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初次見面
應急電力很快耗盡,随着綠洲號探燈倏地熄滅,海面恢複了令人窒息的濃黑,視界裏礁石和游輪的暗影近乎交融,分不清彼此,像一座影影綽綽連綿起伏的巨山。
雨水變得稀疏,然後漸止。空氣裏還延續着潮濕,冷風襲過濕漉漉的衣衫,帶走熱度,冰刀一般一下又一下剜着皮膚。
渺小的救生艇在海面上漂浮,海浪将它們如浮萍般打散又彙聚。
每個人都說不出話,只有經歷過命懸一線後心有餘悸的沉默。
有一個小女孩從媽媽懷裏探出頭,抹開粘在臉頰上濕乎乎的短發,一雙烏黑明亮的瞳仁裏滿是驚慌失措:“媽媽,我們會不會死啊?”
孩童清亮的聲音,瞬間紮入所有人的耳朵。母親立刻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海浪跌宕的聲音席卷,不知将他們帶去哪裏,是光明,還是深淵。
整個救生艇再次陷入了更為絕望和深邃的無言。
直到海平線的邊緣逐漸亮起星星點點的船燈,附近接收到救援信號的船只靠攏過來,救援船的鳴笛聲愈來愈近,周圍終于響起激動的哭聲和響亮的歡呼聲。
一艘救援船只率先駛入視野,探燈的光束調整角度然後緩緩聚攏。在雷鳴般的掌聲中,徐令妤平靜地回頭,看見陸荷陽籠在橘色的光線裏,一張慘白的臉如死水無瀾,握着戒指的手指用力攥緊,指甲無意識地用力嵌進肉裏。
“他不會有事的。”徐令妤安慰道,将身上的保溫毯分過去一半,又被陸荷陽搖搖頭,重新遞回來。
其實陸荷陽的理智很清楚,傅珣會游泳,哪怕救援遲一些,哪怕落了水,也應該能撐上一陣,被救援的幾率很大。不過現在水溫這麽低,最可怕的是失溫,還有船只沉沒時,會在四周形成一個巨大的旋渦,如果沒有離開足夠的距離,也會被吸入,一并帶入無盡的深海。
指尖冷得像冰,他再次擡起雙手掩在唇邊呵出口熱氣,向茫茫無際的反方向回望,寄望于看到傅珣的影子。
可沒有,什麽都沒有。
徐令妤看向越來越近的救援船,分辨出上面懸挂的國旗,側頭對陸荷陽說:“聽說你們分別十年?”
陸荷陽收回目光,微微颔首。看到她低垂着頭将中指上的戒指取下來,反手丢進水裏,掀起一朵微小的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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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都挺過來了。”她複擡起眼簾,“所有人都誇贊自然的偉力。但我覺得,自然的力量遠比不過光陰。”
水滴石穿,大浪淘沙,滄海桑田,無一不需要漫長的時間。
“所以,命中注定你們不會錯過的。”
她停頓兩秒,将耳畔的濕發別向耳後,搓了搓凍得泛紅的鼻尖,露出一個無奈又釋然的笑:“有的時候,人真的得相信命運。”
“你看,就好像我拼命逃,最終還是要回去面對一樣。”
陸荷陽眼皮一跳,緊跟着擡眸。海天交際處勾勒出一線沉昏的淡金色霞光,朝陽從海平面躍出頂端血色的輪廓,迎着熹微曙光而來的,是一艘中國救援船。
到達津海市港口的時候,已近黃昏。
他們是第一批被救援回國的。出事時,游輪遠在公海,被其他國家船只救起的救生艇回國就會更輾轉一些,有傷情的也會就近送到其他國家或地區先緊急治療。
靠岸時,港口已經圍住大批媒體和醫務人員。陸荷陽一下船就擠開人潮,找到一個西裝革履看上去像是負責人的人打聽是否有獲救人員名單,對方以現在還未統計出來為由,勸他先離開。在發現他并不是家屬而是被救援的乘客時,這位負責人立刻聯系了一位醫生過來。
陸荷陽此時心情焦灼,只想呆在這裏等待最新消息,卻被簇擁着送上救護車,開往醫院。
臨上車前,他看見平日行為舉止極為高貴優雅的徐澗中,罕見得面色焦灼,拄着手杖,不惜暴露自己瘸腿的缺陷,極力地穿過人群,快步走到徐令妤的身邊。在對上視線的一瞬間,他高高揚起手臂,徐令妤冷眼望着他,甚至還不屑地微微仰起面頰迎接。
直到護士用棉簽在他的手背上塗抹碘伏,被痛意刺得回神,他才發覺自己并不是安然無恙。他的皮膚上有不少細小的傷口,大約是混亂之時在船上行動被旁人的拉鏈或其他什麽尖銳物品劃傷的,還有肘部,在跌落時磕出大片的青紫,而他本人自始至終渾然不覺。
事實上,與他所失去的相比,這些全然不值一提。
車窗外掠過陌生的風景,天盡頭墜着一枚燦黃的落日,炫目得使人落淚。
活着很好,代價是傅珣替他涉險了。
他眼前發黯,像在做醒不過來的噩夢。
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或許等噩夢結束,他會看到傅珣從卧室門邊探出頭,舉着煎鍋問他要不要吃煎蛋。而他會從床上跳下來,奔進他的懷裏,用力地擁抱他。
“很疼嗎?”護士看到陸荷陽的眸中漾起水光,疑惑地停手。
他低垂眼簾,用指背揩了一下眼睛。
“沒有。”他說,“夕陽太美了。”
抽了血,拍過片,收獲留院觀察一晚的待遇。
陸荷陽并沒有家人可聯系,渾身上下一無所有,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打開病房內的電視機,無休無止地收看事故救援相關的新聞和直播。
第二天清晨,晴光乍破,耀眼的白光從窗簾的縫隙溜進室內,陸荷陽眼皮猛地一顫,意識回籠,這才想起自己不知何時歪在床背上睡着了,手裏還攥着遙控器。這一覺極不安穩,他隐隐記得自己做了個噩夢,渾身濕意,沉重不堪,畫面裏似乎有傅珣,但很模糊,他又不敢深想,怕自己夢的是個谶言。
于是中斷回憶,幹脆下床,活動了一下酸痛的脖頸。電視機還沒關,從昨晚就停在新聞頻道響了徹夜。
在跟護士拉扯吃不吃早飯的時候,晨間新聞報道終于有了進展。
他立刻噤聲,妥協地往嘴裏塞小米粥。囫囵喝過幾口,畫面裏出現昨晚獲救人員的初步名單,陸荷陽仔仔細細地辨認,一行一行讀,沒有傅珣。
他又跑到護士站用固話打給電視公布的聯系人號碼,對方再三确認,暫時沒有一個這樣的人。他手抖得厲害,又強迫自己必須開口,啞着嗓子問死亡名單。答案是也沒有。
他籲出一口氣,好像是放心了,但又不知放在哪,只能一顆心惴惴地揣在懷裏。放下電話,整個人更像得了離魂症,反胃的感受劇烈,剛剛喝下的粥像是前天晚上拍打他的海浪,在腹裏翻攪。他甚至忘記理會電話那頭還在絮絮叨叨地安慰,說這時候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他腳步虛浮地往病房走,昨日的檢查結果都已經出來,他要立刻出院,要再想想辦法。去求徐澗中?他或許還有船,可以去那片海域再看看,不過訂婚不作數了,也不知道他還肯不肯幫忙。
他這樣失魂落魄地想着,當他推開病房門的時候卻愣住了。
房間裏出現滿面愁容的程東旭,他身側立着一位未曾謀面的短發女性,手上拎着一個公文包。而二人身前的陪護椅上端坐着一個約莫五十歲上下、穿着考究的瘦高男人,他一頭烏發,額頭上有一道很深的擡頭紋,顴骨很高,雙眸狹長,鼻梁薄似利刃。在看到陸荷陽時,他施施然站起身,提起唇角,伸出虎口處挂着一串紫檀佛珠的手掌。
“初次見面,我是傅喬羽。”
絆倒鐵盒
被提醒今天是520,今天晚一些時候會再加更一章重逢,祝大家睡個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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