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卿卿,卿卿?”

沈氏熟悉的聲音在耳邊落下。

沈鸾猛地睜開眼,忽從夢中驚醒。

入目紗帳垂地,四面牆壁玲珑精致,室宇華麗,鋪陳奢靡。

黃花梨大理石案上設着筆墨寶硯,左邊紫檀木槅子上挂着青玉比目磬,右邊的汝窯美人瓶供着數枝秋菊。

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閨房。暖意融融,和夢中鋪天蓋地的嚴寒大相徑庭。

沈氏輕倚卧榻邊,手握巾帕拭去沈鸾額角的薄汗。她捂嘴笑:“夢見什麽了,這滿頭的汗,還一直喊太子殿下?”

意識回籠,寒意漸退。

沈鸾怔忪搖搖頭,皺眉不語。

夢裏的一切似鏡花水月,稍碰即碎,模糊記不清,隐約只記得零星點滴。

她窩在沈氏懷中,小聲嘟囔抱怨。

“好像夢見阿衡哥哥了,我打賭輸了,他讓我去折梅枝。我跑了好遠好遠,天還下着雪呢。”

再後來,她便記不清了。

“果真是做夢。”沈氏笑笑,着人取了秋香色金錢蟒靠枕,供沈鸾靠着。

“前年殿下才吩咐人在院中種了數十株紅梅,你忘了?再不濟,蓬萊殿那邊也是種的紅梅,何須你親自跑一趟?”

房裏的綠萼見沈鸾醒了,忙端了清茶漱盂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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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鸾漱口盥手完畢,又聽沈氏緩聲開口:“況且這才剛入秋不久,哪來的雪?”

……入秋?

沈鸾仰起頭,一雙杏眸如秋波。她本就長得好看,這會懵懂盯着人看,越發嬌俏動人,顧盼生輝。

“可不是。”沈氏輕點沈鸾鼻尖,又吩咐茯苓端了滴酥鮑螺過來。

“知道你愛吃這個,你父親特地去買的,足足等了一個多時辰。”

橼香樓的滴酥鮑螺天下一絕,每日只售百份,即便是皇親貴族,也得排隊等候。

昨兒沈廖岳不小心惹惱了女兒,今兒天還沒亮,就眼巴巴便去了橼香樓,只為讨沈鸾的歡心。

堂堂大将軍,竟淪落到這種地步,惹來同僚好一頓笑。

只是笑歸笑,終也羨慕沈廖岳的好福氣。女兒沈鸾自幼得聖人歡心,恩寵天下獨一份。

又生得貌美,沈鸾剛及笈那年,沈家的門檻快要被踩爛,上門提親的人絡繹不絕。後來沈廖岳隐隐透露,沈鸾的婚事聖上會做主,衆人才歇了攀親的心思。

沈廖岳夫婦向來将女兒捧在手心,沈鸾習以為常接過。

乳酪酥脆,香甜溢滿唇齒。

雖是好物,沈氏還是耐不住多言:“別吃多了,小心夜裏積食。”

沈鸾唔唔應了聲。

娘倆在屋裏說着小話,倏地卻見門外一個探頭探腦的身影。

紫檀架上的大插屏擋不住沈廖岳八尺身高。

沈氏笑笑,推着沈鸾肩膀,示意她往外瞧:“滴酥都吃了,就別和你父親置氣了。省得他晚上睡覺不安生,鬧得我也不曾好睡。”

沈鸾笑彎眼,摟着母親脖子撒嬌:“那我陪母親睡。”

有母親陪着,先前困住沈鸾的噩夢也暫且被置之腦後。

一室其樂融融。

剛過正午,日光似上好的綢緞蜀錦,迤逦拂牆。三公主裴儀今日在宮中設宴,特請了京城所有世家小娘子。

沈鸾自然也在其中。

綠萼端來鏡臺妝奁,為沈鸾描眉畫妝,對鏡理雲鬓。

她低語:“聽聞聖上剛賜了三公主一只帝王蟹,那jsg蟹足有十來斤重,原是東洋進貢的。全宮上下也就這麽一只,三公主央了聖上好久,聖上才松口。”

沈鸾慢悠悠撥弄桌上的小香爐:“怪不得。”

她和三公主向來不和,兩人都看對方不順眼。裴儀貴為公主,本該高沈鸾一等。無奈聖上看重,有好玩的稀奇的都往蓬萊殿送。

裴儀怪父皇偏心,自此視沈鸾為眼中釘。

茯苓在一側聽見,捂嘴偷笑了聲:“三公主怎麽還是這樣。”

先前有一回,聖上也是賞了裴儀一顆珍珠,那珍珠是鄰國上貢的,足有雀卵那般大,甚是罕見。

裴儀視若珍寶,揣着珍珠跑去蓬萊殿,本想在沈鸾眼前炫耀一番,不想沈鸾早得了一匣子,還拿珍珠去鑲了鞋面。

茯苓仔細回憶,唇角挽起:“之後那幾天,三公主氣得連門都不出了,還……”

“茯苓!”綠萼一聲呵斥,茯苓立刻止聲,俯身弓腰。

綠萼向來穩重謹慎,皺眉剜茯苓一眼:“禍從口出,背後議論當朝公主,如若被人聽見,郡主也保不住你。”

茯苓喏喏,垂手侍立:“是。”

沈鸾擺擺手,随手挑了件小玩意,讓茯苓給沈氏送去,為其解圍。

綠萼知曉她心意,低眉哀嘆:“郡主還是太縱着茯苓了。”

“是你太小心。”

沈鸾起身,鏡臺上的銅鏡映出女孩姣好的面容,唇點绛色,眉如墨畫,不描而翠。胭脂色绫彩牡丹蝶紋宮裙華麗精致,沈鸾垂首,視線在錦匣托着的步搖一一拂過。

最後挑中了一支金鑲玉的。

豔而不俗,華彩照人。

就連自幼服侍沈鸾的綠萼,也忍不住露出驚嘆之色,心想三公主今日估計又得後悔宴請沈鸾。

有沈鸾在,衆人的視線定不會從她臉上移開。

沈鸾攬鏡自賞,心滿意足,倏然又蹙眉。

綠萼不知所措,只當是今日發髻不稱沈鸾心意,她屈身:“郡主,你若是不喜歡,奴婢再為你……”

“不是這個。”沈鸾托腮凝眉,幽幽嘆氣,“就是有點可惜,不知以後誰有這般好福氣,竟能娶上我這樣的女子。”

一番惆悵,沈氏隔着紗窗都聽見,不由笑開,掀簾而入:“你才多大,就想着嫁娶了?也不臉紅。”

沈鸾大大方方:“那還不是怪母親。”

沈氏狐疑:“怪我幹什麽?”

沈鸾語氣真誠,巧笑嫣然:“怪母親把我生得太好看了,不然我何來這麽多苦惱。”

沈氏哎呦一聲,直喊心肝,擁着沈鸾笑得更歡:“外面的車轎都備下了,夜裏風大,我讓茯苓備了大襖,小心傷着風。”

家裏的小厮早就拉來一輛翠蓋珠纓八寶車,沈鸾別過母親,踩着腳凳上車。

車內團花錦簇,石榴式洋漆小幾上擺着精致吃食。

一路暢通無阻,巍峨皇宮聳立,近在咫尺。

長安郡主出行,車輿自然不用經人查檢。朱漆宮門被遠遠甩在身後,青石湧成小路,紅牆綠瓦,森嚴肅穆。

甬道熟悉,只是不知為何,今日入宮,沈鸾總覺得心口沉重煩悶。素淨手指輕挑起車簾一角,遠遠瞧見皇宮西北角的天空。

烏金西墜,薄雲湧動。

“茯苓。”沈鸾低聲輕喚,視線落向遠方某處,“那邊是什麽來着?”

茯苓湊過去,凝神盯半晌。她雖自幼生在宮中,然幼時便跟在沈鸾身邊,并非對宮中一切都了如指掌。

茯苓如實搖頭:“奴婢不知。”

問了綠萼,也是一樣的結果。

宮外随車的太監聽見,忙陪着笑,鬥膽上前,隔着車簾打千兒請安。

“郡主剛剛說的,可是皇城西北角?”

王公公剛上任不久,花了不少銀子,好不容易才有機會得以伺候沈鸾,自然想在她面前多多表現。

“那處是空地,平日都沒人過去。”

宮中無人不知,長安郡主最得聖心,人人都想在她面前争一兩分眼熟。聽聞沈鸾好奇西北角那一方空地,王公公卯足了勁,笑容谄媚。

“不過隔壁就是安巷。”

安巷是關押皇城內被貶妃嫔的地方,平日鮮有人踏及。王公公搜腸刮肚,記憶旮旯都搜遍,也找不到半點有關安巷的新鮮事。

忽的想到距安巷不遠的明蕊殿,王公公眼睛一亮,瞬間來了精神。

“郡主聽過明蕊殿嗎?”

明蕊殿離安巷不過半柱香的腳程,常能聽見關押女子的哀嚎哭喊,甚至還有宮人夜裏撞客過。

久而久之,明蕊殿也成了不祥之地,無人問津,殘根敗草,如同荒廢。

沈鸾好奇:“現在也沒人住?”

“倒也……不是。”王公公幹笑兩聲,欲言又止。

茯苓不耐煩催促:“郡主問你話呢,支支吾吾做什麽?”

王公公陪着笑:“那邊住着的……是吳才人。”

沈鸾蹙眉:“……誰?”

王公公:“是五皇子的生母,吳才人。”

吳才,無才。

五皇子的生母是宮女出身,原是禦前伺候的。後來使了點不光鮮的手段,方懷上五皇子。

可惜卻沒能讨得聖上歡心,就連産下皇子,聖上也未曾看過一眼,給的封號也極具諷刺——“吳”。

受生母連累,同為皇子,五皇子裴晏卻只能居于廢棄宮殿,遭人白眼。

沈鸾自幼出入宮廷,也從未在宴會上見過五皇子一眼。

王公公滿臉堆笑:“郡主是天上的仙人,他那樣的人,哪配出現在郡主眼前,沒得髒了郡主的眼。”

難得有機會獻殷勤,王公公舌燦蓮花,恨不得說上一籮筐好話。

說着話,也未曾留意有人直直從拐角處沖了出來,沖勁之大,險些将王公公撞倒。

“哪裏來的小兔崽子!”

反手就是一巴掌,王公公怒氣沖沖,眼睛瞪如魚珠,“沒看見郡主在這裏嗎?”

撞人的小太監匍匐在地,半舊的袍子看不出一點光澤,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郡主饒命郡主饒命!”

額頭在青石路上發出清脆聲響,動靜之大,連藏于懷中的東西也掉落在地。

小太監忙不疊伸手去撿,無奈手伸一半,忽的卻被王公公擡腳踩上。

一袋藥包瞬間成為粉末。

小太監肩膀哆嗦,從始至終不敢擡頭望車上人,只拼命磕頭求饒:“求郡主饒了奴才,求郡主饒了奴才!奴才是明蕊殿的,适才五皇子身子不适,奴才去了趟太醫院……”

王公公疾言厲色:“胡說八道!明蕊殿哪來的奴才!”

聖上厭惡吳才人,故而她身邊竟一個侍婢也無,只一個眼花耳聾的老嬷嬷跟着。

小太監:“奴才不敢說謊,嬷嬷上個月沒了,所以才換了我去。”

他大着膽子,“五皇子就在前頭,郡主若不信,可随奴才一起,一問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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