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紀時睿怔然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猶如翻江倒海。

他知道她對他不過是禮貌一笑,畢竟她根本就不知道他此前所有的所想。

但那個笑落在他眼裏,卻仿佛是在對他之前的所有不甘心與不服輸的輕蔑。

而他費盡心思,用盡全力才在她之前先到了第一百階的這件事,更是變得宛如一場笑話!

他剛才出聲的提醒,原來竟真的是完完全全的自以為是!

紀時睿睜大眼,看着臺階之上,一時之間有沖動也提步去追她的身影,再去超過她。

可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要證明什麽。

是他過去在遙山府接受的所有教育、對世界的所有認知不是錯的?

還是他……絕不會敗給一個自己認知中的所謂“廢人”?

又或者說,其實……他才是廢人?

他想要舉步,然而盤桓在他心頭如此劇烈的想,盯着第一百零一階臺階時如此認真灼熱的目光,卻終究竟然無法讓他邁動一步。

他邁不出那一步。

他不敢邁出那一步。

紀時睿盯着青石臺階,猛地嘔出了一口血。

虞絨絨的腳步依然和之前一樣吃力,甚至算得上是用力,包括每一次邁動的腳步都與之前其實沒有什麽區別。

但此前還有人能看到她臉上的表情,而從現在開始,她留給所有人的,就只剩下了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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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地與高聳入雲的雲梯面前,顯得格外渺小,卻也格外頂天立地的背影。

天地之間因她而啞然無聲。

寧長老也在看着她的背影。

他的眼神帶着些極少出現的悠遠與怔然,好似透過她,看到了一些已經他以為早已消退在腦海裏的畫面。

不僅僅是他,禦素閣中,越來越多道視線落在了雲梯之上。

“有人在登雲梯。”某位在峰內懸筆想要落字的長老頓住了筆,任憑一滴墨泅在了紙面上,再暈開了一大片墨漬。

“早就知道了,衛老七不是一時興起開了雲梯前一百層做中閣小考用嗎?”他身後,另一位面容很是年輕的長老打了個哈欠,興致缺缺道。

“不,我是說登雲梯。”

哈欠打到一半再凝滞。

懸筆的長老看向窗外,神識已經落在了雲梯上,再慢慢道:“而且她,道脈凝滞,萬法不通。”

那個哈欠也如那根筆般懸在半空,好似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因為驚愕而長得更大,還是應當收回去,再起身看向窗外。

同樣的對話幾乎在禦素閣十八峰的每一座峰頭都響起再落,無數沉睡的仙鶴被驚醒,秋意也被驚醒,沉睡的人同樣緩緩睜開眼。

天下皆知禦素閣有十八峰,卻不知十八峰外還有一山,名為密山。

密山上有一座看起來很是普通的樓,除了坐落的地方周遭格外蔥郁了些,撐樓的木頭柱子,梁和椽都看起來格外破爛了些之外,好似與高淵郡上其他的那些小木樓都沒有太多區別。

樓裏自然另有天地。

此刻此方天地中,也坐着一些看起來很是普通的人。

樓的名字叫小樓,那些看起來無甚出奇的,自然便是入了小樓的那些人。

“多少層了?”一位穿着鵝黃衣衫的英俊青年站在窗邊,垂眸仔細看着手中的針尖,針尖已經近紫,顯然淬了極厲害的毒。

“還早呢,別急啊二師兄,才一百二十八。”回應他的少女極瘦,臉龐也微黑,卻偏偏喜歡穿粉,所以襯得肌膚看起來更黑了些。

她還有一雙和自己的體型不是非常符合的大手,只是這雙手隐藏在黑色的鲛緞手套中,便并不是那麽明顯。而且她明明看起來不過雙十年華,說話卻極是老氣橫秋:“七十八年前,我登雲梯的時候,也用了足足三天呢。”

“又來了又來了,三師姐炫耀式的抱怨,三天很了不起嗎?”有人從樓外草甸上輕輕屈膝,帶着腳下的滑板一并躍起,再穩穩地落在了小樓的地板上,一路急沖,最後在瘦小的三師姐面前急剎車停住,再自問自答道:“了不起,三師姐了不起!”

三師姐的手起了又落,收回了準備落在對方腦殼上的一擊,臉上露出了一個謙虛的笑容:“六師弟的嘴确實很甜,三師姐聽了很高興,很舒服。但三師姐哪裏敢當呢,還是大師兄最厲害。”

六師弟欲言又止,顯然自己也很想加入這場登雲梯時間的比拼,結果三師姐上來就提大師兄,頓時斷絕了他比拼的念頭。半晌,他有些賭氣地冷哼了一聲:“哼!不和你們這些天生道脈比高低!”

小樓中,突然又有一道極輕柔空靈的女聲響了起來,而在這道聲音響起之前,甚至很難發現這裏還有一個人。

“當年小師姑用了多久?”那道聲音的主人隐匿在陰影中,卻又很難判斷究竟是哪一處陰影,只有說話的時候,才從隐匿的地方顯露出了身影。

“回四師姐的話,用了六天六夜。”六師弟收起滿臉不正經,認真應道。

“這樣啊。那便再等六天六夜嗎?”四師姐的聲音很輕。

大家這才想起,比起大師兄,這位沒有登雲梯,而是直接從天虞山脈中尋到了密山,再從密山的無數樹梢裏精準判斷到了小樓位置,直接敲開了小樓大門的四師姐,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不是人。

“不如來打個賭?”二師兄看清了針上的毒,露出了一抹滿意的神色,顯然是對這一次研制出的毒很是滿意:“我猜要比六天六夜長,如果我賭對了,你們都得挨一針。”

小樓中一片寂靜。

四師姐的身形比之前更缥缈清淡了些,好似下一秒就會連影子都一起消失在原地。

三師姐不知何時已經邁到了小樓門口,雙手捂在耳朵上,口中喃喃:“我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沒聽見。別紮我別紮我別紮我。”

六師弟鬼哭狼嚎地跑出小樓,臉上已經帶了近乎崩潰的神色:“救命啊——!大師兄你快來管管二師兄啊!!還有沒有王法了!!再紮下去你們可愛的六師弟就要灰飛煙滅了!”

二師兄笑容溫柔地看過來一眼,六師弟到嘴邊的話頓時一停,轉而換了一句:“未來的小師妹!你可以!你能行——!不過是六天六夜!快一分,少一秒,都算我們贏,搏一搏,滑板變劍舟!我們的未來可都在你身上了!”

小樓裏一片雞飛狗跳,熱鬧非凡,六師弟甚至已經抓了一個小馬紮,坐在了密山山邊,距離雲梯很是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再低頭巴望着山下,就等着那道他還不太熟悉的身影或許會出現在視線裏。

然後,他有些後知後覺地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等等,為什麽大家默認她就一定會是未來的小師妹?”

二師兄的聲音在他身後響了起來:“原因很簡單。第一,大師兄覺得她能上來,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第二,小樓曾經也有一位明明道脈不通,卻硬是上了雲梯的人——好巧不巧,她也是小樓的小師妹,又或者說,我們的小師姑。”

……

虞絨絨對山上山下的所有動靜都一無所知。

她不知道密山上小樓裏的大家為了躲避二師兄的毒針,都在多麽眼巴巴地盼望着她,也不知道禦素閣十八峰裏多少長老看着她的背影,想起了一些往事,眼神微惘,再溢出了一聲嘆息。

她依然在沉默地向上走。

腳步沉重到了極致的時候,每一次的擡腿都像是一場磨難,而這場磨難當然不會僅僅如此,下一刻,虞絨絨的眼前突然變成了一片雪原,而她的腳深陷于冰雪之中,除了那樣的沉重之外,還更多了幾近真實的凍僵感。

倒在這樣的雪原中,便是燃燒自己的道元,如果找不到走出去的辦法,恐怕也只有燃燒殆盡,再被凍死這一條路可走。

雪原茫茫。

舉目四望皆是白。

她自己的長發上也落了白,衣服好似也成了素衣。

雪覆滿眼,自然無路,她舉步向前時,或許才能拖曳出一道明顯的痕跡。

有那麽幾個瞬間,她甚至被這樣耀目的白弄得有些神思恍惚,畢竟在這樣沒有路的情況下,真的很難确定究竟應該去往哪個方向。

但她很快就鎮定了下來。

幻境說到底,其實就是某種符陣,符陣可以虛構雪,虛構這樣幾乎深入骨髓的冷,卻不能虛構路。

既然看不到路,那就不用看。

虞絨絨閉上了眼。

于是落雪變成了漫天的符線,她擡手順着自己的神識描繪,好似在以這樣落雪的符為弦,再輕輕撥動,而雪在注意到她竟然能夠觸碰到落雪之間的聯系時,漫天的雪好似被撥動了什麽開關般,倏而一頓。

——再變成了漫天的殺氣。

虞絨絨眼疾手快地伸進了乾坤袋,來不及多挑,随便拽了一個什麽出來,頂在了頭上。

是一口黑色的鍋蓋。

在許多人眼裏,她在第二百四十六階停留了許久,甚至停留到閉上了眼睛,然後突然舉起了什麽。

她的衣衫上有了明顯的劃痕,帶出了些血漬,卻并不嚴重,顯然,她舉在頭頂的不知道什麽東西抵去了大部分的傷害,殘留的這些雖然也足夠酷烈,卻已經傷害不到她的性命。

鍋蓋看起來很普通,一定要說不普通的話,是虞絨絨在鍋蓋裏貼了三張熱氣騰騰的符。

熱氣騰騰的符,名字就叫熱氣騰騰符。

所以這口鍋蓋,熱氣叢生。

落雪如刀,但就算如斧,也依然是雪。

雪遇熱而化。

虞絨絨貼了符,才反應過來這是一口鍋蓋,而這鍋蓋還是當時傅時畫遞給自己的。當初她嫌棄無比,卻竟然在這裏派上了用場。

也不知該說一句妙不可言,還是要說傅大師兄早有預料。

虞絨絨再踏前一步。

既然破幻境,這一步,自然不僅僅是一步,在其他人眼裏,便好似有迷霧籠罩了她的身影,如此許久,這一日的太陽已落西墜而下,在山下的人早已望眼欲穿,甚至有人覺得是否她已經被迷霧吞噬時,那道已經快要被大家銘記住的身影,倏而出現在了迷霧之外。

比起之前的樣子,她顯然還要更狼狽一些,罩衫盡碎,頭上的發飾也沾染了不知何處而來的水漬。

然後,大家看到,她駐足在原地,慢慢站直了身體,脫去最外面的破爛罩衫,再從乾坤袋裏掏了一件新的衣衫出來,不慌不忙換上,甚至重新梳妝一番,正了正頰側的珠翠,這才重新微提衣裙,向上一階。

第三百一十二階。

崔陽妙早已站在了第一百階處,她看到虞絨絨此番作态,眼中有些愕然,卻倏而忍不住笑出了聲。

一旁的紀時韻有些氣喘籲籲,她登上來的速度比紀時睿要慢很多,此刻才剛剛落腳,便聽見了崔陽妙的笑聲,不免有些不解,再順着她的目光看到虞絨絨此番,更加不解,不由得問道:“這種時候……還依然要在意外貌嗎?”

“外貌?你覺得是什麽外貌?”崔陽妙問道。

紀時韻想了想,道:“別人……是怎麽看她的?比如,是否會覺得剛才她的樣子過于狼狽?”

“不瞞你說,我曾經也對她的這種做派嗤之以鼻,甚至冷嘲熱諷過。我覺得她吃不了苦,惺惺作态,既然如此在意,趕快滾回家去做自己的世家大小姐。”崔陽妙笑着搖了搖頭:“但你看,在乎別人怎麽看她,是為悅人而容。而她已經站在了那麽高、高到所有人都只能看見她的背影,而她卻不會再回頭看一眼的地方,卻依然如此。”

崔陽妙頓了頓,再繼續道:“所以很顯然,她這樣,只為悅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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