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沈柔坐在颠簸的馬車裏,一路奔向前。

隔着車簾望向外面,熟悉的城樓逐漸在視線裏變成一條纖細的線。

城樓前的人,不管是仇人還是友人,都變成了數不清的墨點。

她緩緩轉過頭,目光落在車內的墊子上。

踏歌陪在她身側,給她倒了杯茶,“姑娘喝杯茶吧,這一路兼程,日後恐怕想好好喝口熱茶,都不易了。”

沈柔握着茶盞,看着碧綠氤氲的茶葉,慢慢嘆了口氣,“我還是第一次離開京城呢。”

小時候,每次父親随軍出征,她不舍得,就哭着喊着要随父親去北疆。

可是,父親從未同意過她的意見。

踏歌見她神色落寞,略想了想,道:“可是,等姑娘去了涼州,就能一直和侯爺在一起,還能見到沈夫人。”

想起遠在邊塞即将見面的母親,沈柔臉上,驟然浮現一絲笑意,眼底浮現肉眼可見的期待。

踏歌亦跟着笑了一下。

她覺得,如今姑娘跟着侯爺去邊塞,是件好事。

一來,既做了鎮北将軍,去了涼州城,兩年內是不可能回京的,自然也沒法子娶妻生子。若是姑娘抓住機會,這兩年內籠絡住侯爺的心,以後的日子,只有越過越好的。

二來,離開京城這是非之地,姑娘心情能好起來。

三來,侯爺離京外放,還是到涼州要塞這種地方,卻願意一路帶着姑娘,不肯将她孤身一人留在京城,可見心裏有她。

這一二三個原因,足以讓姑娘以後的日子,越過越好,不再擔驚受怕,風雨飄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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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柔雙手捧着杯盞,望向前方策馬的衛景朝。

衛景朝并不像她的父親,每每離家之際,便已着了盔甲。他仍是一身深紫色的官袍,騎在馬上,秋風卷起袍角,頗有風流之意。

踏歌注意到她的目光,忽然抿唇笑了笑,道:“姑娘瞧什麽呢?咱們侯爺是不是很英俊潇灑?”

沈柔默了默,輕聲道:“是啊。”

他是真的,很英俊很英俊。

就如同旁人評價的那樣,有“嵇宋之風”--------------栀子整理,不僅有嵇康宋玉的文采錦繡,更不輸其俊美。

如青松,如玉山。

踏歌笑開了眼。

沈柔卻緩緩垂下眸,慢慢地想。

其實對他這樣的來說,容顏也好,才華也好,都是微不足道的東西。

旁人百般誇贊的東西,都是他不在乎的。

他無與倫比的野心,滿腹的韬略,卻無人知曉。

想來,也是不那麽愉悅的。

車馬行了不過二裏路,最前面帶路的斥候倏然勒馬,厲聲喝道:“前方何人,竟敢阻攔朝廷軍隊?”

前方傳來一聲女子的嬌喝,“洛神公主在此,安敢放肆!”

四周盡是跪拜之聲。

沈柔撩起簾子一角,往前方看去。

一名英姿飒爽的美麗少女,策馬走到衛景朝跟前,與他說話。

隔着這麽遠的距離,她聽不見二人說了什麽。

只看到,洛神公主笑意盈盈,眼含秋波,一雙妩媚入鬓的長眉,似乎都染上了三分春意。

她瞧不見衛景朝的神情。

只看見,洛神公主一笑,他微微點頭。

又看見洛神公主擡手,手中馬鞭,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戳了戳他的肩膀。

衛景朝側目,露出那張俊美的臉,似乎帶着笑意。

其中暧昧,不言自明。

他們交談,也不過半刻鐘的功夫。

洛神公主騎着馬,從沈柔的馬車前經過。龍涎香高貴冷淡的氣息拂過,就如同她這個人一般。

如此的,傲然尊貴。

沈柔微微抿唇,倏然放下簾子,冷着臉垂下眼眸。

踏歌噤聲,不由得左右望望,不敢去看沈柔的表情。

亦不曉得,如今是個什麽情景。

侯爺與公主,何時生出的瓜葛?

馬車一路往北,夜色深濃時,終于到達二百裏外的一處驿館。

宜興衆人,下馬的下馬,下車的下車,終于腳踏實地,落到了地上。

沈柔被扶下馬車,綴在人群中行走。

隔着無數人,望着衛景朝的背影,他卻忽然回頭,朝這邊望了一眼。

看見她,眼底驟然浮現一絲笑意。

她的心,便用力地,跳了一下。

一身疲憊之下,只餘一顆溫熱的心髒仍是活蹦亂跳,比平日更甚。

可是,白日裏他與洛神公主相處的場景,驟然蹦到眼前,帶着氤氲的寒氣,冷冷地,鎮壓下她不安分的心髒。

沈柔慢慢地,将雙手握成拳頭。

她是被當做衛景朝的侍女跟來的,衣食住行都與踏歌一起。

用過晚膳,她下意識跟着踏歌往卧室走。

結果路過一間房門前,踏歌卻忽然打開門,把她推了進去。

沈柔一怔,有些茫然地看向踏歌,“踏歌姐姐……”

踏歌合上門,縮頭縮腦地跑走。

沈柔茫然站着。

身後已傳來一聲輕笑,男人的嗓音響起來,“沈柔,過來。”

沈柔轉頭,看見衛景朝已脫了外衫,屈膝坐在床上,手中拿着一本書,滿目笑意。

沈柔微微抿唇,緩步走過去,在他面前站定,小聲道:“我要住這兒嗎?”

衛景朝笑了一聲,望着她的眼睛,“不然呢?”

“但我是你的侍女。”她強調道,“哪有人和侍女一起睡覺的。”

衛景朝擡手扯過她,将人拉到自己懷裏抱着,手指撥弄着她的耳珠,笑吟吟道,“怎麽沒有?難道你以前,沒聽說過通房丫頭嗎?”

沈柔臉色一涼,推開他的手,不悅道:“沒有。”

她聞言,聲音裏帶了譏諷,“我怎麽比得上衛侯爺見多識廣,風流多情。”

她人還在衛景朝懷裏,縱不讓他摸她,卻對她的境地沒多少改善。反而那生了怒氣的俏麗臉龐,比平日溫柔嬌嫩的模樣,更多幾分鮮活。

衛景朝不由笑出聲,揉揉她的腦袋,額頭抵上她的額頭,呼吸交、纏間,他輕聲問:“生氣了?”

沈柔抿唇不語,垂眸避開他的目光。

衛景朝一根手指抵住她的下颌,迫她擡起頭與他對視:“今日,洛神前來送我,你見着,是不是生氣了?”

沈柔沒法子,只能敷衍道:“妾不敢。”

衛景朝笑問,“真不敢?”

沈柔望着他,眼神平靜,“公主與侯爺是嫡親的表兄妹,青梅竹馬,天作之合,我有什麽可生氣的。”

洛神洛神,當真是叫的好親熱。嫡親的表兄妹,自然不是她這種外人能比的。

若是不仔細看,當真看不出,她眼底含着一絲煩躁。

衛景朝縮緊手臂,将人往懷中擁了擁,輕聲細語與她解釋,“洛神特意前來,是為了與我合作。她想做皇帝,想讓陛下廢掉太子,需要我手中的兵權。”

沈柔不吭聲。

雙方合作,最簡單也最牢固的方式,便是聯姻。

他們一男一女,正當妙齡,又是姑表兄妹,親上加親,天作之合。

若是能成婚,日後便是強強聯手。憑借洛神公主和衛景朝兩個人的手段,滿天下所有人,也不是他們的對手。

總而言之,比和她這樣的罪臣之女在一起,要劃算的多。

将來,他們夫妻兩個奪得皇位,他再想法子将皇位從洛神公主手中奪過來,才真是不費一兵一卒的好法子。

像他這樣聰明的人,就該選這樣的路。

衛景朝見她這油鹽不進的表情,無奈笑了笑,摟着她,只問:“沈柔,我怎麽會跟她那樣的人有所牽扯。”

“我已拒絕她了,所以她走的時候,那麽生氣。”

沈柔睜着無辜的眼睛,慢慢問:“她生氣了嗎?”

她倒是沒看出來,只看出來對方滿目傲然,如山巅白楊。

與往昔見着的時候,并無什麽區別。

衛景朝卻能看出來她生氣了,可見是很了解很了解她。

衛景朝讀懂她眼中的話,一時無言。他嘆了口氣,低聲問:“故意找我茬?嗯?”

沈柔眨眼,又道:“妾不敢。”

只是,那眼睛裏的情緒,卻好了很多。

可見還是信了他的話,并沒有真覺得他與洛神公主有什麽茍且。

衛景朝也便翻過了這一頁,不再提。

手掌滑到她腰間,輕輕揉搓着問:“累不累?”

沈柔點頭,細聲細氣道:“累的,我從來沒有坐過這麽久的馬車。”

衛景朝的手,捏捏她的腰,慢慢道:“今天總共走了二百裏,京城距離涼州有兩千四百裏,而且路途越來越難走,這樣的日子,至少有二十天。”

他看着沈柔的眼睛,慢慢道:“若是你受不了這等苦,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沈柔用力搖頭,漂亮的眼睛,盛滿堅毅。

“我不苦。”她望着衛景朝,往他懷中黏了黏,像是怕被攆走,用力攥住他的衣襟,“我不回去。”

衛景朝便沒說話,默許了她。

沈柔松了口氣,手指撥弄着他腰間的系帶,又慢慢道:“我住在這裏,那踏歌姐姐怎麽辦?這荒郊野外的驿館,她一個人住……”

衛景朝笑了一聲,擡手捏捏她的耳朵,“你不必操心她,有人跟她一起睡。”

沈柔不解地看向他:“誰啊?”

他是帶了別的侍女不假,但加上沈柔,攏共六個人,人家兩兩一組,誰能跟踏歌姐姐一起住。

衛景朝輕哼,“陸黎。”

沈柔詫異地瞪圓眼睛。

她以前,也聽衛景朝打趣過踏歌和陸黎,但本以為,也不過是有些許意思。

怎麽現在聽來,竟已是同居一室的關系了嗎?

她不由得瞠目結舌,怔然道:“可是,他們還沒有成婚啊……”

衛景朝雲淡風輕道:“那是他們的事兒。興許是陸黎不行,踏歌不樂意吧。”

沈柔沒料到他這樣編排自己的下屬,怔了片刻,小聲道:“有其主必有其仆。”

衛景朝微微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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