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繁華若空候(2)

九月下旬。

王家婆婆突然而至,跟着的是曾有一面之緣的王家長孫和幾個衣着精致的中年女人。距離上次相見,已是數月,年邁的婆婆待她依舊客氣,甚至還多了幾分親厚。婆婆在沙發上坐下時,輕輕拽着時宜的手,也坐下來,像是很清楚她身體不好。

“這位大少爺呢,性子急了些,婚期太近,不給婆婆多留些時間,”婆婆微笑著,輕握住時宜的手,“只有六套,你看看,有沒有喜歡的?”

時宜恍然,去看周生辰。

不自覺地抿起嘴角。

他把沙發讓給了她們,坐着木椅,手肘撐在扶手上,也對她笑。

“這只是初樣,”婆婆将他兩個的反應看在眼中,忍俊不禁,“估摸着,還要過來三四次,你先看看這些。”

“下次我過去好了,”時宜實在不好意思,讓這麽大年紀的婆婆到處跑,“婆婆下次做好了,提前告訴我們,我可以過去的。”

“無妨的,”婆婆笑,“你大病初愈,文幸又在上海的醫院,我來一次,能看兩個人。否則啊……還不知道文幸什麽時候能痊愈,來小鎮看我。”

文幸住院的事,周生辰告訴過她。

不過因為她身體的原因,始終沒有同意她去醫院探望。

婆婆如此一說,她倒也有了機會,順水推舟說,自己恰好一同前去探病。周生辰這次倒是沒有攔她。

有人拆開匣子,不多會兒,就有了懸挂衣物的暗紅色架子。

六套中式、西式的結婚禮服,都被一一挂出來。

她穿過多套衣服,都出自王家的手。

不過大多是小輩縫制。

這次是婚宴的禮服,王家婆婆親自打樣,到底是不同。說不出的華貴,卻又內斂,無論從選料,樣子,還是縫制的手工,都無懈可擊。

時宜試衣時,是在書房,只有王家婆婆和周生辰在。

不經意就問了句,王曼為何這次沒有來?她知道王家因為她是女眷,所以大多時候,都出于避諱,會讓王曼陪時宜試裝,就算有王家婆婆來,估計也會相同的做法。

時宜如此問,本是關心。

卻不料,坐在身邊的婆婆有些沉默,她察覺時,婆婆已經略微嘆氣,說:“她也在上海,不過是在養胎。”

養胎?

時宜記得王曼還是未婚。

怎麽會……

她不敢再追問。

倒是周生辰很輕地咳嗽了聲,說:“王婆婆,很抱歉……”

“都是那丫頭自己選的,”王婆婆搖頭,“大少爺無需抱歉,那丫頭明知道二少爺已成婚,還要……如今她已經搬離王家。周家的規矩她是懂的,正氏之外,都不得入祖宅。”

時宜恍然。

她試好衣服,王婆婆先出了書房,時宜這才輕聲說:“王曼是什麽時候懷孕的?”

“和佟佳人時間差不多,”周生辰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臂,“去換衣服。”

“嗯……可惜了。”

照着王家婆婆的“正氏之外,都不得入祖宅”,王曼應該已經“嫁”給周文川了。古舊的周家,能準許多房的存在,并不奇怪。

究竟可惜的是什麽?

她也說不清。

曾求而不得,于是委曲求全。

只是真得到了,可算是償了心願?

兩人在試衣間換衣服。她為他穿上襯衫,輕輕地,從下至上,逐一系好每粒紐扣。他手撐在壁櫃上,微微含胸,配合她的動作。待她扣好,手指在他領口滑了一圈,确認細節妥帖,周生辰這才低聲解釋:“周家有些事,你如果看不習慣,只當作不知道。”

她嗯了一聲。

文幸檢查指标一直不合格,手術日期推了又推。

她自己讀的醫科,自己注意修養,情況似乎開始好轉。

王家婆婆年歲大了,和文幸說了三兩句,便離開了醫院。時宜和周生辰陪着她,到草坪的長椅曬太陽。文幸坐下來,時宜便伸手問周生辰要來薄毯,壓在她腿上。

初秋的午後,日光落在人身上,暖暖的,卻不燥熱。

她挨着文幸坐,周生辰就在一旁,站着陪着。

“農歷已經……九月了?”文幸笑,眼睛彎彎地看時宜。

時宜點頭:“九月初七。”

“農歷九月……是菊月,對吧?”

“對。”

文幸蹙眉,有些抱怨:“也就九月和十二月好記,一個菊花開的季節,叫菊月,一個是冰天雪地的,叫冰月。其餘的,我小時候被逼着記,說是記下來了吧,現在又全都忘了。”

時宜被她逗笑:“這些都用不到,不記也罷。”

“可是,”文幸輕聲說,“梅行喜歡……名門閨秀一樣的女孩子。”

她愣了愣,約莫猜到文幸的意思。

這個小姑娘,她心裏放着的人,是那個“殘柳枯荷,梅如故”。

或許先前有些感覺,但并未落實。算起來,文幸比梅行要小了十二三歲,梅行那個人看起來深藏不露,三十五六歲的未婚男人,沒有故事是不可能的吧?就像周生辰不太熱衷男女□的人,也曾為應付家人,訂婚過兩次。

她不了解梅行,但卻知道文幸在吐露隐藏的心事。

而她,恰恰也最不會開解人。

幸好,文幸換了個話題來說。她說話的時候,眼睛時而彎彎,時而又睜大,非常的入戲,像是好久都沒有說話了,難得碰上投契的人。就如此坐了四十多分鐘,被周生辰和時宜送回房間,臉頰還紅撲撲的,興奮不已。

到最後,他們離開時。

文幸忽然對她囑咐:“王曼身份特殊,大嫂……盡量不要去探望她。”

說完,還去看周生辰:“記得了哦。”

周生辰笑着,輕搖頭:“好好養病,不要想這些事情。”

“我挂念你們,”文幸抿嘴笑,“還有,你們的婚宴呢,我是一定要去的,一定。”

“那就先養好身體,指标合格了,做手術。”

她輕輕地啊了聲,握住周生辰的右手:“手術推後吧……換了其他人的心,萬一,我不是最愛你這個哥哥了怎麽辦?”

她的語氣,有些撒嬌。

周生辰的眼底都是溫暖,低聲叮咛,都不過是些尋常的醫囑。

夜深人靜時,她再去想文幸的話,總覺有種遺憾在裏面。她躺在床上,随口問他,是否知道文幸喜歡梅行?周生辰倒不意外:“看得出。”

“看得出?”

他不置可否:“很容易看出來,就像你第一次見我,就有種……讓人意外的感情。”

她噢了聲:“繼續說。”

雖然佯裝不在意,話音卻已經輕飄飄的。

周生辰倒是真的解析起來,“最難掩飾的東西,就是感情。一個女孩子,喜歡誰,非常容易識破。看眼神,看動作,還有說話的語調?差不多就是這些,足夠判斷了。”

他說的是大範圍的女人心理。

可她聯想的,卻是曾經那些細微的小心思,都被他以旁觀的礀态觀賞着。

她咳嗽了聲:“那麽,過去有人……嗯,喜歡你,你都旁觀着。”

“是,旁觀,”他想了想,“或者,避免獨處,以免給人錯誤的心理暗示。”

“那……如果是需要你有回應的人呢?”

她避開了未婚妻三個字。

他低笑了聲,也不點破她說的是誰:“除非是我太太,才需要回應。”

最佳答案。

時宜不再去追問,顯然已經滿意。

可卻牽挂着文幸的事情,她并沒有那麽熱衷做紅娘,不過既然周生辰了解,倒很想私下問得清楚些。她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那麽,梅行對文幸……”

“不知道。”

“不知道?”

他略微沉吟:“我和他,不交流這些。”

“可文幸是你妹妹,略微關心也好。”

“這世間最難的,就是你情我願。”

時宜不敢相信,這是周生辰能說的話。

果然,他很快就告訴了她:“這是梅行說的。”

時宜想了想,忽然問他:“農歷二月,別名是什麽?”

“绀香。”

“四月呢?”

“槐序,”他笑一笑,“怎麽忽然問這個?”

“我在想,一個人偏執地要求另一半喜好古文學,是不是很神奇?”

他嗯了一聲。

她側躺在他身邊,還沉浸在文幸對梅行求而不得的故事裏,察覺壁燈被調亮了些。他俯□子,低聲問:“會說蘇州話嗎?”

“會,”她有些奇怪,“家裏有親戚在蘇州,和滬語相通,小時候就會了。”

兩個人,都喝了一些蓮子心芽泡的水。

說話間,有微乎其微的清香,呼吸可聞。

“用蘇州話,念些我教過你的詩詞,好不好?”他微微偏過頭。

她輕輕說了個好。

哪裏有教過,分明就是他……時的吳歌。

那些暧昧的,或者明顯**的詞句。

“我會慢一些,你如果難受,就告訴我?”

她嗯了一聲,覺得身子都燒起來了。

明明是體貼的話,偏就讓他說的,**意味濃重。卻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

她憑着記憶,輕聲念給他聽,偶爾不好意思了,就停頓下來。初秋的晚上,已經有些涼意,兩個人輾轉在薄被裏,雖有汗,他卻不敢貿然掀開,怕她受涼。

她漸漸念不出,詩詞斷斷續續,思維不再連貫。

……

熟睡前,她終于想起心頭疑惑:“周生辰?”

“嗯。”

“為什麽要我用蘇州話……”

黑暗中,他似乎在笑:“有沒有聽過一句詞?‘醉裏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媪’。吳音吳語念吳歌,挺有趣的。”

她恍然,這詞是誇贊吳音的名句。

吳語裏又以蘇白最軟糯。吳言軟語,好不溫柔。

可詞中意境分明是微醺時,用溫言軟語來說話,到他這裏,卻又蒙了桃粉色澤……

周生辰忽然又說:“要求自己的另一半愛好古文學,沒什麽奇怪的,本身就可以是一種情趣。”比如背茶詩,比如背茶名,再比如,他念給她聽的吳歌,為她提的詩句。

時宜想想,倒也不錯。

可也因為這句話,終于察覺出了什麽,她用臉貼近他的心口,聽着節奏分明的心跳,低聲笑:“周生辰,你吃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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