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天塹通途(十)

“提燈!提燈十個銅子兒!”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剛出爐的驢肉餅!”

“大哥,不是我說,我們這兒的玉啊,您在別家都看不着……”

“這是前朝的老物件了,聽曲兒的時候帶着多有面子啊!”

任無道站在一座高樓之下,沉默地看着街市上來往的人群。

這并不是修士的地界,來夜市上逛的都是凡人,他特意收起了境界自己的威壓。但幾百年來累積起的強大氣場還是讓所有人下意識地看他幾眼然後避開,最後竟形成了以他為圓心的一小片空地。

在如此繁華熱鬧的街市上,這簡直是難以想見的景象。

不過任無道已經習慣了,即使每個路人都忍不住敬畏地回頭看他,他依舊旁若無人地看着街上的繁燈盞盞與車水馬龍,體會這裏的風景與喧嚣。

然後離開。

很多時候,他只是一個過客。

只要沒有需要做的事情,他從不會和人結伴,也不會長久停留于某地。

當然,除了那些主動找事的人,一般路人也并不想與他說話。

任無道沿着街道,緩步走過一家家店鋪與攤子。他長相實在是英俊,卻并不會讓人立刻生出想要親近的好感,而是覺得他不好相處,下意識遠離。

這是與秦英的朝氣疏朗所不同的一種強硬,每時每刻都在昭告着所有者的不近人情與拒人千裏。

行人紛紛避開,任無道暢通無阻地走到了夜市的盡頭,繁華被他盡數甩在身後,前面的燈火和人群逐漸稀疏,舉目望去都是寂寥的夜色。

突然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幾乎同一時刻,任無道的身形一滞,已全然進入了戒備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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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他憑着記憶認出了來人是誰,緩緩轉過身,對着對方輕輕颌首。

“羅玉山。”他禮貌而冷淡道。

白胡子的羅玉山剛剛追着任無道跑了一小截,但他是個修士,沒怎麽氣喘,卻帶着之前見面時不曾有過的緊張。

“道友,我剛剛在夜市上掃到你一眼……”他躊躇片刻,“覺得不太對勁,所以想過來看看。”

任無道多看了羅玉山一眼。

在他的印象中,對方雖然修為極低,卻是個深淺不明的博聞強識之人。兩人之前不是沒有見過面,他現在顯出猶豫,未免有些奇怪。

只這片刻功夫,羅玉山已經看出了門道,他向後退了一步。

“道友,”他捋一把自己的長須,“你先天帶的命格能成大事,可與之而來的弊害卻連我都見而生畏啊!”

任無道冷漠地看着他,并不想多說什麽。如果不是想知道羅玉山特意追來的原因,他甚至可能直接轉身走人。

“你這命格見誰克誰,按道理我不該和你搭話的。”羅玉山兀自言語着,“只是活了這麽多年,我從未見過這種離奇的怪命,總想來多問一句。”

“你這命格之前可讓其他宗師看過?有名字嗎?”

“天元十四殺。”任無道說。

“天元十四殺……”羅玉山跟着重複一遍,恍然大悟般呢喃,“這名字……怪不得我也覺得你的命宮中有兩顆七殺,可怎麽會有這樣的天象?”

這是任何有點相關造詣之人便能一眼看出的東西,也是任無道最不想被人揭開的痛處。

他沒再理會羅玉山,轉身離開,任憑對方停在原地喃喃自語。

“兩顆七殺……簡直就是見誰克誰,克誰誰死,只要稍微親近一點就難逃其咎。可惜我第一次沒看出來,搞得自己現在膽戰心驚的……”

任無道的腳步猛地頓住。

他轉過頭,死死盯住羅玉山:“第一次沒看出來,是什麽意思?”

羅玉山被吓了一跳,又後退一步才道:“道友有什麽疑惑嗎?上一次見你的時候我沒發現你有什麽不同,今晚和你在街上錯身打了個照面,才瞟出你的奇怪之處,發現這命格——早知道我就不該出來游歷。”

“上一次看到我的時候,我是什麽樣子?”任無道逼近一步,聲音認真緩慢得可怕,“你仔細說說。”

“那時候你沒什麽特殊的——不用過來!”羅玉山慌張地擺手,“把我當個陌生人就好,我雖然年紀大了,但還是想多活一陣子。”

看任無道站定了,他才心有餘悸繼續道:“我當時自然注意到了你——像你這樣的人我也不可能看不到,只是奇怪,明明是同樣的面相,我當時竟一點也沒覺得奇怪。”

“不對啊,”說着說着,他也覺出異常,“怎麽可能?可當時有問題的分明只有那個凡人後生……”

羅玉山沒能說下去,任無道的眼神太可怕了。

而且他怕自己被任無道一不小心給克死。

“我和易憐真,”任無道一字一頓地問,“誰的問題更大?”

“當然是他,”對這個問題,羅玉山沒有任何猶豫,“你的命格雖然特殊也難以解釋,但說到底和其他命格沒有本質上的差別。但他的情況,我真是看也看不透,這人好像與我們都不一樣……”

“多謝大師。”任無道說,“不連累你,就此別過。”

羅玉山求之不得,急忙與任無道告別。

任無道的動作卻更快一步,說話間就消失在夜色裏。

他必須去确認一件事。

一件對他而言無比重要的事情。

街市盡頭唯留下羅玉山一個人,他愣了一會,自嘲地笑了笑。

離了任無道和他帶來的驚吓,這位老先生倒也恢複了自己仙風道骨的模樣。他不疾不徐地踱着步子離開,長嘆着感慨一聲:“果然是老了,不禁吓,只想平平穩穩的。哪像這年輕人們,一個個都姻緣将至的樣子……”

被關到第三天,易憐真終于發現他好像并不會餓死。

饑餓感按着規律一天兩次地襲來,再在大約一兩個小時後奇異地散去。最開始他以為自己是餓過頭了,可伴随着時間流逝,他驚奇地發現自己的體力并沒有下降,每次的饑餓感也不比上一次嚴重。

用易憐真自己的話來總結,他現在的狀态就像是一個正弦函數,在一個穩定值附近波動着,卻不會偏差太遠。

他甚至懷疑自己如果一晚上不睡覺,第二天也不會覺得困。

“好事啊!”秦英聽了第一時間道,“這下不用擔心你了。”

接着他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不然就算有吃的,你還得在牢裏解手。”

“……”易憐真,“滾!”

熟了之後,秦英簡直跟他室友一樣損。

尤其是這兩天,易憐真的心裏很不平衡。

秦英和喬游思兩個人氣味相投,一天裏有半天都在小聲互相對歌,臉上洋溢着久逢知己的喜悅。

易憐真一會兒覺得自己像個燈泡,一會兒又覺得兩個人只是單純唱歌,但反正不怎麽自在,只能把心思花在其他東西上面。

他又出去見了林複均幾次,林複均的态度一如既往地堅決,他的心情卻愈發沉重。不知道該如何安撫林複均,也不知道回去後如何對獄友們說些什麽。

他搖頭的次數遠比他能回答的問題多,而每一次搖頭,都是一次對自己的诘問與折磨。

好幾間牢房裏的人都被“清空”,易憐真逐漸了解到什麽是羅玉山所說的“小劫”。

他沒有性命之憂,卻也止不住擔心未來,為其他所有死去和可能将死的人難過。

唯一的進展大概是他告訴了林複均,秦英有希望能帶大家逃出去,讓林複均的眼神中多了一絲希望。

除此之外,易憐真還試圖對牢房的鐵欄下手。

牢房裏問了一圈,竟然真的有人用鋸子作為武器。可惜鋸子的材質比較普通,易憐真也沒有法力,無法驅使靈器,鋸了好長時間都沒讓鐵欄出現任何痕跡。

秦英當時見狀把自己的劍也貢獻了出來,易憐真努力半天,最後發現原因可能是他力氣太小——如果他是個舉重運動員,拿着秦英的劍,興許有可能把鐵欄砍出幾個印痕。

“那就只能等了,”秦英說,“好在情況不是那麽糟糕,還能搏一搏。”

三天過去,薛天定除了第一次出現,之後的兩天都沒有露面,僅派了手下過來按部就班地執行任務,以及詢問林複均是否改了主意。

想來這位最終反派應當是日理萬機,不屑于來這邊浪費時間。

這也給了他們機會。

每次來的人都是六個,秦英的慈恩鏡能控制三人,只要操作得當,就有機會能逃出去。

“不能再等了,每過一天就多死百人,薛天定也随時有可能出現。”喬游思為二人放哨,秦英不安地交代易憐真道,“下一次他們來時就動手,你知道應該怎麽做吧?”

“當然,很簡單。”易憐真雖然內心忐忑,仍努力顯得鎮定,“但是之後呢?”

“之後……”秦英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之後只能看運氣了。”

對上易憐真閃動的目光,他拍拍對方肩膀,勉力笑了笑:“來吧,必須得這麽做,起碼還能看到點希望。要不然再拖下去,大家都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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