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茶也上了。
小聶師兄行雲流水般煮了,言笑晏晏沏了,再端與二人面前。
虞絨絨才舉起茶杯,便聽小聶師兄道:“此茶珍貴,飲用前理應先聞,聞茶自然也有講究……”
他的語速不疾不徐,如此長篇大論外加言傳身教地師範了半天後,終于有些後知後覺地發現了什麽。
“這位虞六師妹,怎麽……不聞?”小聶師兄略有些不悅道:“若是不聞,便如同牛嚼牡丹,辜負了這好茶好景好人生啊。”
虞絨絨托腮支在茶案上,不說原因也不去照做,只維持着和之前一樣的笑容:“小聶師兄先聞。”
“茶香便是要聞此刻,錯過就不好了。”小聶師兄心中有些怪異,卻依然溫聲道:“虞六師妹不懂,浪費便也浪費了,不如師兄再重沏一杯給你?”
虞絨絨輕輕按住自己茶碗的邊緣,笑眯眯道:“多謝小聶師兄好意,只是時不我待,我二人來是一次性付款的,還着急想要在日落之前去挑兩間漂亮學舍。不如下次來再與師兄品茗茶話?”
此前她都只說一兩個短句,聽起來聲音只是柔和而已。此刻說了這一長串,小聶師兄方才發覺,她的音色實在悅耳至極,讓人忍不住便想要側耳靜聽。
小聶師兄稍一晃神,身後的小齊師兄到底城府稍淺,已經忍了又忍,實在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聲音微厲,喝問道:“小聶師兄三番五清,二位師弟師妹卻始終不肯賞臉,莫不是覺得我小笑峰待客這茶,還不夠名貴?!”
這話當然是反諷。
這世上怎麽會有人覺得一千靈石一兩的茶還不夠貴呢?
小齊師兄等着看這二人面紅羞愧的模樣,卻見兩人對視一眼。
虞絨絨嘆了口氣,猶猶豫豫道:“啊,本不想說的……”
傅時畫勾了勾唇角;“但也從未見過非要逼着來客品茶的。”
虞絨絨愁眉苦臉:“是啊,直接說事情不好嗎?為什麽一定要讓我喝啊,我寧可喝白水,初雪葉茶怎麽能喝雁極府的呢,當然要喝梅梢雪嶺山尖上的那一茬啊。”
傅時畫曲指輕輕談了談茶杯,扣出了點兒輕響:“茶具自然也要用梅梢雪嶺的凍梅瓷杯來配。”
虞絨絨使勁點頭:“而且非得是黃丹大師二十七年前在巅峰期時燒制的那一批。”
傅時畫含笑颔首:“非得是那一套。”
虞絨絨再小聲道:“雁極府的初雪葉茶,豬都不喝。”
傅時畫面上笑意加深:“豬都不喝。”
小齊師兄和小聶師兄:“……”
這、這兩個人在說什麽?!
梅梢雪嶺的初雪葉茶,那是人能喝得起的嗎?!
黃、黃丹大師又是誰啊!!
虞絨絨誠懇地重新看向方才一片怒容,現在已經變成了一臉茫然的小齊師兄:“這位師兄,不得不說,透過現象看本質,還得是您啊。”
小齊師兄覺得虞絨絨是在諷刺他,他的臉開始漲紅,卻還強撐着,梗着脖子道:“一派胡言!你也只是道聽途說再來這裏賣弄罷了吧?!還說梅梢雪嶺,你知道梅梢雪嶺在哪裏嗎!你……你分明是看到我們小笑峰富麗堂皇,心生妒忌,故意出言假裝自己很懂的吧?!”
他話音才落,便又響起了一聲茶碗輕扣,卻見坐在一側的少年似笑非笑看向他:“是嗎?富麗堂皇這詞兒是這麽用的嗎?”
他坐在那兒,漫不經心地擡了擡一側的眉毛:“風雅是風雅,附庸風雅卻未必風雅,明明不風雅,卻硬要裝腔作勢,卻又是另外一回事兒了。這一路走來,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多少是幻象,多少是故弄玄虛,非要一一點明嗎?”
小齊師兄睜大了眼,愈發不明白他在說什麽。
內室裏,穿金挂銀的小韓師兄翻身而起,終于收掉了面上的散漫之色:“小聶遇上硬點子了!”
小齊師兄到底不服,短暫的不安後,硬着頭皮道:“你不要張口就來!你且告訴我,什麽故弄玄虛,什麽假了?!”
虞絨絨輕輕一笑:“這是小笑峰的考題嗎?那我便來試着答一答。”
她雙手攤開,先彎下一根手指:“煙波府月中荷塘的花出塘只用黑鑲玉的花盆,且盆邊會帶月中荷塘的紅銀漆私印。”
她再彎曲一根手指,繼續道:“南荒的鲛緞産量極少,最奢華之處,确實可以做帷幔垂簾,但……此物暈染限制極大,所以真正的鲛緞,絕無鵝黃與嫩粉兩色。小笑峰莫不是被黑心賣家騙了?”
……
虞絨絨如此輕聲細語,曲到最後一根手指時,目光落在了小聶師兄背後的那副揮毫上,微微一笑。
小齊師兄倒吸一口冷氣:“這、這可是小韓師兄花了十八萬靈石帶回來的如非子大師封筆前最後的墨寶!你該不會要血口噴人說是假的吧!我可是見過鑒畫的流程的!哪有你這樣随便掃一眼就知真假的!便是畫師本人來,也不可能這麽篤定吧?!”
虞絨絨平靜笑道:“确實不能。但且不論真跡在哪裏,你們覺得,十八萬靈石,夠買嗎?”
小齊師兄難以理解,瞪大眼看向虞絨絨,小聶師兄心中的不對經已經越來越濃,他謹慎地不再開口,在努力思考此時此刻應該說什麽好。
一側的門簾卻又響了,穿金挂銀的英俊青年松松垮垮地站在那兒,接過虞絨絨的話:“嗯?不夠嗎?”
“當然不夠。”虞絨絨理所當然道:“小韓師兄,您是真的被騙了。”
小韓師兄吊兒郎當地走過來,在虞絨絨身邊坐下,也不問她是如何知道自己便是小韓師兄,只微微向前傾身道:“哦?何以見得?”
這位小韓師兄看似萬事萬物都不甚上心,但這樣的姿勢下,毫無疑問渾身的壓迫感都極強,尤其他還若有若無地放出了一點高境界的威壓出來。
傅時畫眸色深深,眼底的不悅極濃,心道怎麽交個錢還這麽多彎彎繞繞,這浮玉山不待也罷,小師妹自己都已經讓不可能的事情變成了可能,硬是讓自己不通的道脈中道元流轉,天下這麽大,難道他還找不到另外一個可以為她修補道脈的地方嗎?這浮玉山,不待也罷。
已是不耐煩到了極點。
虞絨絨也有點煩。
虞家裏裏外外雖然都是丸丸在打理,卻也不代表她一無所知,從不出息,有些商場談判愛用的手段,她六歲的時候就見了個便,無非就是你退我進,你進我便逼着你退而已,這些威壓與氣勢,在她眼裏,算得上是不值一提。
在她眼裏,這些手段,不該用在同門身上。
但既然對方用了,她便自然也無需再給對方留任何情面。
所以她臉上的笑慢慢淡了,再嘆了口氣,站了起來。
空氣中有符意,是方才引路的小姜師兄說的天水一色符,也有拟出此處以假亂真的無數幻象的幻符。
這些符都确實珍貴,确實難制,但在虞絨絨眼裏,哪裏比得上禦素閣大陣,又有哪裏比得上萬無大牢的囚意?
所以她一擡手,似是在虛空中一點,其他人還在不解其意,小韓師兄的臉色卻猛地變了。
小笑峰的天色似乎莫名倏而暗了暗,那些原本綿密勻布在空氣中的水色,突然凝成了從未有過的瀝瀝小雨。
小雨是真的雨,但什麽雨裏有符意呢?
所以雨打芭蕉,芭蕉微枯,雨落荷葉,荷葉垂頭。
虞絨絨輕聲道:“這其中一共有三十四道符,除了天水一色之外,其他的幻境符撤去,小笑峰還剩什麽呢?如果連點兒荷葉雨色都要幻境來撐着,怎麽會去買如非子大師的真跡呢?依我所見,十八萬靈石也是小韓師兄胡說八道的吧?莫不是這畫,其實是出自小韓師兄之手?”
她手指微動,已經扣到了其中某幾道符上,輕輕一撥:“畢竟筆留下痕跡的地方,筆鋒總會自己說話。這個道理,小韓師兄不會不懂吧?”
一時之間,小笑峰中,雨聲淅瀝,但風也寂靜,雲也凝滞,整座山峰依然詩情畫意,卻仿佛潑墨之下沒有靈魂的一幅畫卷。
山峰上有尖叫聲乍起,幾位師姐怒氣沖沖地踏步而來,挑開門簾,嘴中的話卻在看到虞絨絨的手指時,凝滞當場。
更遠一點的地方,不少人都若有所覺,看向了小笑峰的方向。
小淵峰上,拎着二狗的汲恒長老摸了摸自己的光頭,一臉看熱鬧的表情:“小笑峰的那群傻蛋,看起來終于栽了跟頭啊。”
二狗整只鳥都有些恹恹,對這個話題根本不感興趣。
“都說了不要一天天腦子裏光想着怎麽騙別人的錢,真當錢多的人都傻嗎?錢多的那些人啊,哪怕露出一點點,都足以用靈石填平你們小笑峰了。”汲恒長老笑眯眯道:“阿花啊,做人做鳥,都不能太貪啊。”
二狗抖了抖翅膀,聽到靈石兩個字,終于來了點精神。
它擡眼看了看前方看起來整個大陣結界都有些扭曲的山頭,很是贊同地點了點腦殼。
這麽一小座山罷了,填平确實不是什麽難事。
汲恒長老眼睛一亮:“哎喲,我的乖乖阿花,你能聽懂我說話了嗎!我的阿花花就是最棒的!今晚我們吃肉!吃大塊的肉肉!”
二狗:“……哼唧。”
不情不願又有那麽一點點高興的,哼唧。
将虞絨絨和傅時畫送到小笑峰的那位接引弟子在一片驚呼和議論紛紛中,後知後覺地看向了小笑峰的方向。
再看到從來都有些迷霧陣陣,與其他峰格外不一樣的小笑峰,也不知是不是他眼花,竟然在隐約間露出了和其他山峰一樣的黃土之色。
接引弟子:!!!
他倒吸一口冷氣,突然想起了自己之前莫名的預感,心道不是吧不是吧,自己竟然、竟然預言成真了嗎?
那兩位到底是什麽來頭?
難怪……難怪一出手就幫浮玉山挽救了一位天生道脈!
小笑峰內。
小韓師兄緩和了語氣,重新開口,拱手咬牙道:“看來此前确實是我們別騙了。多謝這位師妹與師弟仗義執言,還望二位不吝賜教。”
虞絨絨手指輕輕一松。
雨聲驟停,風和日麗,荷葉舒展,芭蕉翠綠。
虞絨絨重新坐下,接過小聶師兄奉上的茶,抿了一口,毫不掩飾臉上的嫌棄勉強之色,再重新看向了臉色極差的小韓師兄。
“那麽,現在我們可以來好好談一談,一次性付清的事情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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