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地獄門後。

洶湧的黑色水流湍急打旋,這是阿格隆河,也是痛苦之河。

無數亡魂流浪在河邊。

向前,他們無法渡過冥河,向後,他們無法逃出由三頭地獄犬刻耳柏洛斯守衛的地獄門。

他們被圍困在這裏不得歸宿,黯淡得就像一抹抹影子,只有少數新魂還有氣力,趴伏在河岸邊,從胸腔中發出哀嚎痛哭。

老達斯用蠻力擠過這些徘徊的亡魂,走到唯一一個擺渡口前,推開剛要上船的某個商人:“讓我先。”

在他身後,那些和他一同被處死的旁支們也跟了上來。

他們像鬣狗一樣兇惡地霸占了這個并不大的擺渡口,虎視眈眈地瞪退想靠近的人。

“船渡費。”擺渡人說。

卡戎站在船尾,手握着長杆,他有着老人的面容,蓄着胡須,眼神漠然地看向老達斯等人,仿佛在他面前,老達斯和任何人或牲畜都沒有任何區別。

老達斯的臉一僵:“……我沒有錢。”

按照習俗,生者會在下葬死者時,給死者的嘴裏放上一枚銀幣,但老達斯他們是被處死的,斯巴達人痛恨、鄙夷他們的卑劣行為,根本不可能貼心地為他們準備這些。

老達斯不得不放緩表情,擠出一個笑:“不能通融一下?我相信以我的能力,渡過冥河後,一定能為您賺來更多的銀幣。”

卡戎聲音冷漠:“不。”

他甚至沒有給老達斯繼續争取的機會,那根長杆從水中提出,老達斯都沒來得及看清對方的動作,就覺得足胫一痛,接着整個人騰空飛起,狠狠砸回岸上。

他算是幸運的,有幾個旁支被長杆掃到,連驚叫都沒能發出一聲,就噗通沉進痛苦之河裏,被湍急的水流卷進漩渦,幾下就不見蹤影。

“……”老達斯不得不閉上自己的嘴,臉色難看地爬起來。

剩下幾個旁支有些心慌地聚到他身邊:“我們該怎麽辦?”

老達斯又能想出什麽辦法,只能陰沉地走到旁邊坐下:“你們自己沒有腦子?往好處想想吧,就算沒有銀幣,我們也只需要在這裏等上一年而已,卡戎就會免費送我們到彼岸去。”

他磨了磨牙:“而且,烏納和那個喜歡在黑勞士堆裏混的小崽子雖然幹掉了我們,但那些……”他含糊地代稱,“只會更厭惡這兩個絆腳石。而且,從前他們對烏納他們放任,只是因為雅辛托斯表現得爛泥扶不上牆,否則他們怎麽會允許奧斯——那個混血種成為斯巴達的将軍?”

刑臺上的老淚縱橫只是良心的昙花一現,等老達斯發覺自己在死後仍有無盡的時間可供虛耗,從前的劣根又浮出水面。

他摸了下自己脖頸處的斧痕:“他們不會允許亞基亞德家族擁有兩個優秀的繼承人的。想想吧,如果未來雅辛托斯登基,亞基亞德家族将有一個将軍一個國王,斯巴達豈不是成為他們家族的掌中之物?我們只要耐心等着,在烏納實現他的大放厥詞前,那些人一定會先一步送他們父子下……嘿!那群該死的雇傭兵在幹什麽?!”

他的屁股還沒把河邊的石頭捂熱——雖然亡魂可能也捂不熱,就猛地站起來。

只見那群和他們前後腳進來的雇傭兵們,不知道從哪撿來了樂器,其中一人只是拿了一片細葉,吹彈奏樂聲中,那個被雅辛托斯親手抓住的雇傭兵大聲唱着贊美詩:

“哦,贊美偉大的哈迪斯!

冥府的地獄門是如此的宏偉,

但看守這裏的三頭犬尚還不知道,

在人間有個那樣至美的靈魂,

當他走進地獄門時,即便三頭犬也會為他的美貌而沉淪!

哦,贊美世間的珍寶,雅辛托斯!

斯巴達的年輕王儲……”

有個雇傭兵什麽樂器都沒拿,托着自己的頭盔向新走進地獄門的亡魂招呼:“來吧,別吝啬自己的賞錢,你們将聽到一段精妙絕倫的史詩,講述的是斯巴達年輕王儲雅辛托斯的故事,他的容貌即便是美神阿芙洛狄忒也比不過,太陽神阿波羅為他癡迷,寧願替他提鞋背弓、像個奴隸……”

“???”老達斯的眼珠子都要瞪出眶了,那些新進門的亡魂裏,不乏有商賈之流,居然真有人感興趣地停下腳步,從腰間包囊裏掏出錢幣,扔進雇傭兵托着的頭盔。

而且不止一枚,是一把!

他差點破口大罵:“什麽美神,一個斯巴達男人只有實力才是最重要的!還阿波羅為他癡迷……呸!”

即便他再義憤填膺,仍阻擋不住人們對狗血故事的興致,就連一些徘徊的亡魂也聚了過來,聞言看向老達斯:

“噓!別破壞了我好不容易遇到的一點快樂。”

“沒錯,這叫做藝術誇張,贊美歌不就是這樣。你懂不懂詩歌?”

“等等,比美神還要美貌?開什麽玩笑,斯巴達那種淨出大老粗的地方……”

“哦,他們又開始吹噓那位王儲有着和赫拉克勒斯一樣強大的實力了……該死,我明明知道這種比美神更加迷人,還擁有赫拉克勒斯一樣的實力的人不可能存在,為什麽我還想繼續聽下去!”

那個轉着圈讨錢的雇傭兵嘿然一笑。

他當然知道阿波羅之類的故事是同伴瞎編的,但這時候怎麽可能說真話?

他趁熱打鐵道:“朋友!你死了太久啦,又怎麽知道我們說的不是真實?看!我胸口上的淤青,是不是還能看出一個‘Λ’的形狀?這是我在斯巴達訓練場被斯巴達士兵抓住,打鬥時意外留下的。”

他半遮住嘴:“提前說一句,雅辛托斯殿下也在這場試煉中!而且,我這位正唱着贊美詩的同伴,就是被雅辛托斯殿下親手捉到的,他們甚至還發生過肢體接觸!”

“哦——”群衆的情緒一下被鼓噪起來。

“可能是真的,那确實是斯巴達的标志。”

“快!快告訴我那位王儲殿下是怎麽應對試煉的?他贏了嗎?”

“等等,我還想知道這位殿下有過愛人嗎?哦,都告訴我們,你想要什麽?不就是銀幣?給!給你!”

碼頭一時被圍的水洩不通,不再有人急于登船,于是就連擺渡人卡戎都被動閑了下來,拄着長杆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雇傭兵的詩歌,聽着聽着:“……”

卡戎重新換了個正對雇傭兵的姿勢,神情專注。

那位讨錢的雇傭兵趁着大家都被故事吸引,泥鳅一樣擠到卡戎身邊:“打個商量,我們先把船渡費交了,但是不急着走可以嗎?這裏看起來能有大生意。”

卡戎一秒點頭:“可以。”

“——但是你們必須把演出地點定在碼頭,方便我能聽清。”他頓了一下,又滿臉肅然地對雇傭兵道,“多說點有關于他的容貌和阿波羅那一段,我要知道更多細節。”

雇傭兵:“……沒有問題,您要什麽有什麽!其實我們也可以上船上表演,反正我們渡船費也付了,對吧?”

“……”卡戎沉吟。

于是,片刻後。

雇傭兵們統統站上了卡戎的小船,原本還有人抱怨船不夠大,有錢都坐不上船聽不到故事,卡戎用長杆在破舊的小船床沿敲了三下,那艘看起來随時會翻沉的危船頓時擴大三倍。

雇傭兵們在船尾——也就是最靠近卡戎的地方坐下,等待亡魂們上船的當口,有人望向另一條河流。

那條河流的水霧騰騰的,傾瀉間發出哀號的聲音,誰都不會認錯,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科庫特斯河,是由在地獄中服役的苦工們的眼淚彙聚成的。

然而此時,在這條人人避之不及的河邊,卻有一個人影站在淺灘邊,彎着腰,将手伸進那哀號着的河水裏摸索着什麽。

“那是誰?在幹什麽?”雇傭兵扶着船沿坐起一點,望向那道人影。

卡戎清點了一下人數,用長杆抵着岸邊,将船推入痛苦之河:“他?一個喝醉後就愛和人打賭的賭徒。”他瞥了下嘴,顯然對于這人的行事作風不以為然,“他甚至在最近的一次醉酒後丢失了自己的武器。這是又喝多了吧?竟想在科庫特斯河裏找自己的老夥計?”

卡戎很快收回眼神,催促:“快開始,從‘他是世間的珍寶,金發比陽光更瑰麗,眼中藏着愛琴海’那段唱起。”

雇傭兵:“……”

這基本上就是從頭開始了,就這麽鐘情于對美貌的描寫嗎?

他無語地撥弄了一下七弦琴的琴弦,還是張嘴唱起來,故事剛發展到阿波羅出場,自彼岸掠過兩道黑色的身影。

死神和睡神詫異地在傳來歌聲的渡船上方停下:“卡——”

“噓!”卡戎噓了這對孿生兄弟一下,一邊全憑本能劃船,一邊投入地聽。

“‘……多麽美好的林間小鹿!’

阿波羅為年輕的王儲動情,

他的心像凡人一樣劇烈搏動,

他想,

‘難道我墜入了愛河?’”

死神、睡神:“……”

公務算個什麽東西,兄弟倆不約而同在船邊落下,聽得津津有味。

于是。

今天的冥王等了大半天的時間,才從死神兄弟手中接到來自三位判官的審判公文。

正大光明摸魚的睡神還興致勃勃地跟他分享:“殿下,您絕對想不到我們在冥河上遇到了什麽。卡戎的船上多了一支樂隊,有個詩人唱的贊美詩真是精彩極了,您想聽聽嗎?說的是一個比美神還要美貌的——”

哈迪斯簡單粗暴地打斷:“滾。”

“……好吧,”睡神咂咂嘴,又規勸道,“您是不是該前往神殿接受供奉了?人間供奉您的神殿本來就少,而且大部分還是一年只祭祀一次。伊利斯的哈迪斯神殿正在舉行祭祀,您知道,很快為神王宙斯獻上的奧林匹克大賽将會在那裏舉行,如果您晚幾天再去,很可能會碰上宙斯。如果您準備好了,我會讓人預備好地獄馬——”

哈迪斯:“不去。”

死神兄弟:“……”

很好。

不出門,對美人也沒有任何興趣。

活該他們冥府到現在還沒有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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