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愣着幹嗎,幫忙啊——”許焰拖着一個平板車,車上放着一個木條板圍成的箱子,一路從校門口拖到醫學樓前,又從醫學樓前拖到醫學樓後,才找着正在二號試驗田裏幹活的束放。

箱子一米見方,頗有重量,連同板車在濕潤松軟的土地上壓出深深車轍。

束放自南北極離開後,就專心致志播種,突然聽見火烈鳥聲音,有些意外,但還是放下手上的活,走過去幫他把平板車上的木箱卸下來。

待木箱穩穩落地,才問:“這是什麽?”

許焰仍穿着中午過來送美食時的那一身,煙灰粉的針織外套,霧霭藍的長褲,色系淡而溫柔,像春夏交疊裏的淺淺微風。

不過現在袖子也挽起來了,褲腳也髒了,針織外套更是被勾得左一個線圈右一個線圈,遠看跟炸了毛似的。

但本人毫不在意,反而心情不錯地拍拍木條箱:“你猜。”

束放隐約從木板條之間的縫隙,看見一點金屬質感,然而窺不到全貌。

“和你聊天真費勁,”許焰沒耐心再等,轉身拿下平板車扶手上挂着的撬棍,遞給猛禽學弟,“你還是直接幹活吧。”

“撬開?”束放掂了掂撬棍。

“對,”許焰一邊後退一邊整理衣服,擺明從現在開始就要當甩手掌櫃,“我的東西,撬壞了不用你賠。”

束放不再多言,撬棍嵌入上蓋和側面接縫處,用力一撬,一條木板應聲而起。

他如法炮制,很快将蓋頂一側的木板條全部撬起,再繞到對面去撬木板條的另一端。這次他每撬一下,就把被徹底撬下來的木板條仔細放到旁邊地上,帶釘子的一面朝下。

撬到一半的時候,束放就看出來裏面是什麽了,手上的動作随之停住。

許焰得意地揚揚眉,立刻上前。

束放聽見動靜,回頭提醒:“小心釘子。”

許焰無語,安全意識要不要這麽強,都把釘子朝下放了,還能怎麽踩着。

現在最重要的是驚喜揭秘環節。

“多功能手扶式旋耕機,”火烈鳥來到猛禽身邊,雖然知道對方肯定已經認出,但必須由自己宣布,才叫儀式感,“想翻土翻土,想開溝開溝,挖多深都行。”

束放看了看火烈鳥,半天才問:“你買的?”

“不用太感謝我,”許焰向上吹動粉毛,“純粹不想再看你掄鋤頭,看都看累了。”

束放:“多少錢?”

“這你不用管,反正不影響我頓頓吃海鮮,”許焰富家大戶的嚣張只有一秒,就蔫了,沒精打采抱怨,“就是這東西可太難找了,我在市內打聽了不知道多少圈,才問到一個有門路的,本來想買履帶款,對方一聽你這試驗田的面積,說那個太大了根本用不上。其實我早就訂貨了,等了好些天才……”

“這個也用不上。”束放聲音不大,卻實實在在打斷了火烈鳥的自說自話。

許焰怔了怔,這時才發現,束放臉上并沒有他預想中的驚喜或者感謝,當然也沒有厭惡或者抵觸,對方只是跟平時一樣,情緒沒什麽波瀾,或者說,所有都藏在那雙沉默的眼睛裏。

束放:“機器很貴,我這麽點試驗田,用了浪費。”

或許猛禽是在好好解釋,可許焰依然不太舒服:“沒什麽浪費不浪費的,有用不就行了。”

“我知道一臺機器的錢對你來說可能沒什麽,”束放認真道,“但其實你可以把它們花在更有用的地方。”

“說來說去你不就是不想要嗎。”許焰臉熱得厲害,但他不承認是尴尬,是難堪,一定是零上十幾度的太陽太曬了。

束放嘆口氣,轉身從田邊袋子裏抓出一把種子,攤開來給火烈鳥看:“深耕已經結束,現在是播種階段,一號地連播種都已經完成了。”

許焰氣笑了,還真是每個環節都垮得徹底:“就是我買了一臺廢鐵呗。”

不經意間,他的視線掃到花壇。

香香脆土豆,香香炸魚,椒鹽海蝦,白菜蘑菇餅,所有袋子都好好放在花壇上,只不過他送來的時候是放在樓前花壇,現在是轉移到了樓後花壇上,裏面的東西動都沒動過。

束放注意到他的目光,開口解釋:“我一直在田裏,忘……”

“無所謂,你愛吃不吃,”許焰勾起一抹嘲諷,擡腳用力踹了兩下木板條箱,發出“咚咚”悶響,“這玩意兒我也不要了,你願意賣廢鐵就賣,不願意就扔。”

火烈鳥頭也不回離開。

他的針織外套依然滿是毛線圈,褲腳和來時一樣髒,頭發在日光裏跟他的背影一樣張揚,只是手上比來時多了幾道細小擦傷——和束放一起從平板車上卸木箱時,被木板條倒刺蹭的。

直到很久很久之後,束放才從火烈鳥離開的方向收回目光。

瘦高的男生走到花壇邊,坐下,開始吃冷掉的午飯。

佟小南和聶冰原最近遇到一件煩心事兒——他們的兩個朋友鬧別扭了。

這件事大無語的地方在于,他們對這倆人什麽時候變成朋友的、怎麽變成朋友的一無所知,但當出現問題了,哎,他們立刻馬上瞬間就能發現。

原因?

周一,醫學樓試驗田。

束放:許焰沒跟你們一起?

佟小南:他說累了,要回宿舍。

束放:哦。

周二,醫學樓試驗田。

束放:許焰沒跟你們一起?

聶冰原:下課就沒影了。

束放:哦。

周三……

周四……

周五……

天天這麽問,傻如北極熊都意識到不對勁了。

雲種田原本是一件多麽放松的事,現在佟小南和聶冰原被猛禽折磨的,輕易都不敢去試驗田了,心理壓力太大。

火烈鳥這邊也沒多省心。

佟小南特意組建了三人私聊群——

南極大陸:@粉紅小公主,你和束放怎麽了?

北冰大洋:能解決就解決,不能解決就絕交。

南極大陸:老聶。

北冰大洋:[撤回一條信息]

北冰大洋:能和解就和解,能說開就說開,天敵沒有隔夜的仇。

粉紅小公主:北極熊你給我閉嘴。

北冰大洋:小南,他罵我。

粉紅小公主:……

南極大陸:你別搭理他。

北冰大洋:好吧。

南極大陸:我是跟火烈鳥說。

北冰大洋:……

粉紅小公主:我跟那家夥沒什麽啊,本來也不是朋友。

南極大陸:對,不是朋友,就是隔三差五找人家訓練克服天敵感應。

南極大陸:不是朋友,周末排最長的隊伍就為打包一袋香香脆土豆。

南極大陸:不是朋友,束放天天問你怎麽沒跟我倆一起去試驗田。

南極大陸:你跟我倆總是朋友吧,能不能不要再讓你的朋友們被一只執着到可怕的猛禽折磨?

粉紅小公主:……

南極大陸:別點點點了,明天一起去試驗田,你要真不打算認那個朋友,就當面跟人說。

拍板定案,私聊解散。

晚間宿舍,佟小南從手機裏擡起頭,對上單人床另一端北極熊沒穿衣服的上身……不是,對上北極熊的震驚臉。

帝企鵝:“你這表情是?”

北極熊:“小南,我發現你說話的時候不行,但打字的時候嘴炮輸出堪比我當年舌戰群雄。”

不是,槽點太多,帝企鵝需要捋一捋。

佟小南:“我怎麽就說話不行了?”

聶冰原:“跟我吵的時候十吵九輸,每回都拿眼神刀人才能力挽狂瀾。”

佟小南:“我那是不跟你一般見識!”

聶冰原:“行行行,你都對。”

“……”佟小南忍,再說說當年,“你啥時候舌戰群雄了?”

聶冰原:“高二,三班郭鑫挑撥七八個人放學之後找我麻煩,被我一番說服教育,你忘了?”

佟小南:“我怎麽記得是被你一一撂倒?”

聶冰原:“先舌戰群雄,曉之以理,再挨個撂倒,動之以情,內外結合嘛。”

佟小南:“……”

這家夥宿舍的水龍頭到底什麽時候能修好?他想念清靜夜晚,能一個人修身養性的那種。

翌日,南北極終于把火烈鳥拖回了試驗田。

昨晚剛下過一場雨,第四大裏到處都彌漫着泥土複蘇的味道。

束放不在醫學樓前,兩人又拉着許焰繞到樓後,遠遠就看見一個粉嫩粉嫩的身影在二號地裏忙碌。

佟小南和聶冰原一下子停住腳步,轉頭看看許焰,擡頭看看試驗田,再轉頭看看許焰,粉紅火烈鳥就在這裏沒錯啊,那田裏的粉色系是誰?

許焰也有點懵,要不是低頭看看身體還在,他都有點懷疑那邊的才是自己。

不過再走近些,就看得很清楚了。

居然真是束放。

萬年如一日的深色工裝,換成一套淺粉色,款式差不多,依然是幹活的架勢,只是這個桃花般的顏色在猛禽身上不能說相得益彰,只能說毫無幹系。真可謂人是人,衣服是衣服。

束放卻好像沒覺得什麽不對,瘦削的臉上依然神情專注,他被曬得膚色又深了些,身上沒長什麽肉,但看起來更結實了,像荒蕪土地裏頑強生長的一穗麥子。

聽見腳步,猛禽擡起頭,看見跟在南北極身後的火烈鳥,眼神裏明顯有驚訝。

許焰面無表情,微微擡頭,以下垂視線漫不經心跟他對視,相差至少十公分的身高,愣是讓火烈鳥俾睨出了居高臨下感。

佟小南在心裏翻個白眼,臉上還不能太顯,別看私聊時怎麽說許焰都成,當着束放面,他跟聶冰原要是敢像群裏那樣來硬的,火烈鳥絕對一去不回還。

不僅不能硬來,還得給許焰同學修一長串舒舒服服的臺階。

這他媽也太有難度了!

“怎麽還在挖坑?”北極熊等半天沒等來帝企鵝說話,正好瞄見猛禽腳下的二號試驗田被刨得稀碎,簡單粗暴開場。

聽聶冰原這麽一說,佟小南也注意到了,二號田似乎還在“深耕”,而且挖坑刨土的深度遠超之前,有一塊剛刨開的地方,感覺得有一米多深,知道的這是在耕地,不知道的還以為在打井。

他跟聶冰原前幾天過來,都碰上束放在樓前的一號地,那塊田裏播的種都開始發芽了,萬沒想到二號地是這番光景。

許焰卻是第一眼就看見了放在試驗田另一邊的旋耕機。

那個他早就不要了,也以為束放不會搭理的“廢鐵”,木板條箱早已不見,機器上沾着土,還有新濺的泥點,一看就是使用過。

“我修改方案了,”束放回答聶冰原,眼睛看的卻是許焰,“因為條件和工具都比之前好,所以二號地我增加了翻土深度,正好可以和一號地作對比實驗。”

“有必要嗎,”許焰終于出聲,陰陽怪氣,“多浪費啊。”

束放說:“買了不用更浪費。”

許焰不屑地哼,沒有再搭茬的意思。

束放卻仍定定看着他,認真解釋:“我不是為了用它強行修改方案,而是真覺得有條件把試驗田做得更好,并且這臺機器不光能深耕,還有其他功能,後續也用得上。”

許焰皺眉,白皙的臉上滿滿不信,怎麽看都像是猛禽為了緩和先前不愉快,強行給旋耕機加戲。

“看來是你真沒做多少功課,”束放轉身走到旋耕機旁邊,蹲下分步講解,“這裏的部件可以更換,現在裝置的用于深松、碎土、開溝,後面更換其他部件,還可以播種、深施化肥,你看到這裏有個接口,将來噴藥的時候……”

“可以了。”許焰聽得頭大,難怪叫“多功能旋耕機”,果然很多功能。

“不是所有小型旋耕機都能在有限的設備體積裏放這麽多功能,”束放起身,輕輕拍了拍機器,“同類品裏,你這臺是最貴的。”

許焰這些天的那股火好像有點滅了,但滅得太快,火烈鳥不甘心,正在心裏努力地吹,企圖死灰複燃:“哦,現在知道好用了。”

“之前也知道,”束放笑了下,“但性價比真的不高。”

這是許焰第一次看見猛禽笑。

以至于他都忘了要為“性價比不高”這種認錯了又沒完全認錯的鬼話再掰扯掰扯。

笑意在束放眼中轉瞬即逝,如鹗鳥飛掠水面,漣漪都沒留下。

許焰卻出神了半天,才慌忙想起來要說點什麽,正好看見束放身上的工裝,立刻嫌棄:“你哪弄來的衣服,不是誰都能把粉色穿得像我這麽有仙氣,你穿只會顯黑好不好。”

這話佟小南跟聶冰原不同意,雖然他倆已經被什麽旋耕機搞暈了,完全不知道哪裏冒出這麽一臺機器,又在火烈鳥和猛禽之間有什麽糾葛,但束放穿粉色這件事,不搭歸不搭,看久了其實還挺有一番獨特氣質。

“我新買的,”束放回答火烈鳥,“本來打算你要再不露面,我就去偵查班找人了。”

“你自己買的?”這個答案已經讓許焰大跌眼鏡,束放後面的話則讓他更加迷惑,“買新衣服和去找我之間有什麽必然聯系嗎?”

束放:“道歉禮物。”

“知道道歉,還算有救,”許焰勉為其難,寬宏大量,“但恕我見識太少,道歉禮物是穿在自己身上的?”

束放:“這樣你看我應該會比之前順眼一點。”

許焰:“……”

衣服不是禮物,讓你看見我心情變好一點,才是。

佟小南對先前竟然認為自己能幫束放和解而感到羞愧,猛禽鋪臺階根本不用磚,倏然飛過,就在火烈鳥眼前留下紅毯,築起欄杆,紅毯是閃光的,欄杆是白玉的。

“什麽意思?”耳邊傳來北極熊的糾結和苦惱,“束放說的我怎麽沒聽懂。”

佟小南緩緩轉頭,對身旁這位不抱任何希望:“聽不懂就對了,人家是天上飛的,你是冰上跑的,一天一地,差距太大。”

從夕陽低垂到夜幕初降,猛禽同學以一己之力完成他與火烈鳥關系的華麗逆轉。

來時,火烈鳥一百一千個不願意。

現在,火烈鳥坐在花壇津津有味吃着北極冰蝦,一只一只又一只,不亦樂乎。

冰蝦是束放從農學院食堂買了帶過來的,裝在隔溫袋裏,還放了冰袋,卻依然化了。

沒了外殼的冰,變得汁水微甜。

佟小南和聶冰原前幾天就看見束放每次過來都帶這樣一袋,以為是他自己當簡餐,現在知道是給誰帶的了。

“小南,”北極熊的視線在田間忙碌猛禽和花壇吃蝦火烈鳥之間來回,終于知道一直以來的不自在是什麽了,“我怎麽感覺咱倆在這裏很多餘?”

佟小南心說你總算靈光一回:“走吧,去食堂。”

他也早想溜了,這種第三者根本插不進的融洽氣氛,對他一個暗戀冤種的人來說太殘忍。

這邊南北極剛起身,那邊終于要挖完最後一個坑的束放忽然停下機器,擡頭喊:“你們過來一下。”

夜色雖沒全暗,但也看不太清猛禽的情況。

許焰放下手裏甜蝦,跟南北極面面相觑,三人很快上前走進二號試驗田。

深一腳淺一腳避開數個大坑,他們才來到束放身邊,然後就看見在猛禽最新挖開的、足有一米多深的坑裏,露出半個金屬盒。

另一半還藏在土裏,而露出的這半個,盒蓋上有明顯凹陷。

“是我機器剛才打的,”束放說,“打上我才發現有這麽個東西。”

也就表示,盒子原本完好無損藏在地下,甚至躲過了第一次深耕,如果不是束放這次用機器把土翻得更深,它還依然藏着。

許焰:“所以,這是什麽?”

聶冰原:“挖出來看看不就知道了。”

北極熊直接跳坑,準備上手。

佟小南無語:“你給我出來,有機器……”

話沒說完,坑裏剛彎下腰的北極熊,神情愕然地擡起頭:“盒蓋上有名字。”

佟小南:“什麽名字?”

聶冰原:“……謝思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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