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夜涼如水,蒼苔露冷。

如霜皓月懸于樹梢,先前還戰戰兢兢伏跪在地的女子,此時早攏了衣襟。

玉臂柔軟,輕摟裴冶脖頸,她視線幽幽落向沈鸾離開的方向,似嗔似惱,剜了裴冶一眼。

“人家費心從貴妃娘娘那得來的消息,二皇子就這般說出去了?二皇子難道就不怕娘娘責怪你壞了她的好事?”

裴冶笑睨她一眼,眉眼風流,一雙桃花眼如秋波倜傥,擁着那侍女重新滾入竹林。

埋頭在女子頸側,笑聲悶悶:“你難道不知道,我向來是憐香惜玉的。”

他目光迷離,忽的想起沈鸾,長安郡主自幼就是美人胚子,那張臉,真真稱得上桃羞李讓,燕妒莺慚。

無人能和她平分秋色。

若是被蟲蛇咬上一口,從此容貌盡毀,裴冶嘶一聲皺眉,只覺得可惜。

女子深知裴冶萬花叢中過的心性,笑着捶他一拳:“二皇子若是真喜歡,怎麽不娶了她去?也省得在這望眼欲穿,我都替你可憐。”

“……娶?”裴冶挑眉,“那還是算了,她哪有你體貼?”

夜色深沉,竹影窸窸窣窣,隐約有男子悶哼聲響起。

……

有二皇子那一句,綠萼一晚上不敢閉眼。

深更半夜,若是大張旗鼓搜宮,只會适得其反,打草驚蛇。

無奈,只得喚了茯苓一同坐更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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茯苓睡得熟,冷不丁被叫起,又聽了這事,吓得心驚肉跳。

“二皇子真是這麽說的?”

綠萼瞥她一眼,無語:“那還有假,我難不成還拿這事诓你不成?”

茯苓不敢細想,咬唇凝神思片刻:“若是真的,二皇子從何得來的消息?”

印象中,二皇子都是不學無術,終日流連花叢,眠花卧柳。若說京中何時出了新曲,鬥春院何時來了新的小娘子,二皇子定是如數家珍,然要是換做宮中的明争暗鬥……

茯苓仍覺得百思不得其解。

綠萼皺眉:“不管如何,小心些總沒錯。”

交給別人她總不放心,越性和茯苓二人守了一整夜。

天剛蒙蒙亮,綠萼便喚人尋了洪太醫來,對外只說沈鸾舟車勞頓,水土不服。

“郡主。”

掀開青黛撒花軟簾,洪太醫躬身邁步進屋,将一漆木茶盤盛上。

茶盤搭着大紅蟒緞帕子,中間時候是一小捆雜草。看着,和尋常院中的花草無異。

沈鸾蹙眉,拿眼看洪太醫:“這是什麽?”

“百日枯,形如野草,為毒蛇最愛。此物毒性極強,若是将此物種于院中,百日後此地必寸草不生,故有此名。又因其形和普通雜草無異,所以極難分辨。”

洪太醫雙眉緊皺:“只是此物罕見,我也只在古籍見過。”

綠萼和茯苓皆心驚。

百日枯是在沈鸾寝殿後發現的,如若不是發現及時,後果不堪設想。

行宮上下愁雲慘淡,獨沈鸾面不改色,還有閑心說笑:“那還真是難為這人,竟為了我這般費心。”

洪太醫無言,思忖片刻:“郡主近來,可曾得罪過什麽人?”

沈鸾慢悠悠,接過綠萼遞來的碧螺春輕抿一口:“有是有。”

洪太醫松口氣:“那便好,下官這就禀明聖上……”

沈鸾漫不經心:“就是有點多,不知是哪位。”

洪太醫:“……”

沈鸾眼底浸染着笑意:“好比洪太醫……不也是看我不順眼嗎?”

“下官不敢。”

洪太醫急急表忠心,須臾覺出沈鸾是玩笑口吻,他笑着緩和氣氛,“郡主家纏萬貫,乃洪某的衣食父母,下官只有日夜向上天祈求郡主長命百歲的理,哪會做出這樣不堪的事?”

沈鸾擺手,阻止他繼續往下說漂亮話。

綠萼上前:“郡主,剛剛奴婢已将院中宮人遣散。那人不一定知曉我們已經……”

“不必瞞着。”沈鸾彎唇一笑。

能神不知鬼不覺在她院中做出這等事,必是行宮服侍的宮人。

宮中出了內鬼,那必定是有人裏應外合。

官窯青瓷茶碗在桌上碰出清脆動靜,秋波輕擡,沈鸾視線透過月洞窗子,落向院外的白芙蓉上。

“茯苓,你去告訴小廚房,就說……我晚上想吃蛇羹了。”

茯苓和綠萼同時變了臉色:“……郡主?!”

沈鸾這般,擺明告訴幕後之人她已知曉百枯草的存在。

茯苓和綠jsg萼皆不贊成,唯有洪太醫在經歷最初的錯愕後,倏然拱手一笑:“郡主英明。”

沈鸾笑而不語。

這局沈鸾破得太快,背後謀劃那人只會懷疑安置在沈鸾行宮裏的內鬼已經倒戈向她投誠,所以沈鸾才早早發現。

說不定這會,已經想着如何處死那內鬼,好保全自身。

敵人自相殘殺,沈鸾喜聞樂見。

款步提裙,沈鸾扶着綠萼的手下了矮榻:“圍獵開始了嗎?”

綠萼垂首:“上半場已經開始了。奴婢剛剛聽說,早上的試獵,五皇子所獲的獵物最多。”

……

獵場遼闊,黃土飛揚。

皇帝攜文武百官及後宮女眷,高坐觀景臺。下首長安郡主的位置空空,皇帝皺眉:“長安呢?”

皇後笑着回道:“早上說是身子不适,喚了洪太醫過去,幸好沒大礙。不過不知怎的,剛又聽那邊宮人說,長安晚上想吃蛇羹了。這孩子,想一出是一出。”

“只是蛇羹而已。”皇帝不以為意,“只是蛇羹大補,長安體虛,讓人看着點,別讓她多吃了。”

皇後垂手:“是。”

靜坐于底下的裴儀也聽見了兩人的對話,她起身就要往沈鸾行宮走。

靜妃橫眉冷目:“圍獵開始了,你還想去哪?”

說着,又靜悄悄将裴儀拉至自己身邊,靜妃目光落向場中,眉眼帶着贊賞之意,“騎紅馬的是戶部尚書家的小公子,今年剛過十六,還有那邊騎白馬的……”

裴儀不耐煩打斷:“這和我有何幹系?”

女兒不開竅,靜妃氣得瞪她好幾眼:“你都幾歲了,自己的親事不上心。天天就知道長安長安,能不能讓母妃省點心?”

裴儀眨眼一笑:“不是母妃讓我多和沈鸾相處嗎,怎的現在又改口了?”

靜妃憤憤戳裴儀額頭:“我是讓你多和長安相處,不是讓你日日跟着人家,她又不是你未來的夫家。你看看場上有哪家郎君中意,母妃也好向陛下……”

塵土滿天,獵場上彩旗飄動,世家子弟牽馬認镫,馬上英姿煞爽,引來陣陣歡呼。

裴儀卻忽然想起昨日沈鸾連中三箭的一幕。

她撇撇嘴,趁着靜妃不留意,甩開對方袖子。一朝脫了身,裴儀笑容滿面,朝靜妃揮揮袖子。

“那些臭男人,哪有沈鸾好頑?我才不跟他們一處。”

溜之大吉。

走得急,出了獵場,迎面險些撞上人,裴儀當即沉下臉,甩了一耳光:“大膽!”

那人不怒反笑,嬉皮笑臉,舔着臉作揖:“表妹息怒,是表兄莽撞,不小心沖撞了表妹。”

裴儀冷臉,嫌棄往後退開半步。雖是靜妃母家人,然眼前這人卻是個敗家子,終日流連賭坊。

裴儀沒好臉色:“你來這做什麽?”

那人左右張望,确保四下無他人,方湊近裴儀:“聽說表妹和長安郡主不和。”

裴儀警惕看他:“你想做什麽?”

男子笑得猥瑣:“表妹莫慌,表兄只是想幫你排憂解難。只要表妹今夜将長安郡主帶到……”

他壓低聲,嘿嘿一笑,“到那時她名聲盡毀,哪裏還能争得過表妹去?”

男子看裴儀臉色,只當事半功倍,笑道,“表妹放心,我只要五千兩,多的我一概不收。”

他早就垂涎沈鸾已久,今兒這計,既能睡到人,又能拿到錢,可謂一舉兩得。

一想到沈鸾那張臉,男子頓時酥麻了身子,心情蕩漾。

裴儀表情震驚。

男子低笑:“表妹若不放心,可待事成之後再将銀錢送到我府上,旁人絕不會懷疑到表妹身上。”

裴儀沉吟片刻,方笑道:“那就有勞表兄了。”

待男子走後,紫蘇滿臉惶恐:“公主,你不會真想……”

裴儀輕晃團扇:“我聽說這山上有一黑熊,足有三丈高。”

紫蘇不知何意,低聲道了聲:“是。”

裴儀笑得溫柔:“就是不知這新鮮人肉,能否入得了它的眼。”

……

獵場上馬蹄聲聲,飛揚的塵土模糊了視野。

裴晏拉緊缰繩,展臂拉弓,利箭飛快脫離弓弦,穩穩當當飛向草叢中一沙狐頸上,一箭斃命。

身側小太監笑着上前統計獵物,今日所獵,當屬五皇子最多。

觀景臺上歡呼陣陣,就連皇帝,也難得一展笑顏,撫掌大笑:“好!好!來人,取朕的神臂弓來!”

皇後笑容一滞:“……陛下?”

神臂弓乃是先帝之物,意義非凡。若是真賞給了裴晏,皇後臉色難看,攥緊手中巾帕。

皇帝不為所動,滿臉堆笑:“朕既說了有賞,總不能言而無信。晏兒,你來,試試朕這弓如何?”

神臂弓乃用玄鐵所制,重達百來斤。

裴晏從容接過,擡臂拉弦。

天上大雁橫飛,紅日懸于半空,裴晏眯眼,只聽“咻”一聲,大雁應聲而落,利箭穩穩射中雁眼。

皇帝激動站起,帶頭拍掌:“好!好!好!”

瞬間,歡呼聲地震山搖,皆為裴晏拍手叫好。

裴晏坐于馬上,欣然接受來自四面八方的歡聲。

他舉目四望。

忽的想起上場前,自己找過沈鸾的騎射師傅。

那人顯然對長安郡主頭疼不已,只搖頭嘆息,道從未見過長安郡主這般在騎射上無天賦之人。

然而明明昨日那三箭……

裴晏半眯眼,他拉弓前習慣輕敲弓身,這習慣他從未對他人說過,身邊也無人像他這般。但是昨天沈鸾擡臂拉弓前,也輕敲了弓身一下。

就連拉弓出箭,沈鸾的動作,也像極了自己。

裴晏面色陰沉,握緊弓身。

他并不喜這種脫離控制的感覺。

沈鸾難不成……時時都在盯着自己。

裴晏擡眸四望,視線在觀景臺搜尋,卻見沈鸾并不在自己位置上。

長安郡主一身杏子紅寶相花紋宮裙,言笑晏晏坐在太子身側。

……她在為他剝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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