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姓傅?

天下有哪個世家姓傅嗎?

虞絨絨看着傅時畫娴熟地歸還靈馬,黑發在青衣金線後微微搖擺,不由得凝神回憶了一番。

是覺得有點耳熟的,但很快虞絨絨又反應過來,對方極有可能是在調侃重複她當時那句“畢竟我姓虞”。

……所以,是傅,還是富?

相處雖然不算久,但到底也并肩而戰過,一來二去,像傅時畫這種性格的人,很難不給人留下過分深刻的印象。

……也很容易在某種程度上被他“同化”,甚至難以分辨他的信口一言中哪句是真,哪點是假。

虞絨絨站的位置不是很顯眼,身上的黑色鬥篷也還沒有脫下來,正好被廊柱遮住了半邊身影,正要走出去時,卻恰有另一隊外閣弟子從驿站前路過。

“聽說了嗎?遙山府那兩兄妹天天泡在藏書樓裏,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崔大小姐看不慣紀時韻那副清高的樣子,出言嗆了幾句,結果紀時韻居然要和她決鬥!”

“別人也就算了,崔大小姐開口,能是嗆了幾句這麽簡單嗎?以她那張嘴,怕不是連遙山府的前後十八代都被掃射到了吧。不過紀時韻不是據說能在百舸榜排到六七十名嗎?她崔陽妙連榜都上不去,與其說決鬥,還不如說這是去送死吧?”

“嗐,都說禍從口出,依我看,早就應該有人懲戒一番她過分跋扈的性格了,真當禦素閣外閣是她崔家的天下?也沒見她內閣的表姐出來為她撐腰過啊。”

“快點快點,不然趕不上了。前面吊索還排隊呢。”

幾名弟子腳程很快,後面的議論紛紛已經聽不太清了。

虞絨絨站在原地,神色微動。

她當然還記得遙山府那對膚色蒼白,長相卻極是出衆的兩兄妹。在其他外閣弟子沒有點名道姓的冷嘲熱諷下,都經不起激,三句話不離請見論道臺。若是被人點名道姓地嗆聲,恐怕絕不可能忍氣吞聲。

修道之地,自然會有論道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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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素閣論道臺,本是弟子之間切磋的地方,講究點到為止。不過,切磋是切磋,要決鬥,自然不論生死。

但如果一方認輸,便必須停止決鬥。

“想去看看?”傅時畫的聲音從她身後響了起來,雖然不知何時他開始聽的,但也明顯聽了個全。

想要看熱鬧這種事情說出來還是有點不好意思的,所以虞絨絨到底有些羞赧:“……是想看看。”

“好久沒見決鬥了,我也挺想看看,順便看看現在的師弟師妹們都怎麽樣。”傅時畫的神色卻極其坦然,硬是把湊熱鬧這種事情說得冠冕堂皇正氣凜然:“一起?”

虞絨絨還在想怎麽個一起法,便聽傅時畫繼續道:“我已經好幾年沒坐過吊索了,雖然舊夢重溫也不錯,但似乎起碼要排三炷香的隊,等我們上去,說不定都已經打完了。但如果要禦劍……”

他頓了頓,目光停在了虞絨絨手上。

虞絨絨懂了。

片刻後,黑劍連同劍鞘一并沖天而起。

五彩斑斓的鹦鹉趾高氣昂地立在劍頭,張開雙翅,神采飛揚。

它身後是青衣金線的英俊少年,黑色的長發從墨玉發環中垂落下來,風吹起他寬大的衣袖,再露出衣袖之中,緊緊相牽的兩只手。

一只手骨節分明,白皙漂亮,另一只要小許多,幾乎被完全地圈在了掌心,只露出一點肉肉可愛的手指。

虞絨絨兩輩子加起來,第一次真正意義的禦劍“上天”。

她的尖叫聲卡在嗓子裏,變成了興奮和好奇,風很大,但傅時畫站在她前面,擋住了大部分的飒飒,所以她得以有膽子低頭去看腳下三千裏仙域中的紅楓烈烈和起伏山巒。

吊索滑籃傳送着無數弟子上下,從這樣的角度去看,比置身于其上之時,更顯鬼斧神工。

山巒層疊之中露出飛檐廊柱,正殿與演武場肅穆齊整,在路過學宮時,便是如此高空也能聽見人聲喧嚣與朗朗讀書聲。

凡人都說修道便是修仙,而仙門清心寡欲,蕭瑟冷寂。

可有人的地方,便是人煙。

也是另一種人間煙火。

“禦素閣原來是這樣。”圓臉少女兩頰垂落的珠翠碰撞出清脆的響聲,她幾乎是不自覺地比之前幾次更緊地握住了傅時畫的手,探頭探腦地四處張望,眼眸中的光比寶石的反射更亮:“天虞山原來真的如書中描述一般,這麽漂亮。”

傅時畫側頭看着她,輕笑了一聲,才用很低的聲音道:“是很漂亮。”

既有十八峰,便是吊索滑籃也要足足兩炷香時間,禦劍而上,翻山越嶺再去論道臺,再加上傅時畫有意放慢了速度,免得還沒有修為的虞絨絨被風直接掀起來,所以她的目光格外長地挺在了吊索上,再無意中在那些飛檐的弧線上描過。

是線。

吊索是線,飛檐是線,樹木筆直是線,落葉劃過的軌跡也是線。

無數的線交織,描繪,上色,再形成這樣的天地畫卷。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動了起來,擾得傅時畫掌心微癢,他虛虛松開她一點,于是少女手指便在他的掌心一筆一劃,騰挪勾勒。

再燃燒起一點只有他能感覺到的符意。

很細微,很輕柔,幾乎潰不成符,但傅時畫卻猛地重新攥住了她的手。

将那一段符硬生生捏滅在了自己掌心。

虞絨絨猛地回過神,卻見傅時畫并沒有看她,目光落在了側前方不遠處:“到了。”

論道臺确實已經在前方不遠處。

如此直接和傅時畫一并降落在論道臺旁邊顯然不太合适,以傅時畫的身份,也不便真的這樣大咧咧地站在外閣弟子決鬥的論道臺邊觀賽,否則臺上弟子一緊張,還未出劍,先自損八分,這決鬥就會變成一場鬧劇。

而現在此處人聲熙熙攘攘,竟然一時之間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将虞絨絨放下去。

所以傅時畫在虞絨絨的瞳孔地震中,收劍停在了一棵樹上。

每個論道臺邊,都有這樣一棵名為十霜的樹。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既要決鬥,多是因不平。或是意難平,也或是心不寧,諸多不服不甘不願,最後都可以化作論道臺上的一道劍光,一縷符色,亦或是一聲琴铮。

十霜樹冠極濃密,樹身也極高,無論寒暑季節,永遠茂密蔥郁,好似幾千年前禦素閣立閣之時便是如此,千年之後也未曾變過,以後也不會有變化,而它的使命便是見證所以發生在這裏的決鬥。

也有人說,十霜樹有多少片葉子,便是見過了多少次決鬥。

總之,這樹在所有禦素閣弟子的心中都神聖無比,好似樹有樹靈,在十霜樹的見證下,說出決鬥誓言後,才是真正正式的生死不論。

虞絨絨自然也這麽覺得。

所以她現在十分忐忑緊張地抱着旁邊粗曳的樹枝,一邊害怕自己踩不穩掉下去,一邊為自己竟然膽大包天地踩在十霜樹而緊張無比。

更讓人不安的是,樹下此刻已經聚滿了弟子,時不時還有人擡頭向着樹上看來,枝繁葉茂擋不住人聲,她甚至能聽到有人在和另外才入門不久的弟子講這十霜樹的由來。

她好不容易找到了勉強不會顫抖的站姿,再回頭一看,傅大師兄帶着他那五光十色的小鹦鹉已經在不遠處的某根樹枝上十分閑适地半躺好了。

他甚至還從乾坤袋裏掏出了瓜子!

一系列姿勢的熟練和娴熟,以及二狗從善如流的配合,很難讓人不懷疑,他絕不是第一次在這裏看別人決鬥了。

虞絨絨充分懷疑,過去的每一場決鬥時,傅時畫都在這個地方看熱鬧!

注意到她因為過分緊張而有些蒼白的臉色,傅時畫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了什麽,然後向虞絨絨搖了搖自己的食指。

虞絨絨十分不明所以。

但下一刻,傅時畫的聲音已經在她腦海裏響了起來。

“樹是死的,人是活的,活就要活得高興,豈能被一棵樹束縛?”傅時畫懶散道:“別緊張,放松點,你身後那根樹枝很結實,放心坐。如果實在緊張的話,也可以到我這邊來,這次的瓜子炒得還算不錯。”

虞絨絨這才想起來,他們的手指之間還有一層靈虛引路。

這道法術的持久力竟然這麽好的嗎?

她有些恍惚地想道,猶豫片刻,還是規規矩矩地坐在了自己身後的樹枝上。

坐下的瞬間,樹葉微晃,她吓得再次抱緊了旁邊的樹幹,再十分警惕地向樹下看去,生怕被人發現了樹上有人。

傅時畫忍不住又笑了一聲。

虞絨絨到底有些惱羞成怒,在心底怒道:“……你笑什麽笑!”

她自以為很兇,但她的聲音本就清脆,再加上有些緊張,聲音落在傅時畫耳中,簡直就像是色令內斂張牙舞爪的小貓。

很難想象這樣語調的少女,會在棄世域秘境中,忍着全身的痛,也要擡手以符意鎖定面前修為已經深厚到連他都看不出深淺的老頭,甚至好似還在棋局裏贏了對方。

所以他忍俊不禁地笑意更深了點,然後又努力飛快斂去唇邊的笑,再垂眸,免得對方看到自己眼中的神色。

虞絨絨還想再說什麽,一聲清叱倏而響了起來。

“紀時韻,少在那兒假惺惺地說這些讓人作嘔的話,我看到你那張棺材臉就煩。”崔陽妙的聲音響了起來,她正站在十霜樹下,再從地上的落葉裏撿起一片,用指尖在上面書寫了自己的名字,再擡手向上一揮:“十霜為證,生死不論!”

那片微黃的樹葉沖天而起,直直穿過樹梢縫隙,切開茂密樹葉中依然鋪灑而下的幾道光線,然後……

直直落在了虞絨絨手裏。

虞絨絨:“……??”

她捏着樹葉,有些恍惚地向下看去。

卻見有過一面之緣的紀時韻正站在崔陽妙對面。

她依然蒼白的小臉上因為愠怒而難得有了些紅暈,如此怒目注視崔陽妙片刻,她緊緊抿住了嘴唇,然後也撿起了一片葉子。

“十霜為證,生死不論。”

一言落,樹葉沖天而起,這次直直掠過了虞絨絨的額前,但到底氣力有盡,那片樹葉旋轉飄落,最終還是落在了虞絨絨的膝頭。

虞絨絨:“……”

樹葉落下的幾乎同一瞬間,紀時韻已經一個翻身,穩穩站在了論道臺上,她的聲音很平很直:“崔師姐,非是我無禮,實在是師姐辱我故土,為了名譽,所以此劍不得不出。此戰點到為止,別無他意。”

“呸!我可去你的名譽吧!誰是你師姐?”崔陽妙冷笑一聲,登臺站在了紀時韻對面。她分明喜紅衣,平素裏除了去學堂時之外,極少穿道服。

但今天,她卻好似特意般,換上了這一身青色道服。

崔陽妙翻腕抖開長鞭,遙指向對面的素衣蒼白少女:“若不是你先說我禦素閣竟然還有道脈不通之人也妄圖一步登天,我會罵你?我告訴你,我們禦素閣怎麽樣,是我們禦素閣的事情,你若是一口一個‘你們禦素閣’,勸你趁早打包回你的遙山府,我禦素閣還輪不到你一個鄉巴佬來指指點點!”

虞絨絨愣了愣。

有人似是有些不忿崔陽妙欺負人,沒忍住從論道臺邊喊了一聲:“崔大小姐真是張口就來,當初罵虞絨絨的時候,也沒見你嘴下留情啊,怎麽,只許你罵,還不許別人說兩句了?”

崔陽妙大怒道:“我八歲進禦素閣,十二歲起便是虞絨絨的師姐了,我罵她關你們什麽事?她紀時韻一個遙山府的新來弟子,憑什麽罵我師妹?!”

人在樹上坐,姓名在天上飛。

本來就坐得很是心驚膽戰,這會兒聽到了自己的名字,虞絨絨更是坐立兩難安。

傅時畫輕輕挑了挑眉。

虞絨絨捏着那張寫着崔陽妙名字的樹葉,手指微頓。

沒有人覺得崔陽妙可以在這一場對決裏占得片刻上風,就像虞絨絨絕對想不到,這個罵她的時候毫不留情不講道理的刁蠻同門,卻竟然會為她出頭一樣。

——尤其雖然對方确實比她早了點進宗門,但她絕沒有喊過崔陽妙半句師姐。

……說為她也不完全對,就算不是她,是任意一個其他的同門弟子,恐怕崔陽妙也會毫不猶豫地站出來。

這大約是崔陽妙自小在回塘城崔氏長大的原因,這樣的世家之中,對于“自己人”的界定意識極強,并且講究事情無論多大,都是自己的事情,若是他人插手,便會毫不猶豫一致對外。

虞絨絨其實不是非常喜歡崔陽妙,沒有人可以對一個指着自己鼻子罵過自己的人心無芥蒂,她也不例外。

但至少此時此刻,她不希望她輸。

所以她袖子下的手輕輕握住了散霜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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