
雅辛托斯遞去詢問的眼神,諾姆點頭:“達斯退場了。”
旁邊的人直犯嘀咕:“你說他圖的什麽……”
特地支使小貴族把他扛上場,如此身殘志堅,就為了體驗上場即退場的快樂?
諾姆放下手:“我們準備等到晚上,借着夜色潛行更加方便。你們接下來什麽打算?”
“我本來打算獨自‘捕魚’去的,被殿下拉住……而且又弄了軍團這麽一出,我都有點不确定活着的‘魚’還有多少。”艾芝捋下袖子,“殿下呢?”
“我?哦,”雅辛托斯放下手中把玩的箭,淡定地說,“我準備去找場裏剩下的那些大貴族出身的弟子,先打個五六七八遍……”
之前按摩時,他在半夢半醒間對阿卡說的話可不是夢話,大家都是元老之子,為什麽達斯最優秀?一定是其他人訓練不積極,态度有問題。
“……”諾姆不禁沉默片刻,“那現在……?”
雅辛托斯穩如老狗:“不急,也等晚上,等他們再肥一點。”
洞裏,有人折了枯枝,在空地上烤起攜帶的幹糧。這并不容易,因為溶洞中都是交錯縱橫的暗流,雅辛托斯給水囊裝滿水的功夫,身邊就蹭來一人。
這人看起來有些腼腆,小聲對雅辛托斯說:“殿下也支持斯巴達人通商的事,諾姆已經跟我說過了。雖然不知道能不能成,我還是想來感謝殿下。我的弟弟……我的弟弟也快到接受訓練的年紀了,但家裏并沒有那個經濟實力供他訓練,我們一度很絕望……”
他沒說太多,短促地又說了聲謝謝,便退了回去。
諾姆走到雅辛托斯身邊蹲下:“斯巴達男孩七歲起就要開始訓練,他的弟弟已經六歲了。明年……”他不禁輕輕嘆了口氣,“明年,我能不能活着來再到這裏,和今天的同一幫人見面?”
在之前面對五十人軍團的時候,諾姆反而覺得試煉很輕松。
那些射來的箭塗得不是毒藥,而是迷藥,士兵摔碎的只是肋骨而不是頭顱。
而當他們走出這個試煉場後。
當他們走出試煉場後,将踏上的是一條前人從未走過,或試圖走過、卻被扼殺泯滅于歷史長河中的路。
幸運的話,或許改革就能将長夜一掃而空,但更可能的是政變、戰役……血流成河。
他們将面對的不再是僅僅是外面五十人的軍團,也不再有躲進溶洞的機會。
如果失敗,他們将無一例外被送去見冥河的擺渡人卡戎,如果成功,那也總有人得為這場天翻地覆獻上性命。
然而他已經準備好,成為這場天翻地覆的一塊墊腳石。
山洞中,有人在低聲咕哝,最終歸于安靜。
他們蟄伏着,等待着,最漫長的黑夜逐漸降臨斯巴達,無盡的黑暗籠罩帕爾農山。
接着有火石嚓響,一道火光驅散黑暗,從微弱到明亮,點亮每個人的臉龐,跳躍在沉默的選手們的眼中。
雅辛托斯的手指撫摸過胸口徽章上隆起的Λ紋,當先走出溶洞,走向夜色:“來吧,去贏得最終的勝利。”
·
夜幕降臨,看似已接近象征結束的淩晨,但事實上,晚上才是真正的開始。
斯巴達人擅長于潛行,黑暗之中,無數暗潮在帕爾農山中湧動。
雅辛托斯幾乎剛出溶洞,就聽見溝壑上方的戰鬥:【等等。】
他沖背後打了個手勢,順手撿起一顆石子,擲到與發出響動的地方相反的方向。
幾乎與石子落地前後腳,雅辛托斯左臂一拽樹藤,借着蹬壁的力氣,從溝壑邊緣一躍而上,在那名喜提徽章加一的選手扭過頭時,手中裹着鞘的直刃短刀直擊對手後頸。
“唔!”對手發出一聲本能的悶哼,整個人身體一搖,重重倒向地面。
溶洞裏的其他人都陸續爬出溝壑,雅辛托斯一邊掏倒黴幸運兒的包囊,一邊道:“之前說樂意搭把手的朋友都是誰?先分散行動,別耽誤大家各自打獵。等有需要,我再燃起篝火。不過為了規避軍團,我會把篝火點燃在聚集地的西南側,距離就是我先前說的那個數字。來的時候千萬小心,別直接撞上軍團。”
諾姆沉默地點頭,帶着身後的同伴迅速融入夜色之中。
艾芝低聲道:“諾姆的人之前不是傳訊說找到元老院那幫人了嗎?他們雖然沒有聚在一起,但都游蕩在西側,互相之間距離不遠,喊一聲就能聽見。我們只有兩個人,只能暗‘殺’,而且一旦被其中一人發現了,傳聲出去,我們就會被圍困。”
“這不是訓練的基礎課嗎?”雅辛托斯的手在包囊裏摸到了什麽濕漉漉的東西,嫌惡地皺了下臉,掏出來一看,“一包才碾碎的藥草,你聞聞是什麽?”
艾芝眼前一亮:“迷藥!——不過和箭頭塗得那種不同,這種最多能把人迷暈一小會,箭頭上的迷藥真紮中了能讓你暈過明天。”
那也夠用了,雅辛托斯當即将藥草包揣進包囊,往裏硬塞的時候,動作突然一頓:
說起來……艾芝被軍團裏的弓箭手射中過,卻沒有昏迷。
軍團的箭頭沒有塗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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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