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沈柔倏然一凜,詫異擡眉,幾乎是不可置信地望向衛景朝眼底。
他可知,自己在說什麽瘋話?
以孟允章的所作所為為藍本,寫一出戲文?
這出戲文,若是能寫,全天下的讀書人都能寫,甚至不需潤色,只将故事講出來,便能引得朝野內外口誅筆伐。
畢竟,孟允章做的事,實在是天怒人怨,罄竹難書。
可,為什麽多年來,沒有任何人敢寫?
還不是因為,這戲文但凡面世,進入百姓的口中耳中,就不可能再控制得住。
朝廷管得住書冊,管得住戲班子,管得住達官貴人,又怎麽能管住老百姓的嘴,管住老百姓耳朵,管住老百姓的腦子。
永遠不可能。
任是怎樣的天縱奇才,也不可能管住所有的百姓。
他們口口相傳,乃至于人盡皆知。
難道,朝廷還能殺了所有的百姓不成?
長此以往,這出戲傳到各地,毀掉的便不僅是孟允章的顏面。
還有皇室的顏面,帝王的顏面,乃至于整個孟氏皇族,都要為此蒙羞。
其中自然也包括,衛景朝的母親,明佳長公主的顏面。
沈柔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如此破釜沉舟,放着優渥順遂的生活不要,非要兵行險招?乃至于,冒着衆叛親離,生死未定的危機,去做這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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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此,沈柔稍一猶豫。
衛景朝便蹙眉:“若是不能寫,你直說就是,我還不至于強迫你。”
“寫是能寫。”沈柔弱聲道:“只是……”
“只是什麽?”
沈柔頓了片刻,看着他緊蹙的眉心,輕聲道:“沒什麽,我寫。”
只是,你可知這樣辱沒皇室名聲的事情,幾乎與謀逆無異?
若叫聖上知道,這滿天下的罵名,是你給他招惹來的,哪怕你是他的親外甥,他也絕不會放過你。
屆時,恐怕長公主殿下也救不得你的性命。
她張了張嘴,想将心裏的話講出來。
可是,對上衛景朝冰冷的臉龐,又驀地失了勇氣。
其實,這些事情哪裏等得到她提醒。
他這樣的人,又怎麽會想不到?
只不過是,不在乎罷了。
果然,下一刻,衛景朝語氣冷峻,告誡她。
“此事關乎生死,不可為外人道。從今日起,你每日白天到我書房來寫。”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有第三人知曉,你應當知道,會有什麽結果。”
沈柔畢恭畢敬道:“侯爺放心,我都明白。”
她還不至于愚蠢到,将此事告訴旁人。
她好不容易才從君意樓逃出來,留下自己這條小命。
往後但凡有一點辦法,都不會把自己的性命,再交托給別人掌控。
哪怕是親生父母,哪怕是……夫妻。
經此一劫,她清晰地認識到,無論是再親近的人,都顧不得旁人的生死。
她幹脆豎起三根手指,舉到頭頂,眉目堅毅:“我沈柔對天發誓,若對外洩露一言半語,便叫我不得好死,挫骨揚灰,永世不入輪回。”
衛景朝沒有攔着她發誓。
等她說完,才指了指左手側的椅子,“以後,這就是你的座位。”
沈柔放下手指,移步過去,坐下,試了試座椅的高度,動了動身體,有一絲不自在。
衛景朝問:“怎麽?”
沈柔微微抿唇,道:“這椅子太高了。”
衛景朝下意識低頭,看了看她的腳。
沈柔的腿,在女子中,已經算是很長了。
纏在他腰上時,綽綽有餘。
但她畢竟是柔弱女子,與高大挺拔的男人沒法子相提并論,哪怕是站着,也只到衛景朝下颌處。
這把椅子,是按照衛景朝的身形,嚴絲合縫定制的,唯有他這個身高的人,坐着才舒服。
所以當沈柔坐在衛景朝的椅子上,只有挺直身體,雙腳才能挨着地,否則就要懸在半空中。
那模樣,像極了學堂裏正襟危坐的孩童。
衛景朝以拳抵唇,倏然笑出聲來。
沈柔臉上浮現一絲紅暈,又羞又惱:“讓人給我換把椅子!”
衛景朝忍住笑意,喊人給她換了把普通的椅子,見沈柔坐下,不知為何,又笑了一聲。
沈柔沒忍住怒,惡狠狠瞪他一眼。
衛景朝頓時笑意一斂,冷着臉看向她,“你在做什麽?”
膽子肥了,都敢瞪他了?
沈柔連忙抓着筆,坐直身體,乖巧至極:“我在思考。”
什麽人啊,明明是他先嘲笑她的。
結果她瞪了一眼,就成了罪過。
衛景朝冷笑一聲,瞧瞧這乖巧懂事的模樣,真是一等一的做戲好手。
實則,她從來就沒怕過他。
最柔順的時候,還要靠着他活命,都敢不顧他的意願,給他下藥,主動解他腰帶。
所謂的柔順婉轉,都是裝出來騙他的。
如今還不知道心底在怎麽罵他。
沈柔頂着他的目光,硬着頭皮扭臉與他對視,小聲道:“你盯着我,我想不出來。”
衛景朝移開目光,冷哼一聲,去看自己手邊堆積如山的公文。
書房內,只餘衛景朝翻頁時嘩啦啦的聲音。
沈柔終于開始真正思索,這戲文如何寫。
不能太露骨,卻也不能太含蓄。
應當是那種暫時發出去,不被人認為是在專門針對孟允章,而是說的每朝每代的通病,唯有如此,這出戲才有面世的可能性。
但又能反應過來,說的正是本朝孟允章,如此,才能起到該有的作用。
而若說孟允章與歷朝歷代欺男霸女的惡霸有什麽本質區別,大約就是,以前的帝王不會這般縱容自己的弟弟。
而當今聖上,卻百般縱容庇護自己的弟弟。
以前的惡霸,只會欺負無權無勢的美貌平民少女。
而孟允章,滿朝文武,沒有他不敢招惹的。連高官之女,都能當做玩物。
沈柔想了許久。
提起筆,在紙上,先寫了三個大字。
——如月傳。
她擡眼看向衛景朝,征詢他的意見。
“弘親王做過的惡事數不勝數,罄竹難書,若是全都列上,只怕短短一出戲,唱不完其中曲折。所以我想着,不如挑其中一件尤為罪大惡極的,寫得淋漓盡致,讓人恨入心扉,侯爺覺得如何?”
衛景朝本也是這麽想的,便點了頭:“可以。你準備寫什麽事?”
沈柔道:“弘親王曾擄掠高官之女,将人欺淩而死。死後,還不放過她的家人,将人父母外放至嶺南瘴地,致人全家死亡,如此惡行,令人發指。”
這個事例,衛景朝比沈柔更清楚,畢竟,他親眼所見。
事發之時,哪怕是他,仍頗覺震撼。
害死了人家姑娘之後,還要連帶着人家的父母家一同折磨,的确是惡行昭著。
衛景朝微微點頭:“可以。”
沈柔得了允準,彎唇輕笑。
随後,獻寶似的将寫好的字舉給他看,“我準備從這位姑娘的角度寫,這樣才能讓聽衆更憤怒。”
他這才擡眼,瞥了那三個字一眼,随即蹙眉道:“如月?”
他的語氣,有些重,有些冷。
沈柔解釋道:“我小字如月。”
衛景朝語氣更重:“我知道!我是問你,你寫這三個字,是什麽意思?”
她垂眸輕聲道:“我想寫的是那位慘死在弘親王府的高官之女。只是她人已死,若再将名字扯出來,未免對往生者不敬。”
“所以我想着,用她的姓,我自己的名字,叫江如月。再套上那位姑娘的故事,如此也算是慰藉,好讓她在天之靈知道,我并沒有冒犯或者嘲諷的意思。”
若是有半分不敬之意,便不會用自己的名字。
衛景朝皺眉,沒理會她的話,只冷冷道:“換個名字。”
沈柔不解:“為什麽?”
衛景朝只是重複:“我說,換個名字。”
沈柔越發不理解,“我覺得這個名字很好,一來講的是那位姑娘,二來講的是我。将我們二人的故事捏在一起,才更有戲劇性。”
衛景朝一字一頓,冷冷看着她,“沈柔,我說,換個名字,你聽不明白嗎?”
沈柔抿了抿唇,見他神态越來越難看,越來越冷,才憋屈道:“好。”
她低頭想了想,将“沈如月”三個字劃去,改成戲文中常見的名字。
這個女主角的名字,叫江燕燕。
衛景朝見狀,臉色微微緩和。
轉頭繼續看自己的公文,沒再說話。
沈柔卻怎麽也寫不下去了。
她心裏難受的厲害,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憋屈,堵在她奇經八脈裏頭,堵得她渾身不舒坦。
他憑什麽,連她的名字都要管?
若說“沈柔”二字有人知道,他怕被人發現,不讓說就罷了,她也能理解。
但“如月”二字,是她及笄前父親私下所賜,她從未出去說過,父母也從未說過。
滿天下,除卻父母兄長之外,大約也只有衛景朝這個未婚夫知道。
所以憑什麽,她不能寫這個名字?
又不是他的名字?
跟他有什麽關系?
沈柔将筆放在筆架上,緊緊抿唇,仰頭望着雕梁畫棟的房梁,忍住眼底的淚。
她這邊安靜的過分,衛景朝微微側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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