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浮玉山萬籁俱寂。

月色下。

三千弟子的衣冠冢上,有一層細碎的黃沙随着夜風悄然滾動,再覆蓋其上,讓那一個個名字被西北的涼意與粗粝摩挲。

血池還未處理完畢,小虎峰外有一層明晃晃的結界,再拉開了閑人免入的封條,避免尋常弟子勿入此處,再造成什麽禍端。

浮玉山外有嗚咽的哭聲細碎流入此處,但既然細碎,自然微弱,風聲大時,便會聽不見,等到風停,哭聲便也真的沒有了。

窮苦人家的悲傷有時候都那麽捉襟見肘,日出以後還有生活的重擔在身,容不得他們在此處太久駐足停留。

這世上能放肆沉湎于悲傷流淚的,終究是少數人。

那些碎石之下,黑鬥篷人确實已經死透了,三萬裏外的魔界中,他的魂燈忽閃忽閃,燈上的火苗慢慢凝聚成了一個小人模樣。

正是魔族的脫殼點魂大法。

“密謀了足足八十多年才滲透了大半個浮玉山,等了這麽久,終于找到了一個天生道脈,萬事俱備,你告訴我最後只落得了這樣的結果?!”黑玉王座上的人倏而湊近了那片魂燈,擡手隔空掐住了黑鬥篷人魂燈上的小人:“你還有臉再來見我?!”

魔窟的牆壁上有千萬盞燈。

那些燈的色彩幽幽,火焰也撲朔。

在這一聲怒喝之下,于是所有的火都像是一剎那間被再次點燃,拖曳出吞吐可怖的妖冶火尾,再随着餘音齊齊向那魂燈上的小人呼嘯而向!

魂燈小人一動也不敢動,甚至以為自己千辛萬苦地逃回來,卻也即将隕落于這位陰晴不定的老魔君手中。

然而下一刻,那只攥住了他的手卻輕輕松開。

他跌落回魂燈,雖然早已沒有了實體,整個人卻依然因為疼痛而蜷縮了起來。

老魔君的聲音再度響了起來:“知道為什麽你還有一條命嗎?”

黑鬥篷人不禁有些茫然。

“魂印動了。”老魔君負手而立,聲音沉沉:“所以你活下來的唯一用途就是被搜魂,我要知道到底是誰讓魂印動了。聽明白了嗎?”

搜魂一術,乃是被搜之人的必死之術。

黑鬥篷人曾經用這法子搜過許多人的魂,再冷眼看着他們在自己的手下逐漸眼神暗淡,神色僵硬,最後變成真正所謂的行屍走肉,生不如死。

他能想象那樣的疼與結局。

但他終究只是深深俯下了身,低聲吟唱道:“褪去凡軀,成魔成神,蒼茫天地,唯魔永生。”

……

小虎峰的碎石下,那張已經幾乎稀碎的黑色鬥篷上,一只眼睛突然眨了眨。

那只眼睛下有鈎織的火焰之色。

火焰仿佛在這一刻随着這樣的眨眼,活了過來。

眼睛睡醒了也不過是眨幾下,火焰若是活過來,自然便要燃燒。

于是那張破碎的黑鬥篷上,有了一條細密蔓延的火線。

火線悄然卷起布料,在夜風裏,将那張黑色的鬥篷徹底焚燒殆盡,不留一絲痕跡。

那只眼睛在這樣的火色裏悄然閉上,像是心甘情願随着火焰而去,也像是正在期待下一次的睜開。

……

粉色劍舟劃破夜色,沖出西北帶着砂礫的風,空氣卻比此前更冷,更蕭瑟。

大片的雪劃破夜空,紛紛揚揚落了下來,傅時畫擡手按在舟身上,于是便有劍氣破開風雪,再将那些飄搖的風與雪隔絕在劍舟之外。

卻到底稍遲了一步。

獨自一人坐在舟頭的耿驚花肩頭已經有了白茫茫一小片,虞絨絨甩了甩頭,抖掉眉梢發尾的雪,再擡手幫傅時畫打掉了他肩頭的雪,這才縮回手,在掌心哈了一口氣。

她有些憂慮地扒在舟邊向下看去,神色之間難免有些憂慮:“這種環境下,劍舟真的能繼續飛嗎?”

高空之下,是白茫茫的雪。

雪覆蓋了山林,落滿了山谷,仿佛要将這千裏大地都冰封個徹底。

阮鐵坐在船尾,也在看雪,他抱着懷裏的那把鐵劍,鐵劍在這樣的雪夜中也确實冷得是塊鐵,但他卻依然緊緊抱着,未曾有一刻松手。

二狗瑟瑟發抖地蜷在虞絨絨掏出來的小軟墊裏,它将軟墊對折了一下,硬生生給自己做了個避風的小暖窩,用翅膀抱住胖胖的自己,再有些憂愁地看了眼自己的肚子,确信自己比離開浮玉山時肯定是瘦了。

傅時畫擡手探了探風:“梅梢派的幾位弟子應該正在來接我們的路上,再堅持一下。”

——雖然現在看來,大約是事出有因,但為了避免再出現開局就坐牢的情況,傅時畫提前給梅梢派遞了傳訊符。

當然沒有說明自己的真實身份,只說是禦素閣前來觀劍的,落款的名字是內閣弟子傅五虞六和阮鐵。

每個門派都有自己的劍,其中梅梢派的劍最是冠絕天下,前幾代有劍聖之名的大劍修中,十有五六都出于梅梢雪嶺。

而這一代弟子中,雖有傅時畫在未入金丹之前,獨占百舸榜十年之久,但在他一破境後,百舸榜榜首便變成了梅梢派的那位十四歲的天才劍修十六月。

梅梢劍,可見一斑。

畢竟天才之名,每個門派都多少有那麽一兩個,但能登榜首,直白地解釋來說,就是戰力最高,最能打。

念及至此,虞絨絨不由得有點好奇:“大師兄,你見過十六月嗎?”

傅時畫沒說見過,也沒說沒有,他在忙着對着水鏡給自己捏一張新臉:“怎麽?想看我們打一架?”

虞絨絨看着他将自己高挺的鼻骨壓下去了點兒,眼睛拉小了點,嘴扯厚了點,忍不住笑出了聲,再猛地忍住,立刻否認道:“當然不是那個意思!大師兄都已經越過道門了,肯定是不會和我們萬物生打架的。我只是……只是對梅梢劍比較好奇。”

說話間,傅時畫已經捏好了臉,依然是一張平平無奇最多可以算得上是清秀的臉。也許是因為确實沒什麽必要,所以他這次沒給虞絨絨換臉,至于阮鐵就更不用了。

“你知道你也上百舸榜了嗎?”傅時畫不理會虞絨絨的問題,轉而突然道。

虞絨絨一愣,擡手指向自己的鼻子:“我?”

“第九十八名,虞絨絨。”傅時畫頓了頓,突然露出了一個略帶促狹的笑意:“第八十三名,虞六。”

虞絨絨:???

這榜她一個人還能上兩次的嗎!

“當然是我拜托人動了點手腳。”傅時畫挑了挑眉:“原因很簡單,梅梢派一整個門派的人都是沖榜狂魔,一會兒去了你就知道了。總之,聽到你的名字,相信你一定會收到很多驚喜。”

虞絨絨一時之間沒能理解傅時畫的意思,便見他笑了笑,繼續道:“我雖然沒和十六月交過手,但說不定你有機會。”

虞絨絨:!!!

沉默了一路的耿驚花終于轉過了頭,正對上了虞絨絨瞳孔地震的樣子,小老頭臉上已經掃去了之前的神态,看到虞絨絨驚恐的樣子,心情肉眼可見地愈發好了起來:“不然你以為我們為什麽要來梅梢派?”

虞絨絨不敢說話。

她哪裏能想到那麽多為什麽,要說的話她自己倒是還有事情要做,畢竟她乾坤袋裏還放着兩壇子骨灰,其中一壇子是要灑去梅梢雪嶺的雪峰之巅的。

也不知道那雪峰是否好登。

但這問題也不能不答,所以她試探道:“是……來學梅梢劍?”

“我知道你心中有很多疑惑。”耿驚花開口道:“別猜了,确實如你所想。小樓在我這一輩,有八個人。我排第七,汲羅第六,上面還有五位。既然你入小樓,我還是要帶你去見一見大家的。你的五師伯在梅梢雪嶺,你此去,确實是要和她學劍的。”

傅時畫忍不住道:“為何我入門時就沒有這個待遇?”

“去問你師父啊?問我幹嘛?”耿驚花不滿道。

“我師父……”傅時畫一言難盡道:“那不是太忙了嗎?堂堂禦素閣閣主,不忙點,估計禦素閣距離倒閉也不遠了。再說了,您也不是小師妹的師父啊,這不也還是帶着她出行了嗎?”

耿驚花咧嘴一笑,極為坦然道:“本來也不是不能有,但因為我嫉妒你天生道脈,所以就省去這個步驟。再說了,你小師妹多不容易,你知道這世界上有幾個人能破開凝滞的道脈嗎?!對她好點有錯嗎?!”

傅時畫:“……”

傅時畫:“沒錯。”

舟尾将這番對話聽得全須全尾的阮鐵:“……????”

很難接受在小虎峰大殺四方過于威風凜凜的這位前輩,平日裏竟然是這番模樣。

他再悄然将目光落在虞絨絨身上,眼中不由得帶了點愕然。

虞絨絨徒手畫符,擋在他面前,再直面黑鬥篷人的那一幕幾乎快要烙入他的記憶深處。

而她……竟然原本道脈不通?

阮鐵輕輕咬了咬牙,看向了自己的手,眼中的決意更濃。

如果這個世界上,能有人為了修行披荊斬棘,他這樣本就占據了得天獨厚條件的人,又有什麽借口不努力呢?

虞絨絨沒注意到那麽多,她敏銳抓住了問題的關鍵:“等等,如果是學劍,那我自己來找五師伯便好,七師伯你就要去哪裏?那、那我是不是要見完所有的師伯,才能見到我的師父?”

“哦,你五師伯來了。”耿驚花躍至劍頭,遙遙看向風雪之中,明明目之所及全是一片白茫茫,他卻說得無比篤定,再回頭頗為賊眉鼠眼地一笑:“你還小,有所不知,梅梢派雖遠,但三宿門卻就在這下面了,小老頭我,去也!”

道袍破爛的耿驚花就真的這樣一步從劍舟邊跳了下去,很快就在風雪中消失了身影。

虞絨絨:“……???”

三、三宿門?!

不是,等等,是她知道的那個……相思一夜,佳人纖手的三宿門嗎!

她回頭對上了傅時畫同樣慢慢睜大的眼,還沒來得及問什麽,卻聽空氣中響起了一聲清叱:“耿阿花你哪裏跑——!”

劍風起。

漫天風雪驟停,再以比方才更加暴烈的姿态傾覆而下!

粉色劍舟原本平穩的舟身宛如落入了波濤之中,開始了無盡的颠簸,虞絨絨死死抓住了劍舟的一側才保證自己沒有被甩出去。

金石交錯聲在劍舟下方響起,隐約可以聽見耿驚花的兩聲驚呼和長笑,隐約還有一句:“任半煙我勸你不要太過分!”

風雪被攪起,空氣中的寒意混着劍意噼裏啪啦撲面而來,最後才凝出了倏而出現在劍頭的一位女子的身影。

她在風雪中穿梭,身上卻殊無雪色,她眉目過于豔麗張揚,便顯得劍也一樣銳不可擋,好似她天然就應該立在這樣的風雪之中,居高臨下地看着所有人。

但顯然,她還是來晚了一步,沒有把開溜的耿驚花提回來。

顯然便是那位名叫任半煙的五師伯。

她冷笑一聲,很是自來熟地看向了劍舟中剩下的三人一鳥,再倏而出現在了虞絨絨面前,毫不在意地将手中的劍扔在了一邊,雙手捧住了虞絨絨的臉,很是熱情地揉了揉:“手感真好,和當年小師妹一樣,不錯,不錯。”

“耿阿花送了兩個天生道脈來給我做見面禮玩?也不錯。”任半煙笑眯眯道,再大力拍了拍傅時畫的胳膊,爽朗道:“小夥子身板很結實嘛!那邊那個也過來給我看看,怎麽一臉苦大仇深的樣子啊?有什麽想不開的說出來也讓我樂呵樂呵?”

阮鐵神色微變,之前對這位女子的好感全部化為烏有,心道這世上難道還有拿別人的傷痛作樂的人嗎?

卻見對方施施然坐在了劍舟邊,繼續道:“死了這麽多年,我都快無聊死了,難得熱鬧點兒。瞧瞧你們,來得多好,可不就是趕上了好時候!梅梢派三年一次的比劍大會就在一個月之後了,名我都給你們報好了,你們可不要讓我失望啊!”

阮鐵微微一愣。

……死了?

任半煙好似并未覺得自己說出了什麽驚天動地的事情,她極其自然地俯身撈起了二狗,在二狗色變的表情中,非常高興地揉捏了一番小鹦鹉的全身,最後還摸了摸它的某些私密部位:“喲,我們二狗怎麽還沒遇見喜歡的鳥呢?還沒決定好性別啊?都單身八百年了,還不抓緊點?”

二狗敢怒不敢言,十分扭捏卻也不敢掙紮,只小聲哼哼了兩句就躺平任揉了。

虞絨絨卻心底一沉。

她的目光悄然落在了任半煙腳邊。

天色雖陰陰,三人一鳥的腳邊卻都有影子被拉長。

唯獨她的腳邊,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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