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天塹通途(八)
“林兄?”易憐真又喊了一聲。
林複均觸電般抖了一下,那一瞬間他可能以為自己是幻聽,轉過頭時的眼神都充滿着震驚和難以置信。
然後他看到了牢房正對面抓着欄杆的易憐真,整個人看起來都傻了。
可惜離得太遠,不然易憐真都想拿手在他眼前晃一晃。
“林兄,我好像不收禁靈陣的約束,”他頓了頓,繼續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薛天定他想做什麽?”
林複均沒有立刻回答他,他的目光先向易憐真的身後飄去,看到依然在禁靈陣內的幾十人,又看到左右更多的牢房,更多的人。
他的嘴唇緊抿,依舊是嚴肅端莊的神情,嘴角卻深深下撇,下巴繃出核桃狀的紋路。
“我倒是忘了你的事情了,”他聲音緊繃,好像連聲帶都無法放松下來,“也怪我想的事情太多。”
易憐真看着林複均,緊張地等待他的下一句話。
林複均喉頭動了一下,他好像還是不想直視易憐真,再次扭過頭去看被自己擦得明亮的桌面:“薛天定想讓我幫他做一面凝神幡,這是一種早已失傳的靈器,一種厲害非常的邪物。它需要古老的煉制方式。”
“我雖然境界不高,但千年前我的師祖曾有幸見識過一件實物,并把制作方法傳了下來。”
凝神幡,一聽就不是什麽好東西。
林複均閉上眼睛:“制作凝魂幡需要一千修士的元神,要殺兩千人。”
“我很抱歉,”他痛苦道,“我辜負這裏的所有人。”
易憐真睜大眼睛,他沒想到會聽到這個:“你答應薛天定了?”
如果林複均最後死了,那他應當沒有答應薛天定的要求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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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怎麽就辜負了?
“沒有。”林複均昂首,嘶啞道,“我從不會以性命為代價制作靈器。”
易憐真:“那為什麽……”
“因為,”林複均盯着地板說,“無論我答不答應,你們都……”
他哽了一下,閉上眼睛:“都要死。”
易憐真下意識地轉頭看了看身後和旁邊的那麽多牢房:“為什麽都要死……”
他問到一半,自己好像有點想通了,難以言喻地扁了扁嘴。
“薛天定說,如果我不願意為了制作靈器殺人,他就幫我。我一日不答應,他就殺百人,二日殺二百人,十日殺上千人,終有湊夠的一日。”
“到那一天,人都已經死了,神魂已經備好,我想不想看到有人因此而死,便是無所謂的事情。”
易憐真一時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心情。
他好像有點恐懼,又有些迷惘,但居然還有一絲絲覺得薛天定的想法很有邏輯。
如果材料都已經備全了,需要殺的人都已經死光了,制作者的心理負擔就會小得多。
“那如果……”易憐真小心翼翼問,“如果到最後,你還是不同意呢。”
“他說他會殺更多的人,直到我同意為止。”林複均的聲音幹澀到毫無波瀾。
易憐真:“……”
反派真是個天才。
這樣下去但凡是個有良心的人,誰會不同意不幫他做凝神幡。
做是昧着良心,不做良心更過意不去。
這種套路和手段,易憐真僅是想着,心裏就疙裏疙瘩地不舒服。
他想問問林複均接下來該怎麽辦,随即想到對方可能也不知道。
兩個人陷入沉默,易憐真難過地連眼皮都耷拉下來了。
最後還是林複均先開了口。
“羅大師說你遇到的小劫,大概就是這個吧。”他重新看見易憐真,溫和地對着他擡了擡嘴角,“你不會受到任何傷害,最後應當不會有事。”
易憐真問:“那你們……你和他們,最後要怎麽樣?”
林複均搖了搖頭:“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同意的。”
他捋起一小截袖子,露出手腕上一個黑色的環:“我也被上了禁锢法力和追蹤行動的靈器,我會找機會。”
他沒有說找機會幹什麽,也沒有提及其他人,只是為此而自責。
易憐真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劇情裏,林複均死了,薛天定無論何時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比起原書,除了秦英和他也被抓了進來以外,劇情沒有任何改變。
而秦英和他只是混在一千個人裏沒什麽特別的兩個,秦英雖然是主角,卻只到金丹期,估計連薛天定修為最低的手下都打不過。
如果照這樣下去,結局也不會有什麽變化……“回去吧。”林複均說,“我很抱歉。”
“你不要經常出來,”他說,“薛天定随時可能會再來,如果你被發現了,還不知道會出什麽事情。”
易憐真回頭看了看,秦英正被一群人圍着。看到易憐真,他努力地使了個疑問的眼神過來。
林複均已經坐了回去,開始整理那塊灰色的被當成抹布的外袍,似乎只有這樣,他才能保持住心情的平靜,不至于陷入愧疚與怨怼中無法自拔。
“到底是怎麽回事?”一回到禁靈陣中,秦英就上前一步問道。
不僅是秦英在問,牢房中的所有修士都擠在了這邊,一看到易憐真進來,紛紛開口簇擁着上前,想搞清楚是什麽情況。
“到底是怎麽回事?”
“你是個凡人,怎麽會出現在靈犀行?這件事和你有什麽關系?”
“林複均他惹什麽亂子了!”
“誰抓的我們,他想幹什麽?老板怎麽了?”
易憐真耳邊一瞬間鬧成一片,他呆呆地看着所有人,不知該從哪裏說起。
一個長胡子的中年修士更是直接,他沖到易憐真面前:“我的靈獸明日就要化形,我必須回去護法,怎麽回事?能回得去嗎?”
易憐真舔舔幹裂的嘴唇,搖了搖頭。
所有聲音頓時又高了一個度。
“不行?”修士脾氣暴烈,當即又往前一步,眼睛瞪得像銅鈴,“我出不去怎麽行!”
易憐真被他逼得退了一步,旁邊的秦英當即唰地一聲抽出寶劍,竟直直比在了修士脖子前。
修士的聲音戛然而止,轉頭怒視秦英。
任何靈器和法力都不能用,他随身沒有佩劍,竟還真的奈何不了對方。
随着秦英的動作,幾個有随身武器的人,也把武器亮了出來對着這邊。
場面竟有些像凡人間的武力對峙,有武器的,赤手空拳的稍遜一籌。
秦英面上并無畏懼,他環顧一周,朗聲道:“大家稍安勿躁!急躁并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我這位小兄弟,情況已經跟大家都說過了。他只是個能無視陣法的凡人,沒有任何其他靈通,也對這件事毫不知情。”他的個子比大部分人都高些,劍眉星目頗有君子風範,一時間竟能服衆,“大家先安靜下來,聽他把事情說完,有什麽想問的再一個個問。”
也許這就是主角魅力吧,看着安靜下來的衆人,易憐真對秦英遞了個感激的眼神。
秦英回了個笑容,他沒有收起佩劍,只将其立在身前,當成一種無形的威懾,讓其他人在易憐真說話的時候依然保持靜默。
當易憐真心情沉重地說完一切後,有一段時間沒有人說話。
無論是店裏的夥計還是剛才脾氣火爆的中年修士,似乎都被其中的內容震懾住了。
連秦英也低頭沉默着,不知在想什麽。
過了很久,才有人低喃了一句:“早知道就不該今天出門,我閉關苦修了三十五年,結果在別人眼裏不用一根手指就能碾死。”
半晌有人接道:“你築基三十五年都沒到金丹,難道還妄想能打過那些宗師大能嗎?”
方才的中年修士如同一只癟了的氣球,找了個地方就坐下了。
也有些人過來,問了一些諸如“林複均打算怎麽辦”、“薛天定到底是什麽境界”、“有沒有希望逃跑”之類的問題,易憐真大多數都不知道,只能搖頭給予回答。
最後衆人散去,秦英便收了佩劍,坐回易憐真身邊。
“秦兄有什麽主意嗎?”易憐真問他。
秦英手撐着臉頰,同樣難過且沮喪:“先靜觀情況吧,也許會有轉機。”
易憐真長嘆一聲,沒說什麽。
按照劇情,秦英本來是要去長流荒野歷練晉升境界的,算起來是他連累了秦英。
年紀輕輕就在錯誤的時候遇到反派,誰也不會有辦法。
擡頭看一眼對面牢房,林複均已經開始踩着長袍擦地了。
店裏那麽幹淨,一開始他就該想到的,這人十有八九是個潔癖。
想到林複均曾經提到的薛天定随時可能會再來,易憐真也不敢再随意出禁靈陣——被薛天定發覺異常抓起來,下場估計會比被任無道研究慘得多。
他和秦英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慢慢地覺得自己好像有點餓。
“到飯點了嗎?”他問。
“什麽?”秦英愣了一下,“應該?——你餓了?”
易憐真點了點頭。
兩人對視,突然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同時開口。
“這裏沒有吃的?”
“我們都辟谷了。”
這個世界裏修士從練氣期開始修煉就要辟谷,被關進來的人裏就易憐真一個人是凡人,其他人全都不需要吃飯!
“你一點吃的都沒有嗎?”易憐真問。
“沒有……”秦英搖了搖頭,“我随身帶了幾十顆築基丹——但是禁靈陣裏我打不開儲物袋。”
別說築基丹,他現在一個靈石都沒辦法從儲物袋裏拿出來。
那其他人……易憐真伸長脖子看了看周圍,沒有一個人看起來有吃飯這方面的需求。
民以食為天,沒想到修真界竟然這麽徹底地抛棄了這項寶貴的傳統。
“我這裏還有顆聚靈丹,”秦英左掏又掏,不知從哪裏又找出一顆丹藥,“增長修為的,你吃了估計沒用,但能填填肚子?”
丹藥是龍眼大小的一顆,易憐真沉默地看了它一會兒,接過來,咬了一小點到嘴裏。
“呸!”
中藥味,比苦藥湯子都苦。
“算了,”易憐真敬謝不敏,“我暫時還吃不下去。”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過了一會,秦英試探道:“那我給你唱首歌?”
易憐真:“……?”
“是我還沒入門派的時候,村裏的親戚們唱的,”秦英說,“快一百年了,我現在還勉強能記住點。”
“快一百年?”易憐真驚恐道,“你現在多大……”
“一百零五歲。”秦英說。
易憐真:“……”
太久之前看的小說了,把年齡忘得一幹二淨。他不該叫秦英秦兄的,應該叫秦爺爺。
“那我唱了?”秦英說,“我還挺喜歡唱歌的。”
易憐真恍惚地點點頭。
“最想吃橘柑,橘柑滿口酸,想吃六月鹹鴨蛋,豬油炒幹飯。想吃胡椒茶,想吃炒芝麻,想吃八月甜石榴,糯米打糍粑……”
“還想吃臘肉,臘肉紅啾啾,想吃豬油炒葫蘆,蒜苗拌精肉,想吃金魚和銀魚,粉條和蝦米……”①
易憐真絕望地看着秦英。
他現在一點都不恍惚了,他更餓了。
他究竟做錯了什麽,讓上天用這種方式來懲罰他?
羅大師說的小劫怕不是假的,要是像這樣餓幾天,就算他再無敵,也會直接餓死在這裏吧?
作者有話要說:①改編自武當山地區民歌《十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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