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防風沙的結界籠罩在所有建築物上,但顯然這樣的結界也并非真正密不透風,依然有些幹燥的風從結界之間的縫隙洩露進來,連帶着嗆人且讓人很難适應的風沙味。

虞絨絨走得一步三頓,做賊心虛,鬼鬼祟祟,終于忍不住在心底道:“七師伯為什麽一定要這樣?就算這裏是浮玉山的領地,如果我們亮明身份的話,對方怎麽都要給我們三分面子……無論如何也不至于落入大獄吧?”

“理論上當然是這樣。”傅時畫颔首:“但你用什麽證明你是禦素閣的弟子?”

虞絨絨一愣。

卻聽傅時畫繼續道:“你的外閣弟子腰牌剛被收走,新腰牌還沒做好,七師叔這麽着急走,很難說不是早有預謀。”

仔細想想,好像是這個道理沒錯,但……

虞絨絨問道:“那大師兄你的腰牌呢?”

傅時畫氣定神閑地一攤手:“我不用腰牌。”

虞絨絨不解其意。

“一般來說,我刷臉就夠了。”傅時畫繼續道,他一步跨到了虞絨絨前面,比她先一步向外探了探身,再回首沖她勾了勾手,做了一個沒有問題的手勢:“但顯然,至少剛才在劍舟上的時候,好像沒什麽太大的用處。”

虞絨絨:“……”

怎麽說呢,大師兄那張臉,确實很容易被模仿,但絕難被超越,某種程度上來說,确實比腰牌好用。

所以總之,無論缺少了其中哪一環,他們都落不到現在這個境地,但既然已經入了獄,他們又偷跑了出來,也已經不好再去表明自己的身份了,否則為何不在第一時間就說明,更顯得平白挑撥了兩派關系。

不得不說,耿驚花在這件事情上,看似糊裏糊塗荒唐行事,其實早就把他們兩個人一起算計了進去。

但現在想到這些、再說也已經遲了,木已成舟,總不能再回去乖乖坐牢,還是先逃吧。

山巅上有很多間茶室,每一間之間都有回廊相連,有的茶室中擺着刺繡屏風,有的則是壁畫山水,甚至有幾間只是普通的一張白布,還沒來得及揮墨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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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都是萬無大牢的入口也未知。

走了這麽久,這許多茶室竟然都空無一人,興許正是獄卒們巡查的時間,虞絨絨也從一開始的緊張逐漸放松了下來。

每一間茶室外的山巒起伏都不太相同。

但每一種色彩與線條都有各自不同的奇妙味道,而落在本就對這一切十分敏感的虞絨絨眼裏,便又多了一層感覺。

她覺得自己看山不是山,看雲不是雲,越看越怪,越怪又越想看,看了以後又十分手癢,很想真的畫點什麽。

想什麽來什麽,某間茶室裏真的有宣紙墨水平攤在桌子上,虞絨絨四顧無人,仔細看了看那紙确實只是紙,于是悄然駐足,起筆沾墨,洋洋灑灑勾勒了幾筆山脊,再拿起那張紙抖了抖,收入袖子裏,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擡足小跑跟上了傅時畫的步伐。

——渾然不知自己既然看了這麽久的山巒起伏,手癢了這麽久,下筆便是濃郁飽滿的符意。

所以在她走了片刻後,寂靜無人的茶室裏,突然有風起。

桌案上剩下的那些宣紙乘風而起,隐約能看到上面泅下的墨色勾勒的線條,而那些線條被風充滿,一筆一筆浮現出來,再一道一道連接。

最後一筆首尾相連的時候,空氣裏有了一瞬間的靜止。

片刻後,一聲轟然沖天而起!

竟是将那間茶室徹底炸成了廢墟!

兩人說了一半的話被打斷,都被這一聲巨響吓了一跳。

虞絨絨驚道:“怎麽回事?是我們被發現了嗎?”

“不見得。”傅時畫一把拉起她,騰身而起,落在了房梁上的同時,整個萬無大牢裏開始警鈴大作。

整個萬無大牢已經數十年沒出過任何變故了,如今警鈴乍響,大牢中頓時亂作了一團,腳步從四面八方慌亂響起,無數帶着油彩面具的人不知從哪裏跑了出來,都向着爆炸聲響的方向惶然跑去,兩人對視一眼,悄然躍下,混入了慌亂的人群中。

傅時畫伸手抓住了一個倉惶跑來,還沒跟上前面大部隊的獄警,壓低聲音問道:“到底怎麽回事?”

周圍嘈雜極了,對方也沒感覺到這聲音陌生,慌亂道:“難道是南二所的那位炸開了牢籠?又或者是有人越獄?我也不知道啊!”

傅時畫又道:“等等,你們都跑出來了,東西誰看?”

“典獄長很快就到,這麽多人呢,東西在東三所很安全。”那人的聲音已經快要哭出來了:“不和你說了,我趕快去看看怎麽回事,別是我負責的那塊兒出問題了,我就只是去打了會兒鬥地主啊!”

虞絨絨瞳孔地震,她還以為這兒沒人是因為大家恪盡職守呢,結果搞半天居然在鬥地主!

那是不是還有人在搓麻啊!

那人說完拔腿就跑,傅時畫也拉着虞絨絨一起向着另一個方向跑去,虞絨絨早就已經不認路了:“我們這是去哪裏?”

“他不是說東三所嗎?”傅時畫擡手指了指兩人剛剛路過的某間茶室門口右側的小字:“你看,這裏寫着北一,我們向東去。”

虞絨絨跟在傅時畫身後,在心底算了半天,才算清楚東南西北,傅時畫的腳步已經停下,神識一探,發現标着東三所的房間裏正好空無一人,于是挑開門簾,閃身而入。

房間內果然有許多櫃子,其中幾個抽屜像是才打開還沒合好,虞絨絨眼尖看到了一截熟悉的布料,上前一步拉開,果然在裏面看到了自己的那只乾坤袋。

“二狗在這裏嗎?”虞絨絨一把抄起乾坤袋,再将傅時畫那只丢給他。

“不在,但這裏有個鳥籠子。”面具擋住了傅時畫的神色,他上前從鳥籠子裏拿出了一根色彩鮮豔的羽毛,仔細看了看:“是二狗的。”

虞絨絨一驚:“怎麽會掉毛!二狗該不會被抓走炖湯了吧!”

傅時畫承認自己沒往這個角度去想,但一旦順着這個思路,就很難不去想二狗被扒光了毛的樣子,實在忍不住笑了一聲,再用一根手指拉開鳥籠子的門,觀察了片刻籠子上的鎖:“是從裏面被破壞的,二狗應該是自己先跑了。可惜了。”

虞絨絨才放下心來,頓時又被傅時畫最後三個字驚到:“可、可惜什麽?”

“……啊,一不小心說出了心裏的想法。”傅時畫顯然不怎麽擔心的樣子:“放心吧,就算你我都死了,二狗也不會死的。它指不定去哪裏快活了,我們先走,說不定會在路上遇見它。等到那位典獄長來了,我們怕是想走都走不了。”

虞絨絨将信将疑,但又想到二狗曾經給了自己的那兩根神奇羽毛,也就信了大半。

既然已經找到了乾坤袋,又見二狗已經逃脫,那便沒必要繼續在這裏尋找了,傅時畫拉住虞絨絨,掐了個劍訣,如風一般悄然掠過人群,終于從這層疊錯落的茶室群中找到了入口。

門外不遠處的半空中,肉眼可見有陣仗極大的一群人禦劍而來,想來便是方才那人所說的典獄長了。

傅時畫的速度更快一步,帶着虞絨絨沿着牆邊悄然而行,硬是在對方率衆進入門內的同一刻,混在人群中躍了出去。

厚重的大門在兩人身後沉沉關閉,符紋波動在門上閉合,虞絨絨心驚膽戰了一路,到現在才終于放松了一些,兩人不敢大意,向着山下疾馳了一段,找了個荒涼的地方,揮舞了幾張銀票,瞬息間便到了高梧域的某座城池之外。

兩人這才真正放松了下來,脫掉了身上獄卒的衣服和面具,整齊放在了乾坤袋裏,以備下次再用,順便檢查了一番乾坤袋的情況。

傅時畫的乾坤袋附着了一整層劍意神識,自然無人打開,至于虞絨絨的……

“有少錢或者少其他東西嗎?”傅時畫見虞絨絨半天沒說話,不由得問道。

虞絨絨沉默片刻:“……大約沒有……吧?”

傅時畫詫異地回頭看了她一眼:“……大約?”

“總之,劍舟不在裏面,散霜筆還在,其他東西……可能,大概,也許,沒有少吧?”虞絨絨十分不确定道。

看到傅時畫的眼神,虞絨絨小聲解釋道:“我的乾坤袋裏,有些靈石,有些金銀珠寶和銀票,還有些衣服首飾和雜物……放太多了,就、就也沒有計數。”

傅時畫有些麻木地轉回頭去:“那就好。想好接下來要做什麽了嗎?”

虞絨絨卻久久沒有回他,傅時畫一看,她正在看牆上貼的一張告示。

是浮玉山招收新一屆弟子的公告,時間持續三日,好巧不巧,此刻還沒有結束。

傅時畫側頭看向虞絨絨:“你不會是想……”

“靠人不如靠自己,按照七師伯的話,我們來浮玉山,就是為了找個法子給我補道脈的。總之,還是要先進入浮玉山。”虞絨絨點了點頭:“更何況,七師伯還在大牢裏,如果能混入門派之內,我們行事肯定能更方便一點。大師兄覺得呢?”

傅時畫輕笑了一聲:“當然可以。做了一輩子禦素閣的弟子,我也想看看其他門派的情況。”

虞絨絨興致勃勃,摩拳擦掌,又想了想:“不過,可能還需要大師兄你壓一壓自己的修為,壓到煉氣中或者上境,想必就已經足夠進入浮玉山了。”

說話間,傅時畫身上的境界和氣勢已經連降了下去,他依然頂着那張稍有些像他原本面容,卻又算得上是普通的臉,如此一來,就顯得更加普通了一些:“這樣?”

虞絨絨點了點頭,與他一并向着城內走去,走了兩步,又有些後知後覺地小聲擔心道:“……大師兄,我們這樣會不會太胡鬧了?”

“比起七師叔,我們怎麽樣都不算胡鬧。”傅時畫一點也不擔心:“是他帶我們出來,又默許我們越獄的,之後無論出了什麽事,只管推到他身上便是。”

虞絨絨深以為然,使勁點了點頭。

城池并不多大,甚至不用問路和問人,一路前行時,所有人都在聊浮玉山招弟子的事。

“城東于家的小兒子據說去了就被看中了根骨,直接被幾位道長帶走了!我平時看那小子也沒什麽出奇的地方,快讓咱家二娃也去試試,說不定呢!”

“為什麽不讓三妞去?我看三妞也行!”

“都去,都去,能成一個是一個!反正他們也與往年不同,好似也不要求年齡了,不然咱們把大娃也叫回來?”

一時之間,好似全城的人都湧向了同一個方向。

順着人流而行,兩人很快找到了入門考試的報名處。

報名已經排了很長的隊,還好入門測試的速度也足夠快,日頭正高,想來日落之前,足以輪到他們。

前後的人都有家長作陪,看起來年齡都不太大,很是忐忑不安,一側的爹娘不斷鼓勵亂誇,再在看到有人被錄用後,發出了些豔羨的聲音。

人皆羨長生,凡人修士皆如此,而這世上想要見長生,就只有修行這一條路。

但更多的時候,普通百姓有時就只是想讓自己的孩子過上更好的、不一樣的生活而已。

好似只要被那些仙師道長看中,便能從此躍入龍門,高人一等,改變命運。

既然是要躍龍門的事,起碼也要大家覺得有希望的人去,而不是什麽牆頭要飯的小乞兒。

“鐵牛,你不好好要飯,在這兒幹嘛?難不成是覺得自己也能修仙?”一道譏笑聲響了起來,幾個人一起将隊伍中的某個快要排到報名桌案處的瘦小身影圍了起來:“你交得起三個靈石的報名費嗎?”

虞絨絨一愣:“報名還要交錢嗎?我怎麽記得各大道門的門規裏都寫了,收盡天下有根骨之人,從未提及費用一事?”

“有些門派的底層弟子,多多少少會想些辦法中飽私囊,修道畢竟還是一件很費錢的事情。”傅時畫傳音道:“三個靈石某種程度來說,已經算是良心價了,我還見過要二十個靈石的。”

沒見過社會險惡的虞絨絨深深震驚了。

卻見前面變故突生,幾個頑劣小孩将鐵牛掀翻在地,将他全身上下搜刮一空,果然找到了三塊靈石。

為首一人一愣,突然明白過來了什麽:“你從哪裏偷的!”

鐵牛大怒,沖上去想要搶:“是我攢的!我沒有偷!!!”

“攢?你一個臭要飯的,靠什麽攢?”那人嗤笑道:“不偷不搶你哪來的錢?就你,還想修仙?我呸!你能修仙,母豬都能上樹,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我沒有搶!我做了足足三個月的工才攢出來的!我沒有!不信你去問城北王大娘!”鐵牛大聲道。

那人一腳将撲上來的瘦小少年踢開:“騙誰呢?城北王大娘昨天就死了,你讓我去哪裏問?”

鐵牛猛地愣住,所有動作都頓在了原地:“……你說什麽?死了……?”

幾個人搶了他的靈石,已經罵罵咧咧地走了,周圍圍觀的百姓沒有一個上前,都不約而同地躲得遠遠的,顯然都對這樣的一幕早就習以為常,懶得去管。

鐵牛前面的人很快報了名,桌案後的浮玉山弟子高聲道:“下一個——你還報名嗎?不報就讓一讓,等下一個過來。”

鐵牛回過神來,臉上還帶着惶然和剛才被打後的鼻青臉腫:“我!我報名的!報的!”

浮玉山弟子明明将剛才的一幕盡收眼底,卻依然道:“名字,三塊靈石。”

鐵牛窘迫地站在原地:“我的靈石……被、被搶走了。”

“沒靈石你報什麽名?讓一讓了,下一個。”浮玉山弟子冷漠道。

後面很快有人擠上來,谄笑的大娘為自家孩子說着好話,再有些嫌棄地看了一眼鐵牛,似乎嫌他離自己太近,毫不掩飾自己動作地向旁邊移了移。

虞絨絨身後的小男孩輕聲道:“阿娘,我們能不能幫幫鐵牛?他好可憐啊,我明明看見過他确實給王大娘幹活了的。”

他的阿娘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說什麽呢?那個瘟神已經克死了所有他身邊的人,你看,他竟然又把城北王大娘給克死了,靠近他是不會有好事的!難道你想要他克死你娘嗎?”

小男孩吓了一跳,驚恐地閉了嘴。

虞絨絨跟着隊伍一步步前進,眼神卻一直落在鐵牛身上,看他不氣餒地再在浮玉山弟子身邊急急忙忙地說自己什麽粗活累活都可以幹,只要給他一個機會,哪怕不給工錢都可以,卻被一次又一次的無視和打斷。

報名的人來來往往,鐵牛眼中的光逐漸暗淡,他握緊了幹瘦的拳頭,心中有無盡的怒氣和不甘心在燃燒,卻始終沒有放棄。

一位道長不理他,還有第二位道長,若是都不理他,他就再求一遍,再多求一遍。

如此不知多久,他的嗓子逐漸沙啞,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帶着厭煩和不屑,雖然他早就對這樣的情緒免疫了,卻也難免依然被深深刺傷。

就在這個時候,一道聲音卻突然響了起來。

“道長好,道長辛苦了,這裏是九塊靈石。”

浮玉山弟子一愣:“可你們只有兩個人。”

那道女聲笑意盎然道:“還有他啊。”

鐵牛若有所感,不可置信地怔然回頭。

卻見面前的少女眉眼彎彎,沖他毫不嫌棄地招了招手:“就是你,鐵牛,還愣着幹什麽?快來寫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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