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驚蟄(八) 見光
前後不過十分鐘而已。
江憬應當就在附近, 風塵仆仆而來,襯衫都被汗水浸濕了,濕噠噠地貼在後背上, 明顯地勾勒出他發達的背肌。
桑逾目送他進了家裏的院子。
燥熱的夏夜并沒有因為沒有日光就清涼一點, 夜蛾糾纏着昏黃的燈火,蚊蟲原本成團聚集在綠蔭下, 像嗅到了人氣一樣嗡嗡叫嚣着朝她們飛來。
姐妹倆動作一致地躲着那些讨厭的家夥,難得看起來這樣默契。
剛才一直都是桑珏在喋喋不休地傾訴和抱怨, 現在她見過江憬,稍微冷靜了一點, 這下就輪到桑逾開口了。
桑逾敞開心扉對桑珏說:“對不起阿珏,是姐姐一心撲在學業和理想上,沒能保護好你。是我還不夠隐忍,關鍵時刻沒能忍住,才會給你造成那麽大的傷害。”
桑珏心一動,驚訝地看向她, 睜圓了眼睛問:“你說的是反話?”
桑逾搖頭:“你還沒從小媽肚子裏出來的時候我就很喜歡你,因為小媽懷你的時候我從她的神情裏看到了我媽媽的影子。世上的媽媽大抵是相同的,不論是精神受到折磨, 還是軀體面臨消隕,在孕育生命的時候都在發光,我是看着小媽在思念她。”
桑珏忽然覺得自己方才張口閉口“那個死了的女人”,這般咒罵桑逾再也見不到的人是真該死啊。
桑逾神色溫柔地說:“你出生那天爸爸在外地談事, 是我等在産房外盼着你降生。我清楚地記得,那是元旦過後, 1月6日, 一個小小的生命誕生在這個世上。你呱呱墜地的那一刻, 我在想,我有了一個妹妹,就算小媽和爸爸不在家,我也不會孤單了。我那時候沒想過你會那麽厭惡我,還把我想得那麽壞,說不難過是假的,可是我能理解你不喜歡我的原因。”
桑珏心想:這都能理解,她不理解。
桑逾繼續說:“只不過就像你說的那樣,除了失去了母親,我擁有的比你多,不論我說什麽做什麽,在你看來都是炫耀。為了不讓你傷心,我刻意收斂自己的鋒芒,把存在感降得很低,就是為了不傷害到你。直到終究還是讓你被我影響到,我才明白,這樣是無濟于事的,是我太自以為是。其實不是我過于低調才沒人注意到我,是眼裏有我的人始終注視着我,眼裏無我的人不只是眼裏無我,他們對旁人的一切都漠不關心,只在乎與自己息息相關的事情。我的力量比自己想象中的渺小得多。”
她語重心長地說:“阿珏,早些認識到自己的無能為力是好事,清醒了就不會在意得失,也不會再強求了。你說你這麽做,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可是你回頭看一看,你追求的這些東西對你人生不能說毫無益處,但是不重要啊。再看看你在這個過程中失去的,恰恰是最珍貴的自我和關心你的人的期盼。”
桑珏聞言眼底又浮現出了敵意:“你在幸災樂禍。”
“我沒有。”桑逾斬釘截鐵地說,“我是恨我醒悟得太晚,這些話對你說得太遲。從前我沒有得到多少教育資源,眼界不夠開闊也就罷了,後來見了世面,有了勇氣,還是因為太照顧你的感受沒有早些說出口,沒想到竟需借着今日糟糕的局面才這樣坦率。更加令人氣餒的是,哪怕我說了實話,哪怕是到了今日,也依然被你根深蒂固地誤會着。阿珏,姐姐該做的努力都做過了,也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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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最後,她眼底的失望不加掩飾。
桑珏收起憤恨,苦笑了一下:“所以,你們都要抛棄我了嗎?”
“我曾經說過,只要你肯悔改,什麽時候我都願意幫你。”桑逾說着看向和趙毓芳談完正朝她們闊步走來的江憬,預料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般,對桑珏說,“現在有別人來管你了,我想不需要我了。”
桑珏聽她這麽說意識到什麽,猛然回頭,就見江憬拖着一個行李箱出來了。
那個行李箱她認識。
以前和家裏人出門旅行,她用的都是那個行李箱。
剛才她一氣之下出了門,什麽都沒帶。
短短幾句話的工夫,趙毓芳居然就連她的衣物都打包好了,可見“不要她這個女兒”的心之誠,是打定主意要跟她斷絕母女關系了。
她甚至都還沒成年……
桑珏愣了愣,旋即感到心上像被人澆了一盆涼水,寒透了每一根血管。
她一時不能置信。
她真的被逐出家門了?
“走吧,去我家。”
江憬沒有讓桑珏自己拿行李箱,連對喪家之犬都這樣一視同仁。
桑逾不像桑珏,不會有“哥哥家我都沒去過,卻讓你得了這個便宜”的想法。
她只覺得在小媽大發雷霆、爸爸又不在家的情況下,還有人能收容無處可去的桑珏真的是太好了。
不過她要跟過去,看到桑珏被安置妥當,才能徹底放心。
江憬像是理解她的關切和憂慮,沒問她為什麽也跟過去。
江憬是自己開車來的。
他料到小區管理嚴格,如果把車停在地庫裏,沒有業主卡難乘電梯到地面上,于是在地面上看到空着的車位就直接停了,然後下車從隔壁棟過來的。
此刻桑珏沒看到他的車,還以為他們要徒步走到小區門口再打車,心裏頓時充滿了流落街頭的凄楚感。
或許是桑逾對她說得那些話在無形之中起到了一定作用,她一反常态地沒有大聲哭鬧,沉默得有些不像她。
當看到江憬走到一輛車前,打開後備箱,将她的行李箱放進去時,桑珏才從思緒游離的狀态中回過神來,看起來很可憐地問:“我是不是再也回不來了。”
她沒有叫江憬,也沒有叫桑逾,不知道是對着誰問的。
桑逾和江憬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回應。
“會回來的。”
“能回來的。”
他們兩個誰都想再多說兩句,最後誰也沒再說什麽。
桑珏用她從沒有用過的超小音量嘟囔道:“我信了。”
看得出江憬趕來時的急切匆忙,把手機都落在了車上。
回到車裏他才将手機挂在支架上,開着免提給孫茹婷打了個電話。
江憬:“喂,媽,能不能幫忙把客房收拾出來,回來的路上撿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孩兒,想收留一陣子。”
孫茹婷:“撿到小孩兒你送派出所啊,領回家幹什麽?說不定人家父母正着急地到處找呢。”
江憬:“認識的。”
孫茹婷:“……回來再說。”
桑珏聽到了母子倆的對話,緊張地摳起手指。
她從沒有想到有朝一日,她會再次像當初被各個學校推來推去那樣不知何去何從,被未知的恐懼包裹。
只不過那時候有趙毓芳擋在她前面,不離不棄地為她選學校、謀生路,甚至是放下尊嚴去求那些收了錢不辦事的人。
她一度覺得趙毓芳忍辱負重做的那些事很丢臉。
因為有這樣一個沒本事只會看別人眼色的媽媽很憋氣,她明裏暗裏嘲諷過趙毓芳很多次,今天吵架的時候更是口不擇言。
小時候不論是從書本上學習到的,還是聽人挂在嘴邊的,都說母愛是無私的。
所以趙毓芳一旦把錢花在了她自己身上,她就覺得趙毓芳自私。
可是後來趙毓芳不花錢了,連同該給桑逾的零花錢一并補貼給了她,她非但沒感到開心,還發現了真正無能的人是自己才對。
沒醒悟的人是不會痛苦的,正是因為她醒悟了才會感到壓抑和自卑,意識到自己是個廢物之後,趙毓芳的批評就不單只是挖苦了。
她曾經也知恥而後勇,試圖改變這糟透了的一切,結果遭到了霸淩。
在重重人影裏,她仿佛看到被自己用惡語和粗魯的行為對待的桑逾。
她終于知道自己錯了。
但她更恨自己知錯了卻沒有悔改的機會。
于是她暗示自己,既然進不了了,那就退吧,只要像從前什麽都不知道的時候那樣,一條道走到黑,就不會有這種思想分裂,近乎要被劈成兩半的痛苦了。
她和趙毓芳鬧翻,毫無理智地跟桑逾攤牌。
她以為這樣就能解脫,沒想到良知再度被桑逾喚醒,她又看見了眼前布滿荊棘的絕路。
她忽然想起,那些對她言聽計從的小混混都是她用趙毓芳給她的錢籠絡的,一開始其實是保護費。
趙毓芳對她的管束雖然嚴格,但不管她在外面鬼混到多晚,好歹她是能回家的,家裏的燈總是亮的,家裏的門她是能打開的。
她怪趙毓芳不像別人家的母親那樣溫柔體貼,但她得到的愛從來不比別人少。
就算她不跟桑逾搶,最起碼,趙毓芳會給她留一份愛,現在連趙毓芳的愛她都要失去了。
以往桑逾會拉着她,如今也放棄了。
她們不會再原諒她了,她要接受比退學嚴厲一萬倍的懲罰了。
是她自作自受,才這樣年輕,就将夜不能寐,茍延殘喘地度過接下來的日子了。
走到這步田地她反而坦然了,當孫茹婷問起前因後果的時候,她删去了那些添油加醋說給桑逾聽的說辭,陳述了事實。
之後不論孫茹婷同不同意收留她,她都敢作敢當,任憑處置。
孫茹婷見桑珏年幼,不忍心看着她走投無路走向不歸路,又想起自己從前沒能養育江憬的遺憾,心想就當女兒養着吧。
人家的家事她不管,但知道這麽黑暗的校園文化後,她身為資深新聞人,沒理由不聞不問。
她心念一動,問桑珏:“如果讓你指證你願意嗎?即便今後可能會被打擊報複。”
對了,怎麽把她們給忘了?
讓她變成今天這副樣子的是除了她自己,還有這樣一幫掐滅她覺醒後的希望的雜碎啊。
桑珏咬了咬牙,不假思索地說:“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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