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道袍很破。

鞋面也很破,鞋邊上還有些雜草。

這樣的鞋底自然不可能有多幹淨。

但他在虛空如履平地,鞋底的泥土便随着他的每一步簌簌而落,那些泥土從半空墜下,有些掉在了地上,有些則如灰塵般散開來,落在一些人的發梢,其中最大的那幾塊,也不知是有意無意,直接掉在了黑鬥篷人的衣服上。

黑鬥篷人急急要避,顯然将自己身上的鬥篷和那只眼睛看得極其重要,但他才側過頭,一縷符線就悄然将他的頭發削去了一小半!

于是那塊泥土,便正好,摔落在了他的鬥篷上。

再向下滾了滾,滾進了那只火焰中的眼睛裏。

然而此時此刻,那被糊住的眼睛就仿佛只是一只眼睛,而不是之前向着虞絨絨眨眼的那個東西,竟然真的不閉眼,任憑那泥土徹底糊住了自己。

“我再問最後一次,你們當中,有人不是魔狗的信徒嗎?”耿驚花平淡問道:“若被強迫來此,倒也不是不可以被饒一條性命。”

無人應答。

卻有無數人從陰影裏擡起了頭。

——在這之前,虞絨絨甚至沒有發現,這一方山谷之中,竟然藏着這麽多人!

那些人的眼瞳是純然的碧色,在黑暗中便顯得十分明顯,好似兩汪幽翠的魂燈搖曳,鋪天蓋地的魔氣從那些人身上蔓延而出,幾乎是頃刻便籠罩了這方天地!

漫天符線倏一動。

魔氣的前進驟停。

耿驚花的鞋底不知何時變得無比幹淨,他的腳步邁得并不大,每走一步,天地之間的大陣便會隐隐作亮一次。

只有虞絨絨這樣對符陣已經極其熟悉的人,才可以看出每一次亮起的時候,符陣的微末變化。

她知道,這是七師伯在讓她看。

看他如何踩這陣,如何殺人。

殺人對劍修來說,是提劍而起,劍氣昂然,劍出如虹。

對符修……又或者說大陣師來說,卻像是運籌千裏之外,擡手輕揮,甚至帶了點寫意的美感。

這是虞絨絨第一次見到真正的大陣師。

又或者說,在此之前,她甚至不知道,這位平日裏看起來過分不靠譜的七師伯,竟然一出手,便是如此威力。

血池中有三千冤魂,血池外有浮玉山三千長老與入魔弟子。

便是一人一口唾沫,也足夠淹死七師伯與虞絨絨兩人。

但在如此多符線的交織勾勒下,那三千人卻好似只是一個數字,耿驚花每一步落下,竟然便會有一整片人應符線交織而倒下。

虞絨絨沒怎麽見過血,方才被黑鬥篷人所殺的那位長老的血有一些濺落在了她的衣角,她便有些頭暈惡心,此刻見到耿驚花如此手段,更是有止不住的煩悶。

但她還是在看。

而且她看得很是仔細,再在耿驚花的下一次提步之前,倏而伸出了手。

耿驚花若有所覺,側臉贊許地看了她一眼。

虞絨絨于是悄然将陣中的某一根符線,向右挪動了三寸。

山洞中,有人的右耳悄然被割落,直到過分火辣辣的痛被感知到,他才猛地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慘叫與尖叫一起響起,被割掉的自然不止那一只耳朵,虞絨絨到底還未真正沾血,下手自然小心謹慎,但耿驚花可不一樣。

他踩落之處,符線縱橫交錯,那些分明已經至少有金丹期的長老們竟然毫無還手之力!只覺得自己周身的空氣越來越緊繃,甚至一動也不敢動,生怕稍微挪移,便會身首異處!

但不動也不代表真的安全,幾位眼中碧色大盛的長老周身魔氣才凝,那符線便已經毫不猶豫地切割而下,再蜿蜒出一地鮮血。

“你有本事下來面對面和我們打啊!站在上面算什麽本事!”有長老的胡子被削去一半,再也受不了這種甚至連對方的袖子都碰不到的戰鬥,不由得仰天大罵道。

耿驚花不為所動,一腳再削去他另外半截胡子,冷笑連連:“有本事你上來啊?我沒本事,難道有本事的是你嗎?你要是敢來,我還敬你是條漢子,站那麽遠和我喊話,怎麽,是要來罵架嗎?是覺得我罵不過你嗎?”

那長老想到了此前耿驚花的一頓驚人輸出,臉色頓時變得青白交織。

無他,技不如人,罵确實是罵不過的!

也有人在驚慌這許久後,終于有些遲緩地認出了耿驚花的模樣。

“耿……耿驚花?”那位一直在探查萬無大牢爆炸符線的老林長老緊緊盯着高空中的那人:“你是耿驚花?!你怎麽會在這裏?萬無大牢是不是你炸的!禦素閣何時也開始參與我浮玉山的事務了?”

“嗯?有嗎?我已經一百多年沒出禦素閣了,竟然還有人記得我?”耿驚花被認出也毫不慌張:“不過,難道不是你們先把我關進去的嗎?不炸一炸,我怎麽出來?”

又有人喝問道:“你違反了修真界門派互不幹涉的約法九章!!你不怕被打入不渡湖水牢嗎!”

耿驚花漫不經心道:“那我可真是好怕哦,但你要先活到能去告我的時候哦。”

那人眼神一凝,下一刻,符線悄然而近,将他緊緊地擠在無數條符箓之中,耿驚花看着對方驚恐無助的樣子,嘆了口氣:“還有臉和我提約法九章。是忘了第一條就是絕不能碰與魔族有關的一切嗎?你們現在又在做什麽?!你們且告訴我,那三千囚徒中,有多少是真正的有罪之人,又有多少……是無辜的路人,甚至浮玉山弟子?!”

虞絨絨一愣。

她突然想起了二狗此前與她無意中提起的話,那些與她分明一起入門,第一日還來言笑晏晏眼中神采奕奕一并聽課,後來卻突然不知所蹤,說是堅持不住回家去了的同門。

當時她便覺得蹊跷,畢竟她也在禦素閣的外閣待過,自然知曉,對于絕大多數的凡人來說,只要能入仙門,便是累死苦死,也絕不會出仙門一步。

“窮苦人家孩子的命,本就如草芥,難道你活了大半輩子,還不明白這個道理?”黑鬥篷桀桀笑了起來:“能被扔進這裏,成為吾主的養料,是他們的榮幸。”

耿驚花還沒說什麽,一道聲音突然從此山谷之外響了起來。

“你、你說……什麽?!”

那聲音很年輕,有些耳熟,虞絨絨循聲看去,卻見竟然是小笑峰的那位喜好穿金戴銀的小韓師兄。

他身側還有一并禦劍而來的小齊師兄與小聶師兄,幾人臉上全是震驚茫然,甚至還有些不解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養料……?什麽養料?!你們把他們怎麽了!”小韓師兄高聲道:“你又是誰!”

他似乎還有許多問題想要問,目光卻在掃到了一位又一位面熟的長老時,逐漸顫抖。

“他說的是真的嗎?你們都是……都是知道這件事的嗎?!那些師弟師妹……那些你們說只是去試煉而殒命亦或是回家了的大家……是被你們投入了此處?!你們瘋了嗎?!”小韓師兄的質問一聲高過一聲:“就是因為他說的窮苦人家孩子的命不值錢?!就活該如此?!”

“窮苦孩子又怎麽樣?!”小聶師兄的聲音裏已經拖了一點哭腔:“我不知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麽,但……但如果是這樣,我們小笑峰一直以來的努力,豈不是、豈不是宛如一場笑話!”

“放什麽狗屁?其他峰也就算了,你們小笑峰不是最喜歡騙那些窮弟子簽賣身契嗎?”一位長老嗤笑道。

“你懂什麽!”小韓師兄怒叱道:“若非如此,誰肯從我們這裏拿錢?若不是我們強作惡霸,他們的負罪感會更強,還不如如此姿态,才能讓更多人心安理得地接受小笑峰的資助。窮不代表脊梁骨會彎,倒是這位長老你,你看看你現在跪在那裏的樣子,好像是一條狗!”

那長老勃然大怒,正要喝罵什麽,耿驚花卻哈哈大笑起來:“說得好啊,你們真的好像是一群狗啊。”

“三千生靈,汲羅一命。”耿驚花臉上的笑意倏而收起:“足夠你們這裏的所有人死三萬次。聊了這麽多,天也快亮了,而我,不太想讓你們看到明天的太陽。”

有長老怒叱他的這一句狂妄,周身道元飛漲,好似便要硬拼着與那些無處不在的符線纏鬥,也要耿驚花這條命。

然而耿驚花卻根本視若無睹,只繼續悠閑向前一步。

沒人知道他是如何這般一步跨越半個虛空,再踏在了汲羅所凝的血繭上空的,只有虞絨絨看到,那漫天的符線微微顫抖,好似在為即将發生的某件事而歡欣雀躍。

黑鬥篷眼中的神色終于變了。

他伸出手,看向耿驚花的方向:“你不要亂來!有話好商量!”

“我不亂來誰亂來?”耿驚花輕輕一笑:“既然已經認出了我是誰,怎麽還有這種天真幻想?”

他話音落,俯身提起那巨大的血繭,再探手一撥面前的某根符線:“還是說,這世間太久沒有大陣師,所以你們已經忘記……到底什麽是符修了?”

耿驚花的神色很是輕松,幾乎要讓人覺得是某位高山流水的白衣雅致公子在擡手弄琴弦,如此勾彈便是一連串妙音。

可惜弄琴的人道袍微髒,面容微枯,所以他這樣擡手,彈奏出的只剩下一片慘叫與一片真正的轟然。

地動山搖,山河傾圮,大塊大塊的岩石從牆壁上剝落,再砸至地面,血池中的猩紅被濺射而出,落在周圍那些眼瞳幽碧的人身上,如可怖的火般,瞬間将那人化作一片白灰。

無數長老想要禦劍而起,然而滿山谷都是縱橫交錯的符線,觸之即死。

耿驚花手提血繭,符意從他身上近乎無盡般流淌而出,将血色從繭子上層層剝落。

黑鬥篷人眼瞳驟縮,終于明白此處大勢已去,雖不甘心,卻也不得不就此放棄,只待今後從長計議。

他悄摸摸要走,再轉身,卻已經有一柄匕首悄無聲息地從他的背後沒入了他的心口。

有血順着握匕首的手滴落下來,黑鬥篷人一揮手,那人便被扇飛到了一側,重重砸落在了礁石之上,止不住地咳出了幾口血,但眼睛卻依然是雪亮的。

是阮鐵。

他被這一擊後身受重傷,黑鬥篷人的眼中更是冷漠至極,阮鐵卻止不住地放聲大笑了起來,顯然已經存了死志:“爹!娘!鐵牛——鐵牛為你們報仇了!”

黑鬥篷人一寸寸抽出那匕首,悶哼一聲“不知死活”,擡手便要在臨走之前,了結了阮鐵的性命。

一道符線從半空倏現,硬生生阻住了黑鬥篷人的動作。

虞絨絨在滿山的碎裂與震動中,扒在一塊搖搖欲墜的礁石上,有些緊張地扔出了最後一把符箓,順着那條符線輕飄飄落在了黑鬥篷上。

炸裂聲響徹天地。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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