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陳年的舊曲(3)

曾經的她和他,隔着師徒的名份,隔着她早有的指腹婚約。自七歲至十七歲,琴棋書畫,為人處世,甚至每一卷書,每一句詩詞,都是他所教授。從懵懂無知,到深入骨血。

色授魂與。

情迷心竅。

她用十年,懂得這八個字。

“累了?”周生辰忽然問她。

時宜搖頭:“想到一些事,”她怕他追問,很快說,“工作的事。”

她自知道他沒有工作和家事的安排後,就刻意說,自己前一夜工作太晚,有些累。兩個人在家裏呆了整天,消磨時間的東西很多,而他,偏偏就選了圍棋。他執棋的手勢,非常漂亮,也非常熟悉。

時宜有時候會借着斟酌棋局,去悄悄瞄他下棋的樣子。

她想,他會有所察覺,只是任由她這麽做而已。

他帶她去他們的房子。

不大的庭院,還有幢三層小樓。室內裝飾的如同一紙素箋,色彩并不濃烈,卻有着讓人沉靜下來的氛圍,她走進來,就不自覺會壓低聲音說話。她忽然想,如果不是自己,是其它的人做他的未婚妻,會不會每件事都覺得十分違和?一種年代的違和感。

可惟獨是她,從不覺得有什麽不舒服。

作為即将和他訂婚的人,她理所應當要參與所有的事。周生辰并不認為自己有資格裁決一切,甚至連請柬所需的套色木刻水印,也要親自給她看,問詢她可有偏好的字體。他們說這些的時候,是在他與幕僚談話的間歇。

深褐色的桌面上,排開了木刻水印,每個版刻旁,還有張裁成長條的宣紙。

是他讓人刻了她的名字,複又印在紙上,其實,她認得這其中的每個字體,甚至是背後的每個故事。她問他:“通常,你喜歡用什麽?”“老輩人崇尚唐風,喜歡周正的楷書,具體哪家的字,只看個人喜好。”

她颔首,楷書四家,惟有趙孟頫是元代人。她理所當然,排除了那張字。

然後,非常準确地把另外三家的字挑出來,擺在兩人眼前。

卻沒留意到,周生辰眼底的稍許驚訝。他沒想到,時宜能認的這麽準。

“我很喜歡顏真卿的字跡,可他算枉死,會不會不太吉利,”她莫名的迷信,“柳公權的字,太過嚴謹,會不會不适宜訂婚的請柬?”她輕聲喃喃的,有些猶豫,轉而又覺得自己過分。不過是請柬的字體,何必如此較真。

周生辰倒不覺如何,抽走唯一沒被她否決的字條,“骨氣勁峭,卻不失風流,歐陽詢的字很不錯。”說完,便喚來人,拿走了這張宣紙。

他擡起手腕看時間,然後告訴她,接下來會有很多安排,不适合他參與。

她起初還有些奇怪,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書房內後,發現門外已有個熟悉的臉,歪着頭笑著,是那晚給她量身材的姑娘。

時宜恍然,何為“不适合他參與”。

那晚在姑娘的老宅裏選料子和量身材,只有他們祖孫四個人,還有位端茶倒水的婆婆。她只覺得除了深宅大院的環境,并沒什麽特別的。但此時,她看到那個女孩子走進來,身後跟着十幾個衣着精致的中年女人,就已經覺得,周生辰所說的“世家”是什麽意思。

那些中年女人手裏,有人提着暗紅色布所罩的衣裳,還有人卻抱着長型木匣子。

她看過去,猜不透匣子裏會裝什麽。

女孩子和她招呼後,示意人拆開匣子,不多會兒,就有了懸挂衣物的暗紅色架子。

原來,來送衣服,竟要連懸挂的木架也要帶來。

她恍然。

女孩子卻看出她的神情,也覺此舉甚為麻煩:“婆婆說,凡是周生家大少爺的事情,都要做足樣子,”女孩子看她的詫異,也忍不住嘆氣,“沒辦法,誰讓時宜小姐你,嫁的是周生,每一輩只出一個人的周生。”

有人撤去罩着的布,把十幾件長裙挂上。

時宜看得籲出一口氣:“好漂亮。”

“喜歡嗎?真的喜歡嗎?”女孩子笑起來,“那我再告訴你,現在只是訂婚,我外婆最近身子不好,所以都是我們三兄妹打的衣樣。倘若是大婚,婆婆一定會親自出手,就不只是好看了。”她說的時候,也甚為憧憬。

時宜感嘆着說謝謝。

有人挂好布幔。

時宜配合她,一件件試着禮服,終是記起自己始終沒問女孩子的名字。

“我叫王曼,”王曼細細看她身上這件衣裳,努努嘴巴,示意她看鏡子,“難怪婆婆說過,大少爺待你是好到不能再好。你是他們家唯一一個,不必在公開場合穿旗袍的女孩子。”

“一定要穿旗袍嗎?”她奇怪。

但仔細想想,初次見他母親,還有後來在金山寺邊吃飯,見到他的堂妹和一個兄嫂,似乎真的都是旗袍。無論何種衣料,何種式樣,都跳不出老式旗袍的桎梏。

“我也只是聽婆婆說起過,鐘鼎世家,規矩繁多,所以給他們家人做衣服也很悶。”

王曼看禮服的袖口,似乎在思考減去那些裝飾。

美人不必過多裝飾,極簡才是上上之選。

到最後,時宜終于挑了件禮服,難得露出小半截的小腿,衣袖卻已經長及小臂。

最關鍵的是,這個樣子非常像旗袍……

王曼看出她的意思,忍俊不禁,讓人撤去屏風,剛才想要周生辰來看,她就聽到自己的手機在響。時宜從桌上拿起手機,走到玻璃邊去接電話,就在接通後,聽到有男人的聲音,輕輕地咳嗽了聲。

她回頭,門口立着一對男女。

陌生的面孔。

這并不奇怪,和他在一起後她見到的,始終都是陌生的面孔。真正令人奇怪的,反倒是王曼一瞬愣住的神情,視線落在年輕男人身上。時宜也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這個男人穿着淺色長褲,綠色的格子襯衫和黑色西服。

因為身高的優勢,壓住了綠色的輕浮。

反倒是風流随意。

年輕男人對王曼很輕地點了點頭,視線移到時宜身上:“我猜,這位漂亮的讓人吃驚的小姐,一定是我哥哥的未婚妻,對不對?”

時宜有些意外,但還是颔首,答:“你好,我是時宜。”

“你好,”年輕的男人走過來,伸出手臂,在她剛才伸出手準備握手招呼時,給了她一個十分熱情的擁抱,“我是周文川,周生辰是我哥哥。”

這個男人,竟然中文說的生疏。

完全不像周生辰。

不過時宜還是認出來,他有雙他們母親的眼睛,斜挑起來的眼睛。

原來這就是他口中提過的,雙生子之一。周文川。

兩個人分開時,周文川才對自己的女伴招手,告訴她:“這是我的妻子,佟佳人。”佟佳人向着她走過來,反倒不及周文川的熱情,只是簡單和她握手後,松開來。

有些冷淡的人,甚至還有細微敵意。

時宜并不明白,房間裏的氣氛為何如此詭異。

就在她猶豫着,自己是以什麽身份招待他們時,小型會議室的門忽然就被從內打開來,似乎他也聽到了外邊的聲音。內裏或坐或立的男人們,均是黑色西裝,嚴謹的像是在做生死談判。周生辰走出來,讓人關了門。

他沒穿外衣,襯衫的領口解開了一粒紐扣,右手還拿着自己的眼鏡。他微擡起眼睛,看到書房裏的幾個人,視線很自然地落在時宜身上:“很好看。”

時宜笑笑,未來得及說話,王曼已經長籲出口氣:“好看就好。”

她似乎不願久留,很快讓自己家裏的人,将所有收拾妥當。

告辭時,周生辰忽然開口,讓王曼留下來,一起用晚飯:“你和文川自幼相識,應該很多年沒見了?”王曼看了眼周文川:“差不多,三四年的樣子。”

“是嗎?”周文川想了想,“差不多。”

一筆帶過,再無累述。

晚飯是在家裏吃的,飯罷幾個人坐在庭院裏閑聊,時宜竟然意外聽出來,佟佳人和周生辰曾做過校友。兩人年紀差的并不多,但文音入校時,他已經拿到了博士學位。

“根據‘斯坦福-比奈量表’的智商測試标準,我這位哥哥可是标準190分天才,”周文川笑了聲,左腿搭上自己的右腿,“12歲就收到深造邀請,14歲進大學,19歲拿到化學工程博士學位。”

王曼輕笑聲:“你炫耀你這個哥哥,已經聽到人耳朵都麻木了。”

周文川搖頭笑。

王曼繼續說:“吉尼斯世界記錄上呢,世界最聰明的人可不是大少爺。人家是2歲會四國語言,4歲旁聽大學課程,15歲拿到物理博士學位。”

周文川微微揚起眉:“小丫頭,你從來都和我作對。”

時宜忍俊不禁。

可身邊的話題中心人物,卻并不太投入的模樣。時宜餘光裏看他,猜想他是在想着西安的那些研究項目,還是在想家裏的事?似乎這樣,也挺有趣的。他能安靜下來,陪在身邊,任由自己時不時打量着,天馬行空地猜想着他的想法。

時宜的思緒收回來。

卻意外地,看到佟佳人巧妙地挪開了視線。

她看的方向,只坐着時宜和周生辰。

不知道看得是她,還是他。

那兩個在争論智商的人,已經把話題移到了艾灸上,王曼正說着自己從倫敦回來,脫離了那種容易肥胖的飲食習慣,卻未料,反倒是胖了些:“我在老宅子裏每日跳操到半夜,早晨又是瑜伽,都不大吃主食了,沒想到,還是沒成效。”

女孩子說起瘦身,就是如此。

不管你是不是世家子弟,是不是有一雙能縫制天衣的手,都要為肥胖煩惱。

周文川只是笑了笑:“小心婆婆被你跳出心髒病,”他看向身邊的新婚妻子,“佳人,我記得你教過你表妹,說是有艾灸和按揉的方法?”

佟佳人有些走神,像是沒聽到。

周文川輕輕,用手拍了拍她的手臂,半笑不笑地說:“想什麽呢?”

“啊?啊沒什麽,”佟佳人疑惑看他,“你說什麽?”

“我說,你是不是有什麽艾灸和按揉的方法,用來減肥?”

“不是減肥,是促進代謝,”佟佳人把手指,放在自己腹前中線,臍下3寸的位置,“這裏是關元穴,經常艾灸和按揉,可以利水化濕,促進腎功能,促進五髒六腑的健康。通常代謝好了,身體就不會有太多的垃圾和脂肪,也就不會肥胖。若論功能來說,這算是最健康的減肥方法了。”佟佳人說起話來,很和氣,卻有疏離感。

“記住了嗎?”周文川看王曼。

王曼有些隐隐的不快,沒有說謝謝,也沒有回答周文川。

一時倒是尴尬了。

時宜旁觀到現在,越發覺得,他們之間的關系,非常微妙。

她笑了笑,忽然說:“還有,王曼你記得。灸此穴容易上火,記得灸前後各一杯溫水,或者配合灸腳底湧泉以引火下行。”

她只想消散尴尬。

倒是引來了周生辰的好奇:“你懂得穴位?”

她嗯了聲:“一點點。”

很多她所知道的,都不過是皮毛。

但因為是曾經的他所教授,所以她反複牢記,都未曾遺忘。

包括書法,包括艾灸穴位。

客人相繼離開,她和他依舊坐在庭院裏。

和他下午議事的幾個人,拿着一疊文件來,給周生辰過目。時宜非常識相地避開視線,去看池塘裏各色錦鯉。忽然,有只金色的錦鯉,從水面跳出來,啪地一聲又跌回去。

清淺的水聲,突顯了這個夜晚的惬意。

他接過筆,在一頁的右下腳簽了字,在幾個男人走後,輕輕用兩指揉按着眉心,戴上眼鏡。

這才偏過頭去看她。

時宜的側臉輪廓很美,眼睛裏映着月色,因為要回避他的公事,而專注地去看池塘和池塘旁的假山。沒有絲毫的不耐,他想起,有句話用來形容美人。

最美者,都貴在美不自知。

她初相識,他懷疑過她是被人安排,仰仗出色的外貌接近自己。而現在卻已真正承認,她是真的單純的,想要認識自己。

非常單純的目的。

月色中,她看着錦鯉,而他卻看着她。

很自然地想到一句話:

長眉連娟,微睇綿藐,色授魂與,心愉于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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