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倪喃進了洗手間,随便找了間隔間進去,在馬桶蓋上坐了會兒。
時間分秒流動,倪喃盯着手機屏幕,從亮白到重新暗下去,屏幕熄了再亮起,反反複複。
時鐘數字不停變化,那是她在栖塢最後的時間。
閉了閉眼,倪喃把手機收好推門出去。她這才發現洗手間還有個人,正在洗手,倪喃的目光在她身上落了一瞬便離了開來。
冰涼的水順着水龍頭流下來,嘩啦啦地沖刷着指縫和手背。
雙手來回搓動了幾下,倪喃雙手撐在水池上,她擡起頭,看向鏡子裏的自己。明亮的玻璃鏡,讓倪喃想到第一次進到別墅的那天。
她無意間闖入那間屋子,單面可視的鏡面後,時卿就那裏看着她。
現在想想,竟有種恍如隔世的不真實感。
餘光中一直有道目光在偷瞥她,倪喃關了水龍頭,轉身面向旁邊的知柚。
目光相視的那刻,她注意到了知柚的躲閃和不知所措。
然而,雖有些無措,但知柚低了低眉,并沒有立刻離開。她擡眼看向倪喃,眸光很亮。
倪喃無聲笑了笑,這位年齡不大的陸太太,心思還挺細膩。知道倪喃有話想對她說,也不多過問,就乖乖地在那裏等。
“嗨~我是倪喃,剛才我們有見過。”倪喃伸手指向某個方向,“在樓梯間。”
少女笑容輕松,然而知柚卻覺得,那笑不達眼底,像是裝出來的。那雙瞳孔中滿是喪然,莫名讓人心緊。
“我是知柚。”她的聲音和人一樣溫軟,糯叽叽的像是棉花糖。
倪喃低低重複了聲她的名字,笑道:“名字真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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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頓,倪喃問了聲,“你們是去了後院露臺吧,那裏現在還有別人嗎?”
“什、什麽?”突如其來的問詢,讓知柚有些沒反應過來。
“啊,倒也沒別的事兒。”倪喃聳了聳肩,“我就是無聊,想去後院兒透透氣,裏面太吵,想找個安靜的地兒。”
“這樣啊。”知柚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認真回答着她的問題,“挺安靜的,也沒什麽人。”
“行。”倪喃拍了拍知柚的肩膀,“謝啦~”
說完,她轉身面朝鏡子開始補那早就沒了的口紅。
氣氛安靜下來,倪喃仔細描摹着唇形,身側的少女往門外走了沒兩步,卻又轉過了身,她問,“你…一個人去嗎?”
擦口紅的手一頓,倪喃擡起眼看向知柚。
不太簡單,怎麽什麽都看得出來。
兩人沉默着相視了會兒,倪喃唇上勾着清淺的笑,她嗯了聲。
而後,倪喃眼皮下斂,遮了本就帶着幾分漠然的瞳孔。腦子裏再次劃過時卿那張肅然的臉,倪喃停頓了片刻,忽而淡聲開口,“玩兒夠了,不想玩兒了。”
倪喃收了口紅,扭頭正視知柚,笑容有些機械。指尖緊緊圈在掌心裏,逼迫自己開口,說出來的話比眸色冷硬,“覺得沒意思,煩了就溜。”
喉間輕輕吞咽,有絲絲的鹹味兒,“挺好。”
重返宴會廳的時卿始終恍惚不安,莫名又突兀的煩躁感讓他無法平靜下來。盡管有人同他交談,也總是心不在焉。
心髒空落落的一塊兒,怎麽補都補不滿,像是被生生拽着,連呼吸都不安定。
他不斷地往走廊的方向瞥,然而卻一直沒看到倪喃的身影。
握着拐杖的手攥緊又松開,時卿心緒不寧,滿腦子都是倪喃那張臉。
眉眼、嘴唇、還有笑容,此刻在腦海裏分外清晰,方才倪喃的神情同從前的一幕幕交疊重合,時卿突然撇下正在談話的幾人,往走廊處快步走去。
空蕩狹窄的走廊裏,聽不到一絲動靜。時卿在洗手間的門口停住,他拿出手機,給倪喃撥打着電話,等待接聽的幾秒裏,時卿的不安幾乎到達了頂峰。
然而,機械的女聲傳來,徹底讓時卿的心髒往下墜落。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
時卿沉默在原地,深重的氣息不斷粗喘,他沒有放下電話,胸口起伏不定,握着拐杖的手在發抖。
他喊來了一個女侍者進洗手間去看看,門外等待的那半分鐘,時卿設想了無數種可能。
可那無數種可能裏,卻只有一種是時卿不敢去思量的。
無論它有多大的可能性,時卿無法想象後果。
沒多久,女侍者從裏面走了出來。
最後一絲企望,消失在她朝時卿搖頭的那刻。
熙熙攘攘的宴會廳,寒暄熱絡被一陣嘈雜的腳步聲打斷。浩浩蕩蕩的一群人穿梭在人潮之中,低頭看看手機,又四處張望廳內的賓客,似乎是在找什麽人。
緊跟着,時卿從門外進來,臉色陰沉到極致。
衆人交頭接耳,被這陣仗搞得不明所以。
時卿給別墅那邊去了電話,倪喃并沒有回去過。她的東西都好好放着,沒人動過。
平白營造出一種,她還留在這裏的假象。
這時,柏易快步走上前,低聲在時卿耳邊說了句話,“先生,陸總那邊有事情想同您說。”
“和倪喃小姐有關。”
一樓的房間內,時卿坐在沙發上,對面就是陸格和知柚。
他的下颚緊繃,盡量讓自己語氣平穩,“陸太太,可以詳細說說,您是在哪裏看到她的嗎。”
沒有指名道姓,但指向很明顯。
雖然是坐着,但時卿身上的戾氣極重,面色陰沉。下意識的,知柚往陸格身側靠了靠。手心被他緊緊牽着,知柚看了眼陸格,見他微微颔首,心思稍定。
知柚盡量清晰明确地把方才洗手間發生的事轉述了一遍,每說一句,時卿臉上的陰沉和怒氣就更加明顯。
尤其是在她将倪喃說的最後兩句話重複出來之後,時卿脖子上都冒出了青筋。
在洗手間碰到純屬巧合,然而目光莫名吸引,不經意多看了兩眼。在倪喃主動同她打招呼的時候,知柚突然覺得,眼前這個女孩子似乎有什麽話想對她說。
于是那一刻的停頓,成為了倪喃最後幾句話的出口。
看着趨近暴怒的時卿,知柚突然就明白了,那讓人似懂非懂的兩句話,到底是說給誰聽。
借她之言,言下之意指向旁人。
在他們兩人走後,時卿獨自一人坐在沙發上。雙肘抵着膝蓋,手臂自然下落,腰背弓起。腦袋沉沉地往下垂。
玩兒玩兒嗎,覺得沒意思厭煩了嗎。
倪喃,你什麽時候這麽說話算話了。說氣最後一次,居然就真是最後一次。
還是用這種拙劣、蹩腳的方式。
寬闊的肩膀,此刻竟有種輕易破碎的頹然。
喘息深重,空氣鼓鼓入肺,呼吸都變得悶痛。
突然,他猛地站起身,步子極快,幾乎是用跑的。拄着拐的腿腳仍舊不甚靈活,他微微踉跄,險些摔倒在地,手臂扶着牆壁站直身體,毫不猶豫地拼命往前。
到了鳳頭巷的時候已是半夜,那邊沒什麽光,車子開不進去,時卿撐着拐杖,奮力地往那邊趕。
其實他心裏比誰都清楚,倪喃若是要走,絕不可能回鳳頭巷。
然而心裏有個聲音在不斷掙紮,像是最後一根浮木,拖着溺水的人茍且。
萬一呢,萬一她只是和他開個玩笑。
萬一她還沒來得及走。
萬一,她也會不舍得。
黑沉沉的院子裏,倪喃住的房間在最裏面。時卿連門都沒敲,徑直沖進去,才發現門是沒鎖的,可以輕而易舉地推開。
他停在門口,寬闊的身影落進來,斜映在地板上。
周圍靜得過分,除了他的喘息,再聽不到其他任何動靜。
男人眼中為數不多的光亮,在這間狹窄陰暗的房間內慢慢消耗。恍若一片荒蕪的廢墟,死寂又空洞。
原本堆滿的東西的房間此刻空空蕩蕩,那張破舊的沙發,老式電視機,甚至連桌椅板凳都消失得一幹二淨。
所有的家具、家電被全部搬空,就連床也是。
時卿走進倪喃那間小房間,除了那扇仍舊吱吱呀呀的窗子,再看不到別的東西。
地上有層淺淺的塵埃,窗檐上落了灰土,應是從窗縫裏掉進來的。
時卿往後一退,身體輕晃。
原來,她早就做好了要離開的打算。
搬空的鳳頭巷,抹掉了一切她生活過的痕跡。她笑容滿面地制造了一場分別,幹脆利索到連離開都悄無聲息。
回想起過去的幾天,她在衆目睽睽之下包攬謊言。
那些看似真誠的對白,不過是她編織的盛大騙局。
窗戶輕擺,塵埃四散。秋風穿堂而過,沖毀了短促的那幾年。
時卿腿部酸痛,然而不及心髒撕裂般難忍。
城牆在黑暗中轟然崩塌,皚皚塵霧,是最後的硝煙。再支撐不住,時卿跪在了地上,拐杖發出沉沉的重響。
屋子裏,男人低垂着頭,肩膀微微顫動,雙手攥得很緊。時卿下颚緊繃,眼尾通紅。
他想起倪喃方才在走廊裏同他說的話。
“時卿,你別等我哦。”
到了現在,他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黃昏降臨,夜色被拖拽,有人去不複返。
時卿胸腔震顫,喉嚨哽塞着發出幾個斷斷續續的音節,“倪喃…你怎麽…你怎麽就敢确定,我…不會等你呢。”
和她之間的羁絆,往後朝來暮去,獨留一人空守回憶顧影自憐。
他曾見過一個人,本生喪然,卻又熱烈到極致,燃盡他荒蕪人生中的敗井頹垣。然而所過之地雜草盡失,只剩熾熱的光影,焚燒生生不息。
三冬四夏,黃鳥不歇。
吝啬和你看過的每一場雨,每一片雪。粗茶在歲月裏失溫,挽留變得鬼祟。
雲收雨過,等待歸路和黎明。
既然窮盡所有,也握不住一個你。
那就不如,破釜沉舟。
作者有話說:
因為是你,所以破釜沉舟也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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