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夜枭的啼鳴在山谷回蕩。

高地密林中,兩個身着斯巴達輕甲的弓箭手一蹲一站在崖邊。

“他們進去多久了?”高個的聲音像被火灼過,難聽得可以和夜枭稱兄道弟。

矮個:“誰知道?我更想知道軍團為什麽放他們進去。該死,我們應該在找到他們的時候就立即下手的。”

“別犯傻了,”高個在頭盔下翻了個白眼,“那會兒他們就處在軍團的視野內,還在和軍團互放暗箭。我是來賺錢的,不是惹麻煩上——等等!他們出來了。你不是會唇語嗎?快看看他們在說什麽!”

矮子連忙往前探了探身子,眯起眼睛:“‘……我不管你們進山是奉了誰的軍令,最後再說一遍,你們已經幾次三番打斷我們之間的對決了!我命令你們立刻離開!好好想清楚,我是元老之孫,這位是斯巴達未來的國王,難道你們準備違抗我們的命令?’”

“?”高個不禁站起身,“還有這樣的好事??軍團不會答應吧?他們答應了嗎?”

矮個子屏住呼吸:“……噢!他們居然答應了!哈!?”

他還是感覺不可置信,笑聲微微上揚,帶着一絲疑惑:“我聽說斯巴達軍人剛正不阿,居然也會向強權低頭?”

“他們本來就只是強權手中的一把兵刃而已——再說了,你想想我們的雇主。”高個子的眸色因為興奮而變淺,他舔了舔幹澀的嘴唇,“如果斯巴達真如傳聞中那樣鐵板一塊,我們手上的弓箭怎麽來的?身上的盔甲怎麽來的?我們的腰包是怎麽豐滿起來的?”

矮個嘿然一笑:“快看!那兩個貴族還把兩個士兵的輕甲給搶了,那個副官看起來要被氣壞了——走,跟緊他們,這次可不能再跟丢。”

駐地邊。

副官像模像樣地将火把狠狠砸在地上:“你們以為我們樂意在這裏陪你們玩這些小打小鬧?看看你們拙劣的表現吧,如果不是我們讓步,你們能在帕爾農山撐到晚上?”

“愚蠢的火把,愚蠢的限制速度……”他一邊碎嘴地罵,一邊沖着火把猛跺幾腳。

雅辛托斯:“……”

朋友,我怎麽覺得你是在光明正大地趁機洩憤呢?

副官一腳把熄滅的火把蹬開,又擰頭對身後的士兵們橫眉道:“還舉着這些可笑的東西做什麽?高高在上的王儲和元老之孫讓我們滾,我們就立刻滾!”

士兵們紛紛熄滅火把。

沒有了火光映照,副官表面上做出怒氣沖沖的動作,實則借機挨近雅辛托斯,借着頭盔的掩護壓低聲音:“待會我們會有一小支分隊折返回來,就潛伏在附近,別擔心。”

雅辛托斯面上不顯,用力将他推開:“快點滾!”

副官和軍官又沖着雅辛托斯和鐵達列之孫指點了一番,做足戲份,才滿臉不甘地帶着軍團,迅速而悄無聲息地融入夜色中。

“很好,這裏沒有旁人了。”鐵達列之孫環視四周,按照計劃豎起彎刀,“來吧!雅辛托斯殿下!是時候決出勝負!”

雅辛托斯的餘光迅速掃過周圍的山崗,惋惜于自己的視力不濟:“我将擊碎你的傲慢。”

彎刀像夜色中的兩輪殘月,随着铿锵擊鳴聲黏着在一起。

仗着新薅來的頭盔遮掩,鐵達列之孫壓低聲音指責:“你怎麽回事,說好演的真實一點、動作幅度大一點,你怎麽把話說得那麽平淡。還有,我那麽鄭重地發起宣戰,你為什麽不在回應的時候叫出我的名字?!”

“這頭盔裹得這麽嚴實,誰看得到表情?弓箭手也不會離這麽近,他們聽不見我們的聲音。”雅辛托斯架開銀刀,“所以我說的是‘動作’幅度大一點。至于你的名字……小鐵達列?別吧,我感覺像在喊你的爺爺。你們家真的該好好想想取名這回事了。”

祖孫重名,這種事在貴族家族裏是常有的事,小鐵達列家往上數十代,至少有四個鐵達列。

“……就叫!鐵達列!怎麽了!!”小鐵達列的臉再次憋紅,下手的力度頓時更添幾分惡狠狠,倒是恰合了劇本。

雅辛托斯面不改色地抗住刀勢。

按照計劃,作勢離開的軍團将會在分出一支小隊潛回,分散在附近。

如果弓箭手趁着雅辛托斯和小鐵達列纏鬥時出手,那是最好的,軍團中的弓箭手将會立即将敵人射殺,如果對方選擇謹慎地靜觀事态發展,那就還需要雅辛托斯往下演。

他按照計劃和小鐵達列來回抵了百十來招,很遺憾,并沒有暗箭射來。

顯然,經過前幾次放空箭,敵人終于學聰明了,大約是悟到了鹬蚌相争,漁翁得利的辦法,靜靜地等待這場決鬥結束。

雅辛托斯眉頭微蹙了一下,立即沖着小鐵達列使了個眼色,露出一處小破綻,任小鐵達列一肘撞中腹部,接着極為自然地在踉跄後退中,被鉗住頸脖狠狠扣倒在地。

“你這個可惡的家夥,我恨不能把你掐死在這裏……”小鐵達列的語氣盡顯兇狠。

雅辛托斯:“……”

今晚大家怎麽都挺真情實感的。

某人絲毫沒有反省自己的意思,反而火上澆油地挑眉道:“你是不是又忘了敵人聽不見我們說話?”

小鐵達列:“……啊!!!!”

這一聲飽含感情的怒吼,瞬間随着夜風蕩了出去,雅辛托斯覺得,估計也能蕩走敵人的最後一絲懷疑,不過考慮到小鐵達列的承受能力,他善良的把話吞下:“搞快點,乖。”

“——不許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我掐死你,掐死你!”小鐵達列瘋狂晃了一陣雅辛托斯的脖子,直到雅辛托斯懷疑,就連潛伏的軍團都要狐疑鐵達列之孫是不是真的想趁機掐死自己,小鐵達列才克制下情緒。

他伸手一把拔出小刀,磨牙:“慶幸吧,你是亞基亞德家族唯一夠格的王儲。我将用這把塗了迷藥的刀捅進你的肩膀,祈禱吧!你能在這裏平安無事地活到明日日出!”

雅辛托斯沒忍住笑:“你再多念幾句,太陽是該出來了。”

“——啊!!”小鐵達列舉起小刀,兇殘地沖着雅辛托斯的肩膀狂捅。

這人,這人,怎麽就這麽可恨!

啊!!這為什麽不是一把真刀??

雅辛托斯無辜地面對小鐵達列的激憤,覺得自己還挺包容、挺顧全大局,畢竟對方這一通加戲,他還得演出“被塗了麻藥的小刀多次刺中”的變化,多麽不辭辛苦。

他按照副官的介紹,逐步表現出四肢麻痹的症狀。随着一記窩心腳,雅辛托斯配合地佯裝失去知覺,在地上翻了個身,面朝下,将根本沒有血跡的肩膀藏住。

合上雙眼,聽覺變得更加敏銳。

逐漸遠離的沉重腳步聲,是小鐵達列氣沖沖地跺着腳離開。

雅辛托斯平緩地呼吸着,等待了似乎很長一段時間,長到快要以為這世界只剩下自己和蟬聲,才有一道腳步聲輕巧的靠近。

土地将細微的聲音忠誠地傳入耳中,雅辛托斯幾乎能根據腳步聲想象出畫面——敵人在他身邊不遠處停下,噌然拔出彎刀,接着一步一步靠近。

遲疑片刻後,敵人彎下腰,伸手想要查看。

“……”雅辛托斯猛地睜開眼,無力搭在草地上的雙臂猛然使勁,翻轉身來,雙腿如同巨蟒捕食般狠狠一絞。

那人下盤出奇的穩,竟只是被絆得踉跄了半步,就穩住身形:“你!”

“嗖——”

遠方有弓箭破空聲傳來,雅辛托斯憑借着強悍的肌肉力量直躍而起,就見那些不知何時潛伏回草叢的軍團士兵們潮水般沖刺而來。

雅辛托斯疾沖兩步,将短劍刺向想逃離的敵人後心,逼的對方不得不反身,用堅固的腕甲擋住劍刃。

也就是這麽一回身的功夫,敵人想要撤離的希望被士兵們徹底掐滅。

五名士兵配合默契地向前疾跨一步,其中一人擎住敵人的武器,另四人精準地揪住這名假士兵的四肢,把他死死摁住,軍官一拳打歪他的臉,厲聲道:“你是誰!什麽人派你來的?你有什麽目的?”

“唔唔!”那人掙紮不已,眼珠使勁往上翻,顯然指望着自己的同伴能搭把手,可惜他的同伴已然被十名身經百戰的斯巴達弓箭手射出的弓箭直接釘穿。

“包囊裏還有懸賞……你是雇傭兵?”雅辛托斯的眼神從包囊上移開,剛看向雇傭兵,就見對方的臉頰痙攣似的扭曲了一下,帶着些痛苦和毅然,似乎下了什麽極不甘願的決定。

“休想,”軍官閃電般地伸手,鉗住雇傭兵的下颌,從他嘴裏掏出一粒毒囊,“想痛快的死,你就不該猶豫。”

“——呸!”雇傭兵啐出和着血的唾沫,“粗蠻的斯巴達人……殺了我吧!你們是不會從我口中得到任何答案的!”

“嘭!”軍官幹脆利落地又給了他一拳,“骨頭別這麽硬,我們還可能給你一個痛快的死法。說!”

雅辛托斯皺眉避開雇傭兵被打飛的碎牙,夜風将雇傭兵身上的汗味與血腥味一并送入鼻翼。

他剛想從下風向走開,腳步突然一頓:“等等。”

那些惱人的氣味中,夾雜着一絲很熟悉的香氣。

雅辛托斯一瞬間回想起白天時的種種:

“……他被一群小貴族出身的子弟擡着,我們剛互相放完狠話,軍團就不知道從哪兒沖出來,直接把達斯的擔架給掀了……”

“你說他圖的什麽?”

圖什麽?

雅辛托斯的目光落在咧嘴而笑、專門奔着氣人去的雇傭兵身上。

他緩緩擡手,按住還想動手的軍官:“其實……”他不緊不慢地走近幾步,道,“你不必繼續替你的雇主保守秘密。難道你不覺得奇怪?你的雇主剛上場就被送下去,真的只是單純被淘汰?不妨告訴你,我們早截獲了你們之間勾結的證據,達斯被打下去就是接受審問的,而這些軍團……根本就是針對你們的陷阱。”

啧。這麽想就能說得通了。

這些雇傭兵針對的是所有有機會奪取前三名的選手,他們借着斯巴達士兵的裝備打掩護,用塗有迷藥的箭試圖攻擊他們,是打算等他們昏迷後,再上來補刀,僞裝成選手動手的假相。

他們不敢奪取雅辛托斯等人的性命,這會給他們惹上麻煩,但動動手腳,廢去——至少暫時廢去雅辛托斯等人的行動能力,還是可以的。

達斯多半就是想看這些競争對手一一落馬,才硬撐着傷上場,卻沒想到啥都沒看着呢,就直接被軍團送下場了,也不知道這會有沒有氣得嘔死。

雅辛托斯漫不經心地想象了一會達斯現在的表情,再想想待會軍團壓着雇傭兵去見達斯時,達斯父子會有什麽反應,童年時那些因為這對父子而留下的煩人回憶頓時化作愉悅的笑意。

就是可惜,他說有證據是詐這雇傭兵的,要想把這件事錘死,還得從這雇傭兵身上套出實證來。

雅辛托斯想了想,試探着在被摁跪的雇傭兵面前蹲下,将臉湊近:“比起繼續嘴硬,試圖激怒我們,不如說說吧,你都知道些什麽?如果能說出我們現在手上沒掌握的信息,或許我會給你一個痛快的死法。”

“你……”雇傭兵的咒罵突然堵在了嗓子眼。

那雙帶着亡命之徒特有的張狂的眼睛有一瞬間的渙散,像是被什麽蠱惑了一般。

雅辛托斯挑眉。

如果不是自小身邊圍繞着黑勞士,他或許不會發現,自己的面容對很多人來說意味着什麽。

斯巴達并不是一個會以容貌評價男人的城邦,從未有人因為他的容貌而對他傾心——輕蔑的倒是有不少。但同樣一張臉,對于塔娜、阿波羅等人卻有着和幻術一樣的效果,他時常用這個法子逗急性子的塔娜小姑娘。

不過很可惜,雇傭兵甩甩頭後,目光又恢複了清醒——又或者是陷入另一種極端,他看向雅辛托斯的眼神中摻雜了一種觊觎中帶着惡意的瘋狂。

雇傭兵沖雅辛托斯咧了咧嘴,故意壓低了嗓音,語氣裏有種令人反感的陰森:“我确實知道一件他們絕不會供認的事。”

——他們?

雅辛托斯眉心一跳,不是達斯?怎麽還有個們?

雇傭兵顯然是産生了某種誤解,他嗬嗬笑了兩聲,那雙帶着黏稠惡意的眼睛緊緊盯着雅辛托斯的面容,流露出一種病态的癡迷:“啊。沒錯。老達斯絕對不會說的。”

雅辛托斯:“……”

等等,誰?

老達斯?

朋友,回答之前我想先問問,你回答的是不是我這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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