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夜色沉沉,将近戌時,沈鸾終于悠悠轉醒。
燭光躍動,裴衡端坐在書案後,手裏擎着書卷。
“阿衡、阿衡哥哥……”
睡眼惺忪,透過菱木槅扇窗,依稀可以望見窗外如水夜色。
沈鸾愕然。
她居然睡了這麽久。
守在門外的綠萼和茯苓聽見聲響,端着盥洗之物進屋,供沈鸾淨手。
綠萼福身:“晚膳備下了,殿下可要傳膳?”
裴衡颔首:“可。”
遍身绫羅綢緞,插金戴銀的宮人端着精致菜肴魚貫而入,茯苓執漱盂巾帕站一旁,綠萼安箸,為沈鸾布讓。
沈鸾面上驚訝更甚:“阿衡哥哥也未用膳?”
裴衡挽笑:“我若是吃了,你又該說我吃獨食。”
“我哪有這般小氣,而且我平日也不曾睡這般久的。”沈鸾為自己挽尊,“興許是阿衡哥哥屋裏熏香好聞,所以才睡久了些。”
屋內熏香彌漫,和夢中所聞差不多,沈鸾好奇:“阿衡哥哥熏的什麽香?我以前好似未曾聞過。”
裴衡眉眼淡淡:“不過是普通的藏香,你若是喜歡,等會讓來福送去蓬萊殿。”
沈鸾笑着說了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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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衡:“最近還是睡得不安穩?”
沈鸾點點頭:“有時會做噩夢,不過醒來就忘了。”
她皺眉,“只記得那人穿着竹青長袍。”
可惜就是看不見臉,否則沈鸾翻遍皇宮,也要将那人揪出。
誰讓那人在夢中對自己愛答不理的。
沈鸾喃喃自語,好半晌,方發現對面的裴衡一直沒有回應。她狐疑擡首,嘟囔抱怨:“阿衡哥哥,你在聽我講話嗎?”
“在聽。”裴衡彎唇笑,“前幾日父皇剛找人将西北角那一片劃作禁林,想來也不會再有人去那。”
不過是因為長安郡主夢魇,說是夢到西北角有人要對自己不測,皇帝便大張旗鼓找了道士做法,又不準任何人靠近。
因這事,朝堂上不少大臣吵翻天,無奈皇帝依然我行我素,根本不聽勸。
朝堂上的風言風語,裴衡不欲沈鸾知曉,只道:“待六弟回來……”
沈鸾果真被轉走注意力:“裴煜要回來了?”
六皇子裴煜雖和太子同母所出,然自小性格乖張桀骜,前些日子一腔孤勇跟着去西北軍營,沈鸾前不久方收到對方的書信。
信中所言不過是軍中日常,然沈鸾來來回回看了好多遍,她生在鐘鳴鼎食之家,實在難以想象大漠的荒涼孤傲。
沈鸾興致勃勃:“姚绫也去過大漠,她說那邊的人都吃牛乳茶,不過最好吃的當屬鎮上姓楊的一個老伯,我讓裴煜也給我帶了。”
沈鸾說得盡興,裴衡但笑不語,只搖搖頭:“牛乳茶不經放,若真是帶回京城,恐怕也壞了。”
此話所言不假,沈鸾瞬間沒了興致,怏怏垂頭。
不過也只是一瞬,少頃,沈鸾又擡起腦袋,雙目熠熠:“那等以後我自己去。”
“卿卿不喜歡京城?”
“那倒也不是,只是想親眼看看,書中所寫的‘大漠孤煙直’是何等壯觀。”
……
月上柳梢頭。
霧霭沉沉,綠萼陪在沈鸾身邊:“晚膳吃多了些,郡主小心積食,走幾步再回宮。”
沈鸾懶散應了聲:“阿衡哥哥宮中新來的的廚子廚藝不錯。”
綠萼笑笑:“确實,奴婢看郡主今晚好那一盤玉蟬玫瑰羹,做法奴婢要來了,改日也讓我們小廚房跟着做上一回。”
茯苓和綠萼一左一右,難得沒喚人擡步辇。
只是因着先前沈鸾在瀾庭軒受驚一事,聖上特意降了旨,在蓬萊殿添了不少宮人。
浩浩蕩蕩一行人跟在身後,清冷月光照拂,地上只黑影掠過。
空中陣陣花香浮動,沈鸾今夜興致好:“哪來的花香?”
茯苓踮腳往前探:“禦花園就在前面,興許是從那飄來的。”
沈鸾不信:“這氣味不似尋常花香。”
說着,便要往前。
有前車之鑒,綠萼和茯苓自然不放心沈鸾一人前往,加快腳步緊随沈鸾而去。
“郡主,您慢點……”
秋風拂面,仙袂飄飄。轉過前方一棵玉蘭樹,沈鸾果真找到花香的來源,她駐足,回眸一笑:“快看,後面還有一棵小……”
話猶未了,倏地一聲譏笑自牆根傳來。
茯苓和綠萼同時變了臉色,欲大聲呵斥誰人在此處裝神弄鬼。
只是還未出聲,那笑聲又再次想起。
“你今天真去了明蕊殿?”
“那還有假,不過是一個不受寵jsg的五皇子,也值得太子興師動衆,還讓來福公公親自跟着。”
“太子為人寬厚,待人親和是自然的。”
“那又如何,還不是一個病秧子,連路都走不了,若非如此,怎的連一個五皇子還需要拉攏。你也別看我,我可不像你,以後想做太子侍妾。我對痨病鬼沒興趣,而且就他那身子,估計也是個短命鬼。瞪我幹什麽,你枕頭下藏的那藥,不就是為了太子才……”
宮人自說自話,甫一轉過拐角,猝不及防和沈鸾撞了個正着。
吓得連連跪下:“郡郡郡……郡主。”
沈鸾居高臨下,杏眸睥睨,不發一言,只靜靜望着眼前磕頭如搗蒜的兩人。
青石甬路,那宮人自知失言,不敢擡頭看沈鸾,只一個勁磕頭求饒。
青石塊上濺出血也不敢停下。
“郡主饒命郡主饒命,奴婢剛剛多吃了兩杯酒,才說了那些渾話,并非真心冒犯太子殿下的。郡主,奴婢對太子殿下真的忠心耿耿,求郡主明察!”
黑夜籠罩,靜若無人,唯有磕頭聲響不絕。
彌漫在空中的花香逐漸染上血腥之氣,沈鸾好整以暇立在一旁,目光淡淡,似是在看着一對貓兒狗兒求饒。
怕血濺到自己,沈鸾扶着綠萼的手往後退開半步。
那宮人跌破了膽,以為還有希望,壯着膽子想要去抓沈鸾的衣角。
只可惜手剛伸到一半,頭頂驀地傳來一聲冷斥:“大膽!”
茯苓冷着臉,福身至一旁:“郡主,天色已晚,不如先将這二人送去诏獄,省得擾了郡主清淨。”
兩人過往都在東宮服侍,聞言臉都白了,顫着身子說不出半句完整的話。
诏獄吃人不吐骨頭,進去後生不如死,從未聽過有人完整從那地走出。
“郡主,奴婢錯了,奴婢真的知錯了!”那人連連磕頭,血珠子自額角滑落,汩汩流出,“奴婢以後再也不敢了,求郡主再給奴婢一次機會,奴婢願日日夜夜守在佛祖面前,為太子殿下祈福,求太子殿下長命百歲……”
“你想為阿衡哥哥祈福?”
倏地,頭頂傳來沈鸾輕輕一聲。
宮人以為自己得救,趕忙擡頭表忠心:“是是,奴婢願意為太子殿下祈福,只要郡主不送奴婢去诏獄,奴婢做什麽都可以的!”
夜色深沉,牆角蒼苔陰冷,耳邊風聲陣陣,裹挾着宮人的嗚咽啜泣。
沈鸾漫不經心往地上投去一眼,須臾方開口。
“你既有心,那便去茏月庵……”
茏月庵離京城不遠,京城若有家眷犯了罪或者做錯事,都會送往此處。日子雖清貧辛苦,但也比诏獄好上不少。
宮人喜極而泣,連聲謝過沈鸾:“奴婢一定為太子殿下……”
“……日日夜夜跪在佛祖面前,為阿衡哥哥祈福。”沈鸾慢悠悠補上後半句。
她目光從宮人臉上移開,再不施舍半點眼色,沈鸾擡腳越過宮人往前走,“你這麽誠心,想來是能感動天地的。這天也開始冷了,什麽時候下一場雪,你便什麽時候起身。否則,便長長久久跪着。”
風聲鶴唳,靜悄無聲。沈鸾回首,心不在焉道:“受不住也沒關系,喚你兄弟姊妹陪你便是。”
宮人目瞪口呆,顫着身子伏跪在地,以頭搶地:“郡主饒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
話音未落,已經有侍從上前,捂住宮人的嘴往後拉,準備連夜送往茏月庵。
沈鸾駐足。
那宮人以為沈鸾心軟,掙紮得越發厲害:“郡主,郡主!”
沈鸾并未轉身,只聲音淡淡從前方傳來。
“不是你自己說的要為阿衡哥哥祈福的嗎?怎的現下又反悔了?若人人同你如此,這宮中豈不亂套。”
宮人淚流滿面,瞪着眼睛驚恐不安。只可惜她并未掙紮多久,便被人拽了下去。
一晚上的好興致被破壞,沈鸾意興闌珊,正想着喚綠萼傳步辇。
驀地,前方竹影下多出一人。
裴晏一身竹青袍衫,面無表情朝沈鸾看了過來。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
……
更深露重,偶有蟲聲在窗外響起,驚起一地的月光。
“……阿衡哥哥。”
“他怎麽這樣,不知好歹,明明阿衡哥哥是為了他好。”
“你便去茏月庵,日日夜夜為阿衡哥哥祈福。”
“不是你自己說想為阿衡哥哥祈福的嗎,怎的現在又反悔了?”
阿衡哥哥。
阿衡。
阿……珩。
猝然驚醒,黑夜中幔帳拂動,攪亂一室的月光。
裴晏雙目圓睜,緊縮的瞳孔映照出片刻的慌亂和不安。耳邊嗡嗡作響,頭疼欲裂。
夢中那個聲音好像是……沈鸾。
她怎麽會知道自己的小名?
猛地從榻上坐起,裴晏眸底倏然漲起殺意。
如若沈鸾真的查探過自己……
陡地,窗棱處傳來“咚”一聲,裴晏凝神皺眉望過去,只聽吱呀一聲響,李貴單手撐着窗檻,借着月光靈活躍入室內。
剛才的碎石塊,便是他扔的。
他雙手抱拳,伏跪在地:“主子。”
“回來了。”裴晏目不斜視,盤腿坐于榻上打坐,阖眸聽着李貴回複消息。
“太子那邊并無異常,長安郡主回宮之後……”
李貴垂眸,細細回複自己在暗中看到的一切。
長安郡主向來驕奢,回宮後先是花了半柱香的時間洗臉,然後又花了半盞茶的功夫抹茉莉粉。那茉莉是丫鬟們秋分之日采摘的,拿土罐裝了埋在樹下,來年春分再挖出來,又添了玫瑰露,再連着曬九九八十一天,拿石舀細細搗碎過篩後,方得了一小瓶。
裴晏不耐煩打斷:“……只有這些?”
李貴面露窘迫。
他在屋頂上蹲了半天,都不夠長安郡主在臉上塗塗抹抹。最值得提的,興許還是太傅之女姚绫遞了帖子,問郡主安。
李貴垂首低聲回:“那帖子并無異樣,不過郡主明日應當會和姚姑娘見面。還有……”
李貴欲言又止,心下踟蹰,不知當說不該說。
裴晏冷眼望過去。
李貴不敢再耽擱,垂手侍立:“郡主睡前,讓丫鬟們将今日穿的杏黃宮衣燒了。”
裴晏揚眉:“……燒了?”
滿室靜默,徒有月光缭繞。
李貴伏跪在青石磚上,以額叩首,低眉垂目不敢往上多看一眼:“郡主說,說……”
心跳驟急,李貴一鼓作氣,将聽到的全盤托出。
“郡主說,今兒穿這身連碰着那人兩回……”
“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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