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太陽高懸在天空中,亮亮的,冷冷的,沒有一絲溫度。

就像她眼眸中的情緒。

沈夫人不知道為何,驟然呼吸一窒。

沈柔定定告訴她,“阿娘,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待在這裏,不要再與他鬧矛盾。”

沈夫人顫顫點頭。

沈柔垂了眸,沒再說話。

目光落在腳下的地磚上,有一絲悵然。

她不是個好女兒,她騙了自己的母親。

君王親自派人僞造的證據,怎麽可能僅僅靠着單薄的證據就能推翻?縱然可以,涼州城這樣大,又要去何處尋?

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可她因為不想看到母親與衛景朝繼續劍拔弩張,說了謊言。

若是……若是有朝一日,母親發現自己騙了她,會不會失望?

她的心,有一絲惘然。

更摻雜着一絲,對自己的厭棄。

世間的情愛,總能叫人昏了頭。

明知沒有未來,卻甘願為此飛蛾撲火。

————————————

沈柔這邊剛勸說沈夫人放下對衛景朝的怨憎,讓她保證不與賀新城同流合污。

不曾想, 第二天一早,門房遞來一場帖子。今晚,賀骠騎府上設宴,誠邀大将軍和沈姑娘赴宴。

沈柔暼了那帖子一眼,“我不想去。”

直覺告訴她,這是一場鴻門宴,絕沒有好事發生。

衛景朝将帖子擱在桌子上,沉吟片刻,“去回話,我跟沈姑娘定會準時到達。”

沈柔蹙眉,不悅地看向他,“你想去,就自己去,反正我不去。”

衛景朝漫不經心道:“真不去?若是他給我送姑娘怎麽辦?”

沈柔咬了咬唇,不鹹不淡道:“侯爺想要姑娘,我哪兒攔得住?縱養一百個姑娘在這院子裏,那也是侯爺自己的事兒!”

這一口一個“侯爺”,酸味都快沖上天了。

衛景朝不由道:“小醋壇子!日後我若娶妻生子,豈不是要把自己酸死。”

話音一落,沈柔臉色頓時變得蒼白。

衛景朝咬了咬舌尖,信紙心知自己說錯了話,狼狽地偏過頭,“不說這個了,你真不去?”

沈柔低低“嗯”了一聲,低落的情緒,瞎子都能看出來。

衛景朝默了默,亦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心知說錯了話,想要安慰她。

可這話,偏偏又沒法子反駁,沒法子安慰。

早晚有一天,他要娶妻,要生子。雖然……縱使他的妻子管不着沈柔,可他總不能不娶妻。

他不可能去欺騙沈柔說,為了你,我願意不娶妻。

那不可能。

他身上肩負着的責任,禁锢着他,不可能這般任性。

他對沈柔的喜歡,毋庸置疑。

可是,情愛總歸是小節,與大義無法相提并論。

他張了張嘴,說:“不想去就不去……”

沈柔忽然改了主意,“我去,我跟你一起去。”

衛景朝詫異地看着她。

沈柔垂眸,神色莫名,“宴無好宴,但鴻門宴有鴻門宴的吃法,逃避不是辦法。”

賀新城的帖子上,特意注明了她的名字。

若她不去,倒像是怕了他。

涼州城局勢未明,無論如何,她也不該先露怯。

衛景朝沒再說話。

沈柔也沒再說話。

兩個人默契的,避開娶妻的話題。

好像,都在逃避這個問題。

可是誰都知道,終有一天,是避不開的。

總有那麽一天,他會成為別人的夫君,別人的父親。

他會和別的女人住在一起,有共同的家,共同的孩子,共同的一切

而她沈柔,只不過是一個卑劣無恥的,不知羞恥的,破壞別人家庭的外室。

沈柔搓着自己的指甲,一顆心涼的像是四處漏風的房屋。

夜間,沈柔便與衛景朝一同乘車,前往骠騎将軍府赴宴。

骠騎将軍府距都護府不過三條街的距離,不算遠,馬車行了一刻鐘,就看見了大門。

賀新城十分懂事,在大門口等着。

瞧見他們的馬車,恭恭敬敬上前來迎接。

衛景朝與沈柔下了車,道:“賀骠騎久等了。”

賀新城拱手道:“大将軍能來,寒舍蓬荜生輝,何來久等之說。”

他做出邀請的手勢,請衛景朝先進去。

衛景朝也不客氣,拉着沈柔的手往裏走,邊走邊笑:“久聞涼州城的美酒大名,今日賀骠騎可不能吝啬。”

賀新城含笑,溫潤如玉:“大将軍只管喝,下官雖無能,幾壇子酒還管的起。”

兩人對視,紛紛笑了。

可這笑聲中,有幾分真心,唯有他們自己知道。

到了宴會廳,衛景朝坐了主位,沈柔陪在他身側,環顧四周,只見涼州城泰半官員皆在此處。

就連那位魏延魏別駕,都老老實實坐在周太守之下。

沈柔的心,驀地一沉,扯了扯衛景朝的衣袖。

衛景朝側目瞥她一眼,沖她搖頭,示意她不用緊張。

沈柔抿唇。

賀新城已舉起酒杯,含笑道:“大将軍初來乍到,下官先敬大将軍一杯,為将軍接風洗塵。”

衛景朝從善如流地飲下。

眼看着周太守準備起身敬酒,明擺着是車輪戰,準備灌他酒的架勢。

衛景朝卻先笑道:“接風洗塵倒不必,今日我敬在座諸位一杯,諸位鎮守邊疆有功,是大齊的英雄兒郎,我先幹為敬。”

他飲盡杯中酒,底下衆人只能跟随。

衛景朝緊接着又道:“我來涼州之前,聖上特意囑咐說,涼州是關隘要塞,涼州的官員都不容易,你去了後,要多幫幫他們。”

衛景朝嘆口氣,“本官雖無能,定會竭盡全力,幫諸位解難題。”

他舉起酒杯,道:“來,感念聖上恩德,再喝一杯。”

幾句話出來,人人都先灌了幾杯酒。

然而,衛景朝還不消停,一句又一句,從聖上起,到樞密院謝大人,又到昔日的平南侯,一路數過來,足足安排了二十幾杯。

這二十幾杯酒下肚,他撫着額頭,苦笑道:“本官不勝酒力,今兒不能再喝了。”

底下預備敬酒的人,紛紛憋的臉色通紅。

什麽不勝酒力?

你灌了大家二十幾杯,不等人家給你敬酒,先說這話,還要不要臉?

衛景朝卻轉了話鋒,看向賀新城,“賀骠騎,今夜除了喝酒,就沒別的了嗎?”

賀新城聞言,忙道:“自然不會這樣無趣。”

他臉上泛起暧昧的笑意,“今夜,定讓大将軍滿意。”

說罷,他拍了拍手,從一旁的屏風後,跑出一隊身着胡服的少女,個個膚白貌美,嬌豔欲滴。

涼州城緊鄰異邦,宴會上的舞蹈,亦是西域盛行的胡旋舞。舞女們雙袖高舉,回雪飄飄,旋轉踢踏,百媚千嬌。

尤其是領舞的舞女,細腰不盈一握,胸前卻鼓鼓囊囊,腰肢軟的随時能化成一灘水,引得在座的男人紛紛目不斜視。

沈柔亦目不轉睛地看着。

衛景朝側目瞥她一眼,桌案掩蓋下的手,探上她的腰,擰了一把,神态不動,仍是望着前方,卻淡淡詢問:“好看嗎?”

沈柔道:“好看。”

“領舞的這位姑娘,比京城平陽樓中的盈兒姑娘腰肢還要軟些,比江姝的腿還長,真真是人間尤物。”

衛景朝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

她自個兒難道沒察覺過,若論起腰肢柔軟,恐怕這姑娘比不上她,論起腿長,這姑娘也不及她,就算是胸前,她也不比人家差。

然而,這話他是不敢說出口的。

拿她跟個舞女比,多少有些折辱。

沈柔察覺到他的目光,輕哼一聲,道:“你怎麽不看?剛才不是看的很認真嗎?”

“我看人家姑娘,對你頗有意思,一次一次朝你抛媚眼,你若不看,人家不是白抛了?”

衛景朝倏然笑了。

他生的俊美無俦,這樣一笑,便如燭火明燈,照耀明堂。

舞女們亦不由心馳神蕩,領舞那位姑娘陡然拽下肩上挂着的絲帶,旋轉着轉到衛景朝跟前,将絲帶抛到他肩上,朝他宛然一笑。

衛景朝神态一僵。

用一旁的筷子,夾起那根絲帶,放到一旁,碰都沒碰,反而轉頭看向沈柔,低聲與她說了句什麽。

看在旁人的角度,便是大将軍忌憚着身邊的姑娘,不敢接受舞女示好。

賀新城的臉色,微微一涼,很快恢複如初。

他沒拿酒,叫人拿了兩盞果茶,親自端着到了主座前,先奉給衛景朝一杯,笑道:“大将軍,這是涼州特有的沙棘茶,對解酒有效,您嘗嘗。”

說罷,他将另外一杯遞給沈柔,含笑道:“這茶味甜,對身體有益,更适合女子,沈姑娘嘗嘗,若喜歡,改日我給都護府送些。”

他端着茶,沈柔卻接。

然而,他的手突然一抖,茶盞歪斜,茶水全都流出來,整杯灑在沈柔裙子上。

賀新城忙道:“姑娘恕罪,我今日喝多了酒,一時沒拿穩,姑娘莫怪。”

沈柔忍住內心的煩躁,溫和道:“賀骠騎不必自責,一條裙子而已,毀掉就毀掉了。只是可惜了這茶,改日賀骠騎再送吧。”

賀新城道:“這天寒地凍,姑娘穿着濕衣裳也不是事兒,容易受涼。不如我讓侍女帶姑娘去換一件,如何?”

沈柔沒答應。

賀新城又道:“姑娘可以帶着侍女一同過去。”

衛景朝拍拍她的肩膀,“讓踏歌跟着你,去吧,別惹了風寒。”

沈柔點了點頭,起身跟着賀府侍女去換衣裳。

踏歌連忙跟上。

衛景朝目送她走遠,才回頭含笑道:“賀骠騎府上,也有女裝嗎?不曾聽聞賀骠騎娶過妻子。”

賀新城道:“下官确實不曾娶妻。這衣裳原是給家中表妹準備的,可惜表妹如今不知淪落何處,只能閑置一旁。”

衛景朝臉色微沉。

随即明知故問:“賀骠騎果真是有情有義,不知賀骠騎的表妹,是何方神聖?”

賀新城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我的表妹,是先平南侯之女,沈柔。”

衛景朝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波動。

“沈柔是我未過門的妻子,如此算來,我與賀骠騎也算是親戚,若非……如今也該喚一聲表兄。”

賀新城那張臉上,陡然出現一絲裂縫。

表兄……

誰是你的表兄?

饒是早有心理準備,賀新城也沒想到,此人的臉皮竟能厚到這個地步。

衛景朝卻嘆口氣,道貌岸然:“此事全怪我不好。若是能及時趕回京城,也不會讓沈柔被人逼死。”

賀新城一時無措。

這個衛景朝,臉皮這樣厚,又油鹽不進的,他還能拿他怎麽辦?

他深吸一口氣,含笑道:“大将軍先喝酒,我且去方便一下。”

衛景朝颔首。

賀新城放下自己的酒盞,往外走。

衛景朝看向身後的侍衛,示意他跟上去。侍衛微微颔首,不知不覺離了宴會廳。

侍衛随着賀新城,到了花園中。

不遠處,沈柔剛巧被人帶過來,正往這邊走。

兩人正好遇見。

不知是偶遇,還是居心叵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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