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前一天晚上和時卿爆發過争吵,倪喃很難再入睡。天還沒亮,她幹脆早早起了床。遮光窗簾嚴密地拉着,房間很黑,顯得陰沉沉的。

倪喃在床上坐了會兒,雙目空洞,氣色極差。

沒什麽胃口,倪喃在房間裏待了一整天,只喝了碗燕麥粥。傍晚的時候下起了雨,伴随着電閃雷鳴,轟隆隆的在人耳邊作響。

刺白的閃電劃破天空,透過玻璃窗落進屋子裏。倪喃抱着腿坐在床上,床頭的小燈亮着。思緒萬千的時候,是在想着時卿。

倪喃側頭看了看窗外的雨勢,嘩啦啦的水幕,像是不會停歇一般。今天晚上雲層很厚,星辰盡失,只靠路燈支撐夜色。

忽而,哄鬧的雨聲中摻雜了幾聲悶響。

一瞬間,倪喃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緊接着,又是三聲。

“砰砰砰——”聲音很沉,叩動緩慢。

倪喃愣了下,忙下了床跑去開門。

門被拉開,樓道內光景映入眼簾。聲控燈依舊是壞的,眼前的人影很高,遮住了上下層傳來的為數不多的光線。

打開門的剎那,倪喃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她步子停在那裏,拉門的動作有些僵。

時卿就站在門口,腦袋微垂,身上被淋濕了大半。襯衫因為雨水而濕了片深色,雨滴順着他的臉頰、下颚,慢慢往下滴落。

狼狽到極致,渾身透着股頹然。時卿眸光很暗,看着倪喃的時候,眸底情緒翻湧,卻并未表現出來。

“你——”

倪喃趕忙折身回房間拿了條幹毛巾出來,她快步走着,再次出來時時卿已經走了進來,就站在沙發旁,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看。

隐隐有些氣在,倪喃直接把幹毛巾丢在時卿身上,聲音冷淡,“你發什麽瘋,這麽喜歡淋雨你怎麽不滾出去繼續淋啊。”

她從來沒什麽好話,說話帶刺,所以時卿某一刻甚至便也這樣認為了。

以為她無情,誤會她冷漠。

僞裝得太好,到現在都在嘴硬。

時卿就那樣盯着她,嗓子啞得幾乎說不出話,“為什麽不告訴我。”

聞聲,倪喃猛然一怔,她捏緊衣袖,腦子像被擊打了般,倉皇地躲了躲眼神,“告訴你什麽。”

這麽多年,倪喃确實沒有變過,犟得很,不願意表露自己。

她臉色蒼白,肩膀瘦削,似乎搖搖欲墜。

雙腿極重,邁過去都是艱難。時卿想要去攬倪喃的肩膀,可是手堪堪要觸碰的時候,又慢慢縮了回來。掌心攥成拳,指節被捏得泛白。

時卿的眼眶很紅,下颚緊繃,聲音在發抖,“出了那麽多事,你還想瞞我多久。”

心髒猛烈跳動,倪喃擡起眼,試探地望向那雙眼睛。

深邃的黑眸劇烈顫動,時卿眉頭緊鎖,臉上痛苦之色盡顯,好似承受了難以言喻的沖擊,似要将他撕裂拆分得支離破碎。

其實在經過這一天的平靜後,倪喃是想把所有的事都告訴時卿的。可是真正見到他,倪喃又總是會退卻,會害怕,會說不出口。

然而此時,時卿的突然出現打破了她全部思緒。倪喃不敢去想他到底知道了什麽,也根本不敢去問。

“我…我…”倪喃支支吾吾地回應,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矢口否認和回避,是她慣用的招數,此刻,似要故技重施,“我沒——”

“那畫呢。”時卿突然發問,他的嗓音生澀,在人心髒上刮蹭,“那幅畫又算什麽,為什麽畫了我,還有其他那些放在木箱裏的東西,算什麽。”

當年倪喃一聲不吭地離開,她甚至什麽都沒帶,別墅裏的衣服行李都保存得完整。看起來對栖塢沒有絲毫留戀,走得潇灑幹脆,什麽都可以輕易抛棄。

驟然驚愕之後,倪喃紅了眼睛。所有的心思都被揭開,無盡的痛楚覆上來,像暴風雨席卷,猛烈而又徹底。

“我好像什麽都沒來得及做,你就不見了。”

“倪喃,我留不住你。”

每個字都咬得懇切,每個字也都痛入骨髓。

深深吸了口氣,時卿握住了倪喃的手臂,力道極為小心,卻控制不住地顫抖。

四目相視,倪喃看到時卿眸子裏的風暴,心髒緊縮,一下一下地抽疼。

“難道,你覺得我不能保護你?”停了停,時卿努力控制着聲線的平穩,呼吸很重,而後才繼續道:“還是覺得…我不會繼續愛你。”

耳中的話聲清晰,倪喃胸腔震動得厲害,嗓眼發痛。

劇烈的憋窒感沖擊心神,時卿控制不住地往後退了半步,他松了握在倪喃肩上的力道,頹廢地跌坐在沙發上。雙肘撐着膝蓋,兩只手按着太陽穴兩側,腦袋低低垂下。

懊悔、心痛、疼惜,在這一刻無法收場。

過去的三年,痛苦成倍地積壓在時卿身上,心如刀絞。

他後悔了,後悔沒有勇氣去多走近一步,後悔允許了倪喃的退讓和閃躲,後悔他自己阻隔了知悉真相的機會。

自從倪喃走後,他沒再靠近過鳳頭巷一步。

理所當然的,固執的在原地等待,等着倪喃回頭。

如果他可以毫無顧忌地攔在她身前,就算是強迫她留在自己身邊也好,會不會,倪喃就不會吃這麽多苦,會不會,她就可以過得好一點。

或許,與其原地等待,不如奮不顧身。

時卿追悔莫及,對自己的痛恨徹底打碎了這些年的不甘和憤懑。

他的肩膀上下發顫,喘息壓制不住,到底是紅了眼。淚水掉了出來,濕潤滴落在西裝褲上。高大寬闊的身量,在此刻卻顯得極盡怆然。

難過到極致,所有的痛心切骨都是無聲的。

“對不起…”時卿喉嚨梗塞着,尾音很弱,只能不斷重複道:“對不起…”

心口被揪緊,倪喃看着原本疏冷孤傲的男人此刻就坐在那裏,哭聲極低,盡管看不到他的表情,卻能感受到莫大的無助和悔恨。

倪喃有些慌了神,眼淚滾落,一滴滴往地上砸。她失措地上前,坐在時卿身側,雙手輕撫上男人的臉,哽咽着,“時…時卿,你別哭啊。”

纖細的指尖撫去他的眼淚,倪喃忍着喉間澀意,“我沒事了,真的,已經沒事了時卿。”

然而這話并沒有安慰到什麽,時卿拉過倪喃的手抵在額頭上。倪喃似乎能透過被包裹的手,感受到時卿的顫栗和後怕。

“我是想告訴你的。”倪喃聲音低弱,哭腔很重,“我本來…本來是不打算走了的時卿,但是…但是我…”她低下頭,眼淚不停地往下掉。

時卿把倪喃抱進懷裏,雙臂緊擁住她的肩膀,垂首埋在她頸側,手掌撫着倪喃頸窩,“別說了…別說了…我知道,我都知道了。”

頸上濕潤,時卿心疼得甚至無法呼吸,“我在…我在。”

倪喃邊哭邊搖頭,“我好幾次都想告訴你的…但是時卿,我…”

淚水洶湧,倪喃上氣不接下氣。憋在心底許久的話,終于找到了說出的出口。

“我真的、我真的說不出口…我…”

時卿将倪喃抱得更緊,每句話都在鑽心,痛得他心口麻木。

深呼吸一下,倪喃吸了吸鼻子,仍是抽泣着,“那幅畫,其實是給你的,那是…我唯一能答應你的事了。可是、可是…”

可是我舍不得,沒有那幅畫,我們之間唯一的聯系都會徹底斷掉。

我怕時間消耗我的記憶,甚至,會讓我一點點,連你的模樣都忘記。

所以,我最後給了我一次放縱的機會,偷偷帶走了那幅畫,也食了言。

在那幅畫裏,時卿坐在輪椅上,那是他們在一起的很長時間裏,倪喃眼中時卿的樣子。

接下來的話,倪喃沒有說下去,但是時卿聽懂了。心髒憋得發痛,戾氣深重異常。他閉了閉眼,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暴戾,啞聲道:“如果你喜歡,我可以一輩子坐在輪椅上。”

倪喃不住地搖頭,眼淚沒有停過。

她沒有說話,只是止不住地哭泣,似是要把這些年忍下的眼淚一次性爆發出來。時卿心疼難忍,胸腔都在顫。

三年太久了,日日夜夜都是痛苦和煎熬。遠行是為了回歸,分別是為了确定彼此的愛,更加徹底。

或許對于他們來說,沒有對方的每一天,都是在茍延殘喘。

重逢的那一刻,呼吸再次起伏,心髒重新跳動。

生活是一種延綿不絕的渴望,愛在渴望中奔騰,變得偉大而高貴。

良久,倪喃終于平複下來,哭聲漸息。時卿緩緩松了她環抱住她的力道,身子稍退,同她相視着。

時卿伸手拭她眼角的淚滴,而後俯身輕輕淺吻倪喃的眉毛、眼睛、鼻尖、臉頰。

溫柔的吻掠過淚痕,恍如捧着珍貴的瓷人一般。飽含着愛意的溫存,缱绻厮磨。

最後,是雙唇。時卿的吻落在倪喃唇角,親吻小心翼翼。

只是淺淺地碰了一下而已,倪喃卻突然感到涼滑和腥鹹。

她推着時卿的肩膀,卻見他不知什麽時候又紅了眼眶,方才落進唇齒間的,正是時卿的眼淚。

倪喃摸着時卿的臉,鼻音很重,她問,“時卿,你怎麽又哭了。”

聽言,時卿覆上倪喃的手背,緊緊握住。他靠近她,吻落下,“因為我愛你。”

作者有話說:

前方一大波高甜來襲

注:1.“遠行是為了回歸”源自“遠行是為了回歸,自由是因為牽挂”by楊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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