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風寒
少年荏弱的身軀如美瓷,睫羽輕顫,上面全是冰涼的雨珠。他渾身都濕了,被裹挾着雨點的冷雨一刮,搖搖欲墜,渾似要被揉碎一般,脆弱可憐得不像話。
申姜眨眨眼,張口結舌,空洞的嘴裏吐不出一個字。
她怎麽能想到,賀蘭粼會如此遵守誓約,冒雨也要趕過來?
愧疚的情緒快速在心間蔓延。
她一把握住賀蘭粼比雨還涼的手,急聲說,“快進來!”
門哐當一下子關上,嘩嘩的雨聲頓時就小了。
賀蘭粼腳下淌出一窪雨水,木讷地撫着自己的手臂,仿佛此時才剛曉得冷。
申姜拿了一大塊巾帕,迎頭罩在賀蘭粼頭上。她比他矮上半頭,一雙手臂揉起他濕淋淋的發絲來,略微費點力氣。
“對不住,我遇上了點事,等再去找你的時候,雨已然下大了。”
她踮起腳尖,懊喪地與他冷白的側頰相貼,“我若知道你在等我,冒雨也會過去的。”
賀蘭粼淡淡哦了一聲,文靜地垂下頭,“原是這樣……你沒來其實倒也好,不然該被雨淋着了。”
說着他長削的手指刮了刮她的眉骨,以示并未生氣,可他眸子卻不會說謊,暗沉沉的像覆了一層灰。
申姜被他摸得直心驚。
她不禁眺向窗外,這樣滂沱的大雨,誰白跑一趟誰不生氣,賀蘭粼越是這樣平靜不怨她,她越是心虛。
申姜殷勤地多點了幾根蠟燭,扶他坐下,幫他把皺成一團的外紗袍脫下來,又把自己沏的姜汁水讓給他,幫他驅寒。
熱源的猛然接觸叫賀蘭粼打了個寒噤,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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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姜找不到幹淨的男子裝束,便将自己的一套秀女服套在他身上,叫他先将就着穿。
賀蘭粼眼皮顫了顫,無辜而又疲頹地攤攤手,“你覺得我穿你的衣衫合适嗎?”
他雖生得秀淨,穿上這秀女服卻還是顯得突兀,喉結在嶙峋的肌骨間還是很清晰地能被看見。
申姜居高臨下地環住他。
“只是暫時的嘛,穿着濕衣服,你會着風寒的。”
賀蘭粼想脫掉,卻被申姜攥住了兩只手。他沒掙紮,索性将她攬過來,抱在膝上,狠咬她的耳朵,眸色如漆黑的暗流,柔啞地抱怨道,“……也就你能這般玩弄我。”
申姜被他勒困住,聽到他這話,心下更是添憂。
玩弄,這可萬萬不是她的本意。
“我是真的想為你過生辰,還為你煮了長壽面。可惜大雨忽降,長壽面被我不小心打碎了。”
她從賀蘭粼緊锢的懷抱中掙出來,伸出手腕,臉上又是悲又是悔,“……你若肯多瞧我一眼,便能看見這塊紅腫是我為你端面而燙的。”
賀蘭粼長眉一皺,将她的手腕拉過來。
手腕側處,确有一小片紅腫,得認真看才能分辨得出來。
雖然這塊紅腫并不是端面時燙的,是她方才給自己沏姜汁水時不小心濺的。但賀蘭粼生性善軟,很怕這樣的招數。
“以後別再做了,我方才是與你玩笑的,我當然知道你不會玩弄我,”
賀蘭粼将她的手腕放在唇邊吹了吹,過了片刻,他似完全釋解了今晚的不愉快,緩緩說,“你知道麽,那日我只聽說你要為我過生辰,就已經足夠欣喜了。”
“不曾有人為你過過生辰麽?”
賀蘭粼搖頭。
他的眼神純粹而玄淡,“我從前在一個很暗很暗的地方生活,都沒見過什麽陽光,更別提生辰了。”
申姜不太相信,什麽地方能見不到陽光?
賀蘭粼對上她疑惑的目光,“你不曉得吧,我從小長在古墓裏,棺材就是床榻,七歲之前,都沒走出過墓穴。阿娘說仇家一直在追殺我們,只有躲在幽暗不見底的墓穴中,才能活命……”
申姜啞然。
怪不得他皮膚白得出奇,怪不得他行事沉默,有時冷漠得跟個有形無魂的影子似的。
她多少曉得賀蘭粼命數不濟,從小活得辛酸,卻沒想到辛酸至此。
想來倒也是,若非被逼無奈,像他這般豐神俊朗的郎君,又何必來當這百姓唾棄的雲鷹衛。
申姜一陣不是滋味,實打實地有幾分哀憐他。
一股沖動湧上心頭,她猶豫着,幾乎要說出“不然我們一起走”。
可手心裏微燙的溫度猛然叫醒了她。
賀蘭粼沉沉閉着眼睛,輕薄的上眼皮被燭火熏得,幾乎半透明。他的額頭、耳朵、雙手皆是燙的,氣息也一時重過一時。
“賀蘭?”
他燒熱了。
申姜恍然,原來剛才他說在雨中等了她兩個時辰,并不是假話。
賀蘭粼低低道,“沒什麽事,感覺有點冷罷了。”
申姜将他攙到自己的榻上,用一塊巾帕敷着他的額頭。
他确實是燒熱了,不過這大雨如注的,她去哪兒給他煎一副藥?
若是去求路不病幫忙,路不病必然會發現他們二人的關系,一切就都露餡了。
申姜腦袋蒙蒙直響。
賀蘭粼仰在榻上,無知無覺地躺着,雙唇微微翕動。
申姜有些急,他可萬萬不能有事,他有事了她怎麽逃出去?
不過風寒而已,他們雲鷹衛身強力壯,應該不至于怎麽樣吧?
轉念一想,身強力壯的是路不病等人,卻不是修長清削的賀蘭粼……
風雨将門窗吹開了一條縫兒,仿佛在告訴她,外面的雨有多冷。
賀蘭粼看出她的緊迫,微微笑道,“你急什麽,我就是有點暈,躺會兒便好。”
申姜質疑道,“真的麽?”
他點了下頭。
申姜将門窗關緊,守在他榻邊。
“要不你去求路大人給你點藥?”
若是她去求,身份實在不方便。
賀蘭粼撐着眼皮,神情有些困頓,“此刻已是深夜了,明日再去罷。”
申姜關切地撫摸他的額頭。
事實上,她又不是真喜歡賀蘭粼,她只需讓他知道她十分關心他就行了,沒必要冒雨去做些出格的事。
既然他要自己挺着,那便讓他挺着吧。
申姜如此想着,神色上表現得很悲惋,伏在他肩頭不肯起來。
“看你燒熱,我這心也如刀劈火燒似的,寧願替你承受。”
她擡起晶瑩的一雙眸,眼波流露,外人看來,像極了真切的愛憐。
賀蘭粼頓時凝噎了一瞬。
他啓齒微笑,“說什麽傻話呢,你若是擔心,就在身邊陪我吧,權當給我解熱了。”
申姜順水推舟地答應。
賀蘭粼沉沉地閉上眼睛。
今日是他第一次過生辰,若是他腦袋不是這麽暈,說什麽也要把申姜抱在懷裏,好好吻吻她。
可惜了。
半晌,他終究是抵不過睡意,意識漸漸消散。
唯有那想把申姜占為己有的強烈執念,陰魂不散地纏着他,仿佛夢裏也叫他把她鎖住。
氣氛甚是平靜、旖旎。
申姜腦仁亂跳,猶豫再三,開口引導道,“……賀蘭,若是我想和你一起走,你願不願意啊?”
沒有回應。
申姜皺皺眉,又輕喚了一聲,見他真是燒糊塗了,長長嘆口氣。
到底還是功虧一篑了。
以後再找機會吧。
……
翌日,雨後清朗的光照在屋裏,申姜睜開眼睛,發現躺在榻上、蓋着厚厚被子的人卻是自己。
身邊空空如也,不知賀蘭粼什麽走了,想必是為了避嫌。
想起昨晚的經歷,申姜還是覺得有些遺憾。
絕妙的一個好機會,就這麽生生被一場雨弄砸了。
不知賀蘭粼此刻還生不生她的氣?
她得想辦法,再叫李溫直幫她弄一碗長壽面,再給賀蘭粼補個生辰才好。
申姜思緒潮湧,平躺了一會兒,見外邊日頭已然不早,便匆匆起身,趕去長華宮主殿。
剛一到主殿內,就聽到一件駭人之事。
就在昨晚,秀女沈珠娘喝了一碗桃湯後忽發惡疾,七竅流血,當場死了,而送桃湯者正是在廚房幫工的秀女李溫直。
華大人已經連夜命人将沈珠娘的屍體拖出來埋了,并且将罪魁禍首李溫直收押,幽閉了起來。
秀女們三三兩兩地用早膳,氣氛甚是悲悶。人人都傳言,今日李溫直就要被送去處斬,以還沈家一個公道。
“沈姊姊那麽好的一個人,居然就這麽死了。李溫直這個毒婦,她去廚房幫工,我還道是好心,原是為了害人!”
“真可怕,昨晚我還和李溫直同榻,想想就後怕……”
申姜直聽得牙齒叩戰。
她站在原地如屍,滿臉的驚疑,一口氣懸在嗓子眼兒,始終下不去。
別人不知道她還不知道,沈珠娘早已被耶娘用五千兩銀子贖走,又哪裏是毒發身亡了……估計華內侍擔心憑空少一個秀女無法交待,才無中生有編出這麽一番措辭來,誣陷李溫直殺人。
只是,為何是李溫直?
自從被選為秀女以來,申姜身邊也就李溫直這麽一個交心的朋友。兩人說好了要一起逃跑,如今還沒逃成,李溫直卻要先一步被處斬……
申姜慌痛之極,急切地思忖如何救人。
秀女中有人看到了她,嗤之以鼻。
“素聞申姜和李溫直交好,李溫直殺了人,申姜會不會也有份?”
另一人小聲道,“申姜勾上了路大人,她昨晚沒和我們呆一塊,肯定是找路大人睡覺去了。有路大人護着,就算她殺了人,又怎麽樣?”
“可她們為什麽要害沈姊姊?就因沈姊姊知曉她和路大人的那點龌龊事?”
……
饒是申姜能忍,聽到這些不分青紅皂白的話,也按捺不住地躁怒起來。
她走到那幾個竊竊私語的秀女身旁,端起她們手邊的桃湯,便潑了她們一臉。
嘩啦。
她一字一字地說,“李溫直不是殺人兇手,我也不是。”
那幾個亂嚼舌根的秀女被燙得哇哇叫,待要再跟申姜算賬,後者已經奔出主殿,不見蹤影了。
她們瞧見,申姜直奔路大人所在的宮室而去。
……
路不病去了亂葬崗,掘地三尺翻了一圈,沒有找到沈珠娘的屍身。
按華內侍所說,昨夜命人埋沈珠娘的位置就在此處,屍身應該不至于被大雨沖走。
難道是被野獸吃了?
路不病心中發愁,冷冷地握緊刀柄。
找不到沈珠娘的屍身,仵作便無法驗屍。那麽李溫直毒害沈珠娘的罪名,可就華內侍說什麽是什麽,死無對證了。
他回到長華宮,三步兩步踏上石階,深呼一口氣,推開門。
“殿下,”
路不病抿着唇,半跪下來,頭死死地垂着。飛蛾玉佩在他的腰間叮當微響,代表着對主子最純粹的忠誠和追随。
“如您所料,屬下并未找到沈珠娘的屍身。或者說,沈珠娘的屍體從始至終并未出現在亂葬崗。屬下無能,自請責罰。”
昏暗的房室內,袅袅燃着鱗紋的冷香。
男子隐匿在薄霧之後,手持一截翠沉沉玉簫,清冷得如樹枝上的寒霜。
“不怪你。華蓮舟有心栽贓嫁禍,定然要除去一切痕跡。”
他揮揮手,叫路不病起來。
“屬下不明白,為何華蓮舟要苦心孤詣地加害一個普通秀女?據屬下所知,那李溫直本是鄉野女子,除了性子跳脫些,倒也無其他不妥之處。”
賀蘭粼平靜地盯了路不病一眼,如深沉的湖水。
路不病恍然,“莫非……”
此時,雲鷹衛董無邪忽然進來,見賀蘭粼也在,小心翼翼地道,“殿下,路大人,劉姑娘來了,說是關于李溫直一事,有要證呈給路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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