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舉劍報名,這是承認了虞絨絨是她的對手的意思。

而這份承認本身,就已經是一件足夠讓人感到震撼的事情。

只是在場的人還恍惚停在虞絨絨不過擡筆,紀時韻便已經連退三步,甚至還要紀時睿提醒一聲,再退半步的荒唐情景裏。

這會兒見到紀時韻如此舉劍,才有人慢慢反應過來。

自己剛才所見竟然是真的。

虞絨絨竟然真的……擋住了紀時韻的第一劍!

于是更多的震驚逐漸彌漫在了所有人的心頭。

這是什麽東西?

符?

符是這種東西嗎?

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到了這裏,其中甚至有了幾位穿着灰色道袍的年輕教習,再有人輕聲呢喃道:“原來傳言……竟然是真的嗎?”

一旁有人聽到,下意識問道:“什麽傳聞?”

“世界上有且只有一種人可以無視境界……當然這麽說也并不準确,應當說,是可以在同境界之中無敵,且有跨境之戰的可能性。”提着破爛木傀儡的杜京墨接話道:“就是符師。”

一些人猛地扭頭看向了這個過去在他們眼中只會玩傀儡的呆子:“杜兄難道也……”

“啊?我?”杜京墨一愣,然後連連擺手:“我不行的,我只會玩傀儡,玩傀儡的理論上來說應該被歸為煉器的,細分大約是傀儡師,但絕不是符師。”

但沒有人認真仔細聽後面半句了,在杜京墨擺手說不是的時候,大家便已經興致缺缺地轉過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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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道臺上,劍與符都不會去等大家想明白這些問題,已經開始重新交織。

散霜筆的每一筆都不快,但每一次點下,都在以紀時韻的劍痕為基礎,便好似她若是不出這一劍,這一道符便不可能成。

紀時韻不斷換劍法,甚至将她此生所學的所有劍法都全都用了出來。

她雖然并無多少實戰經驗,但埋頭練劍這麽多年,劍意本就足夠飽滿,看過的劍譜,揮過的劍也比尋常劍修要多出許多倍。

但無論她如何換,甚至将出劍的順序都變了,卻依然在做虞絨絨符意的最後一筆。

那些符分明都不算多麽強大,卻恰好剛剛将她的每一劍都強壓在了手心。

符本無形,于是她便像是在與空氣纏鬥,分明兇險萬分,看上去卻顯得有些荒唐和滑稽。

青石地板上的符線越來越密,紀時韻的腳下的青磚幾乎快要變成白磚,她額上的汗珠越來越細密,卻在滴落的同時再被符線隔開,甚至無法完整地掉在地面。

虞絨絨的口鼻中都有了些腥意,她體內的道元已經被壓榨到了極致,傅時畫借了她劍氣,但借來的東西終究不是自己的,更何況,這麽多次的畫符落筆,她早已是強弩之末。

但她握筆的手卻依然極穩。

紀時韻的臉色越來越白,這種自己與自己的劍意構成的符線對戰的感覺也實在太過荒唐,她的心神壓力越來越大,揮出的劍也越來越淩亂,甚至潰不成意。

直到她還未起劍,面前卻突然出現了一支筆。

虞絨絨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口鼻,有血從她的指縫中滲出來,但另一只手卻極穩地懸停在紀時韻眉間,堪堪阻住了她的所有動作。

筆上帶符,符下有意,紀時韻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一道符線自自己的胸腹而起,眉心而止,如果她還要執意再起劍,那道符線一定會再向前半寸,直到割開她的肌膚。

她所有的動作都在這一瞬間停住,甚至連思緒都一并空白了幾瞬。

她突然覺得手臂有點微涼,垂眸去看,卻見自己的衣袖竟然已經不知何時被割裂成了無數狼狽的碎布。

“紀小真人,承讓。”圓臉少女的聲音清晰地響了起來:“看來是我贏了,還請紀小真人向崔師姐和我道歉。”

紀時韻的眼神猛地一頓。

“當然,如果紀小真人依然不向我這個廢人道歉的話,那便只有得罪了。”下一刻,卻見符線稍挪,符意如刀,頃刻間便将紀時韻頰側的長發削去了一截:“如果再不認輸,下一符,恐怕要落在紀小真人身上了。”

這是她剛才對崔陽妙說的話。

但她絕沒想到,虞絨絨竟然會将這句話幾乎原封不動地搬過來,再砸在她的身上,甚至還不忘以牙還牙地削掉一截她的頭發!

紀時韻從小到大,何曾吃過這樣的虧,受過這樣的氣!

她深吸一口氣,攥緊了手中的劍,指骨極白,可她确實是實實在在地輸了,所以一時之間,竟然不知應當不忿這份回擊而出劍,還是垂劍認輸。

一道聲音終于從臺邊響了起來。

“阿韻,夠了,認輸吧。”

是紀時睿。

紀時韻所有的動作一頓,終于慢慢放下了舉在身側的劍。

“我不明白。”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對面的圓臉少女:“為什麽你能看出來我要出什麽劍?除了幾種太過特殊的起手式之外,相似的劍法劍意那麽多,你是怎麽判斷出來的?”

虞絨絨心道這和與那位糟老頭子下棋是一個道理,棋能下的位置很多,棋譜棋意也很多,但這麽多的走法,終究都總會有一個交錯點,只要找出那個交錯點就可以。

當然,她也不是每次都能找到那個點,所以有很多次,她都不得不多畫幾條……不,許多條符線。

但她還沒開口,卻有一道聲音突然響了起來:“你出了多少劍?”

那道聲音才起,一側的裁判教習已經恭謹躬身行禮:“衛長老,您怎麽來了?”

能讓裁判教習如此稱呼的姓衛的長老,有且只有一位,那便是代掌中閣的那位已經化神的衛長老。

衛長老擺手讓他起身,笑眯眯道:“正好路過而已。”

一片行禮躬身中,紀時韻怔然應道:“四十三劍,我一共用了二十五式劍法,出了四十三劍。”

“那你可知,她為了你的這四十三劍,畫了多少條符?”衛長老的聲音很是溫和。

“其實也還好……本可以只畫四十四條,但因為道元不足,靈氣太少,所以只能多畫一點才能阻住劍意。”虞絨絨輕聲應道:“所以一共是三百二十一條。”

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再咳嗽了兩聲:“好像其實不止一點,是很多點。”

臺上臺下一片安靜。

外閣的必修課裏,是有制符這一門的。

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感悟到天地符意,但到底要交作業,那些太過玄妙的圖案在大多數時候,只是盯着都讓人眩暈,若是臨摹,每個人都體悟過一筆符落,耗盡力氣,跌坐在地的感覺。

而那只是一筆。

虞絨絨卻畫了足足三百二十一條。

就算她手中的筆或許不同尋常,再節省道元,那也是實打實的、擋住了一位練氣期大圓滿的劍的,三百二十一條符線。

“你雖然借了其他人的劍意,但這位劍修小朋友,也有其他人的場外指點,否則你的起筆符出時,她便已經輸了。但散霜筆再能節省道元,這到底是三百多條符線。”衛長老的聲音依然溫和,眼眸卻愈亮:“你的道脈竟然能承受得住,真是了不起。”

衛長老說“借了其他人的劍意”,顯然是已經看出來了一些什麽。

紀時韻當然也覺察到了什麽,但她也确實聽了紀時睿的話,而對方的符中雖然有劍意,卻從頭到尾只是在用那些劍意支撐她過分微薄的道元。

這一點上,勉強算得上是打平。

“可能是因為我道脈不通,而我卻不服。所以我試過很多次怎麽讓它們通,其中就包括了用符意去割一割,切一切。”虞絨絨終于收回了筆,低聲咳嗽兩聲,再從乾坤袋裏掏出一張手絹,将自己口鼻滲出的血仔細擦幹淨:“切得久了,雖然還是不通,但總歸……或許比其他道脈要堅強那麽一些。”

衛長老的眼中有了真正的感慨之意,再開口嘆道:“了不起。”

紀時韻這一次沉默了更久。

半晌,她終于慢慢收劍回鞘,再向虞絨絨躬身一禮,認真道:“心服口服,自愧不如,此前是我大言不慚,還請虞小真人原諒。”

不僅是她心服口服,臺下的許多弟子也一并睜大了眼,怔然無語。

道脈不通的人千千萬,人人都想踏上道途,夢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夠見長生。

又有幾個人敢像虞絨絨這樣,為此真的用符意去切自己的道脈?

那種疼……是人能受得住的嗎?

二狗亂撲騰的翅膀慢慢停下,它咬住傅時畫的衣袖,遮住自己半張臉,泫然欲泣道:“天哪,我們絨絨師妹……也太猛了。切道脈那是人能做出來的事情嗎?”

傅時畫嗑瓜子的手早就懸在了半空,他近乎專注地透過那些葉片,看着站在那兒輕描淡寫甚至帶着苦笑地說着自己做過什麽的少女。

一禮之後,紀時韻既然已經徹底認輸,本應離開論道臺,但她頓了頓,到底還是開口問道:“請教虞小真人……究竟用了多少道符?”

虞絨絨想了想,道:“符線有很多條,但符卻只有一種。”

紀時韻不明所以:“一種?”

破了她那麽多劍的符,怎麽可能只有一種?

“劍可以模仿,符卻無形。我要阻你出劍,所以無論我畫了多少線,出了多少符,終歸都是一種符。”虞絨絨看向她:“一種止住你的劍勢的符。”

“真是了不起。”衛長老第三次感慨道,他看了虞絨絨片刻,又長嘆了一口氣:“可惜了。”

虞絨絨知道他在說什麽可惜。

可惜她空有這樣的天賦和眼裏,卻偏偏道脈凝滞。

她稍有點失落,但卻也已經對這種可惜習以為常,反而向衛長老笑了笑:“習慣就好。”

衛長老的笑容依然和煦,他看了虞絨絨片刻,突然問道:“明珠蒙塵,實在可惜。你叫什麽名字?願意入我門下嗎?”

……

“淦,這次是真的輸他媽給輸開門,輸到家了!”湖心的聲音罵罵咧咧,卻帶着些詭異的興奮:“耿驚花,這次你應該看得夠清楚了吧?這麽多道符都畫出來了,就算你半截身子已經入土了,也總該确定了吧?”

耿班師眉目舒展,臉上的皺紋都好似少了許多,他手中吊杆微晃,笑意盎然地搓着手:“嘿嘿,嘿嘿嘿。看清楚了,看清楚了,接下來就只剩下等她登雲……”

他的聲音卻突然頓住了。

片刻後,耿班師勃然大怒地站了起來:“這個不要臉的衛老七,不是都收了燕妖婆的禮了,怎麽能這麽不要臉地說出這種話來?!他做人不講誠信的嗎!這年頭,怎麽連道脈不通的弟子都有人搶了!還讓不讓人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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