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卿卿。

……卿卿。

裴晏痛苦閉上眼, 只當所見到的沈鸾是自己的錯覺,昏昏沉沉又睡了過去。

恍惚間好似又回到了那年大雪茫茫,朔風凜凜, 侵肌入骨。

山路崎岖,寸步難行。偶然一腳踩空, 李貴等人候在側, 匆忙将人扶住。

“陛下小心!”

“無礙。”裴晏拂袖,他身穿玄色地缂絲金龍雲蝠棉袍, 厚重的棉袍也擋不住烈風的兇猛。

舉目望去, 四下蒼涼,牆壁坍頹,只半山腰還有幾棵古松。山門大開, 無一人守候,牆柱上彩漆凋零,只匾上隐隐認出幾個字——

清露寺。

“……清露寺。”

裴晏低低呢喃jsg一句, 倏地眉眼掠過幾分狠戾兇惡。

手中利劍攥緊,裴晏一腳踢開山下的破門。

恰好一個小尼姑提水出來, 瞧見裴晏等人, 吓得水桶掉地,大雪紛飛, 雪珠子迷了眼,她看不清裴晏等人的穿着,只憑直覺來者不善。

“你們是何人,竟敢膽闖佛門淨地!”

話猶未了, 忽聽一聲利劍出鞘, 劍身鋒利,直直抵在小尼姑喉嚨處。

小尼姑驚得跌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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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儀在哪?”裴晏冷冷出聲, 利劍一點點往前,幾乎要戳上尼姑喉嚨。

沈鸾死後,無人知曉她的去處,只知道最後帶走沈鸾屍身的,是前朝公主裴儀。

裴晏尋了對方将近三年,終尋得對方蹤跡。

前朝三公主裴儀養尊處優了大半輩子,無人知曉她會遁入空門,從此青燈古佛相伴。

“廟裏、廟裏沒有裴儀。”小尼姑顫抖雙肩,淚流滿面,“只有……了塵師太。”

風雪潇潇,寺廟在雪中飄搖,朱漆菱花槅扇窗搖搖欲墜,在風中低聲嗚咽,猶如對故人的哀悼。

木魚一聲一聲,井然有序。

裴晏破門而入,卻見廟中青煙缭繞,案幾上并無沈鸾的牌位,只供奉着瓜果素餅。

一人跪于蒲團上,通身純素,前朝金尊玉貴的三公主,此刻只着素灰長袍,小臉未施粉黛,她面色淡淡,只專注于眼前的木魚。

香燭搖曳,裴晏颀長身影映在斷壁殘垣上,四下環顧,裴晏輕哂:“了塵……師太?”

刀光劍影,只聽簌簌風聲飛快,下一瞬,裴晏手中的利劍直直指向裴儀脖頸。

刀刃鋒利,直破裴儀長袍,直逼她頸間。

“她呢?”裴晏一字一頓,字字泣血。

裴儀不為所動,只慢慢松開手中的犍稚,她轉身,虛虛朝裴晏躬身:“陛下所問何人,貧尼并不知。”

“不知?”利劍往前,劍身隐隐見了血,裴晏步步緊逼,“那這樣呢?”

裴儀仍搖頭,面無表情。

經年未見,當初驕縱任性的三公主早就不見,只剩下一具行屍走肉的軀體。

裴晏手執利劍,步步往前。

他揚高手臂,身後李貴等人立刻上前,将寺廟翻了個底朝天。

小尼姑們尖叫不已,眼睜睜看着李貴等人如山匪進屋,翻箱倒櫃。

獨裴儀自始自終面不改色,只默默注視着眼前的荒唐。

連着搜了三遍,院中水井都翻了,然仍一無所獲,裴儀屋中,甚至連一支步搖都無,只剩布襖荊釵。

李貴湊至裴晏耳邊,低聲回話。

緊握在手中的利劍輕輕發抖,裴晏目眦欲裂,黑眸透着紅血絲。

利劍往前,像是要一劍抹殺裴儀脖頸:“朕再問你一次,沈鸾呢?”

裴儀面不改色:“貧尼不知。”

“不知?”

朔風凜冽,風雪自菱花槅扇窗魚貫而入,滿屋蕭瑟,獨燭影在風中發顫。

“了塵師太既然記性不好……”

裴晏慢條斯理收走利劍,只眨眼功夫,下一瞬,那利劍已劈向門口跪着的小尼姑,“那朕便将這裏所有人都殺了,興許還能幫了塵師太尋回記憶。”

小尼姑吓得癱軟在地。

裴晏說到做到,眼看那利劍快要戳穿小尼姑眼睛,裴儀終再忍不住,怒聲斥責:“——住手!”

裴晏好整以暇看她:“……想起來了?”

裴儀淡聲:“裴晏,就算你今日将這裏全燒了,也找不到沈鸾。”

唇角的笑意一點點消失,裴晏沉聲:“你什麽意思?”

“意思是,”裴儀步步往前,絲毫不懼裴晏身上的冷冽,“沈鸾不在這裏,你就算掘地三尺,也不會找到她一衣一袖。”

裴晏眼圈泛紅:“你再說一遍。”

裴儀彎唇,仰首迎上裴晏的視線,不疾不徐:“陛下這麽會演戲,不該做皇帝的,該去戲樓唱戲才是!人死燈滅,裴晏,你如今這般惺惺作态是想惡心誰!”

李貴提劍上前:“——放肆!陛下面前,豈能容忍你胡言亂語?”

“我胡言亂語?”裴儀輕嗤,連聲大笑,雙眼泛出淚珠,她長指指着裴晏,徐徐往後跌去兩三步。

“若不是你,沈鸾怎麽會從望月樓跳下!她那麽怕疼的一個人!”

長安郡主自幼驕縱,咬着金湯匙出世,何曾受過丁點苦難。然就是這樣一個頂頂尊貴的人,死前卻要慘遭那般苦楚。

裴儀落下淚,聲音哽塞:“裴晏,她那麽怕疼的一個人,卻因為你,從九層高樓跳下。若非真的走投無路萬念俱灰,她怎會……”

裴儀泣不成聲。

少頃,方低低笑出聲,裴儀擡起頭,眼中淚光閃現:“裴晏,她當初就不該遇見你。”

……

“陛下,那人不過是胡言亂語,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雪天路滑,下山路難行,李貴小心翼翼攙扶着裴晏下山。

裴晏擺手,打斷李貴的話:“她恨朕,應當的。”

雪大如席,茫茫白雪落入眼中,模糊了視線,裴晏轉身,卻只見到那座小小的寺廟,在風中搖晃。

他忽的想起佛前供奉的長明燈,他以為那是裴儀為沈鸾點的。

不想裴儀盯着自己,忽的笑出聲:“自然不是。”

她緩緩道,“這燈,是為陛下點的。願陛下萬壽無疆,長命百歲。”

今生今世,生生世世,都活在痛苦之中。

生不如死。

風雪飄搖,唯長明燈長久不滅。

裴儀扶着門檻,遙望裴晏離去的方向,她手上還捏着佛珠。

小尼姑行至裴儀身邊,先前不知裴晏身份,等後來瞧清裴晏身上象征皇權的龍袍,小尼姑更吓得不敢吱聲。

此刻,方敢張嘴:“師太,那些人……那些人還會來嗎?”

裴儀不假思索:“會。”

她輕攥佛珠,口中念念有詞。以裴晏多疑的性子,肯定會派人時時盯着。

小尼姑心驚膽戰:“那他要找的那個人……”

裴儀搖搖頭:“放心,她不在這裏。”

小尼姑茫然:“不在這裏,那她在哪?”

“她啊。”裴儀喃喃,恍惚伸出手,雪珠子落在掌心,很快化成一灘水。

裴儀彎下眼,眉宇間隐約可見當年三公主的肆意和無憂無慮。

彼時陽春三月,正值年少,不過因為一塊桃花酥,亦或是一件新衣裳,她和沈鸾就能吵得不可開交。

窗外黃鹂高歌,映着無邊春色。

那時以為再尋常不過的日子,不想卻成了如今的奢望和遙不可及。

沈家出事,裴儀被靜妃軟禁在宮中。待她費盡心思翻牆出了宮,跑去找沈鸾,卻只看到從天而墜的一個身影。

沈鸾就那樣,如風如雲,輕飄飄從望月樓墜下。

摔在裴儀眼前。

鮮血如紅梅緩緩在雪地中綻放。

裴儀瘋了似的奔向沈鸾,卻還是晚了一步,她只能眼睜睜看着沈鸾在自己懷裏沒了呼吸,看着鮮血染紅自己的衣衫。

然她卻什麽也做不了。

往事歷歷在目,不堪回首。裴儀雙眼濕潤,她低聲:“她啊,她在風裏。”

裴儀忽然記起那個明媚午後,記起她将沈鸾的骨灰撒向風中,記起沈鸾曾經和自己道,她想出京城,想去江南看春水畫舫,想去西北看大漠孤煙。

若有來世,若有來世……

她希望沈鸾是自由的,再不被拘于深宮高牆,再不受這紅牆綠瓦的禁锢,再不要喜歡上……那個人。

自清露寺回宮,裴晏日夜派人守在清露寺外,然依舊一無所獲。

裴儀好似真的斬斷紅塵,日夜與青燈古佛相伴。

清露寺偏遠,人煙罕至,幾乎無香客踏足,更別提有外人。

李貴垂手侍立在一旁,細細将手下人的話告知。兩側掐絲琺琅六方亭式燈高懸,三更天已過,殿內仍亮如白晝。

裴晏揉着眉心,緊皺的眉宇好似未曾舒展過。

李貴端來漆木茶盤,茶盤上托着苦澀藥汁,他躬身:“陛下,該吃藥了。”

自打沈鸾墜樓後,裴晏的身子也跟着病了一場,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況他又不聽勸,新帝登基,朝中瑣事多如鴻毛,裴晏事事親力親為,日日挑燈到深夜。

李貴伺候着裴晏吃完藥,轉而看裴晏揉着額角,終忍不住:“陛下可是犯了頭疼?”

裴晏輕嗯了聲。

李貴喚人取來金鑲雙扣玻璃薄荷香盒,叫裴晏聞上一聞,又道:“殿下,四更天了,還是先回寝殿歇息吧。”

裴晏勤勉,五更天上朝,雷打不動,不曾落下一日。然他身子本就虛弱,日日如此,愈發虛弱。

殿外風雪交加,天上如搓棉扯絮一般,李貴望一眼窗外,忽的想起什麽,急急湊至裴晏耳邊。

“陛下,蓬萊殿今兒的梅花開了,陛下可要去看看?”

那年雪花翻飛,沈鸾于冬日和裴晏在梅花叢相遇。沈鸾離開後,裴晏jsg便着人在蓬萊殿外種了好幾株梅花樹。

然不知為何,過去三年,那梅花樹總不見得開花。

今忽聞李貴如此一說,裴晏手中的狼毫應聲落地,黑墨瞬間髒了奏折。

裴晏顧不得撿起,匆忙向李貴取證:“果真開花了?”

李貴陪着笑,攙扶着裴晏起身:“奴才不敢妄言,真看真切了才敢告訴陛下。”

裴晏迫不及待,揮開衣袖,步履匆匆往蓬萊殿趕:“怎麽不早點告訴朕?”

李貴無可奈何:“先前奴才想說的,碰巧丞相來了,這一耽擱,就忘了,望陛下恕罪。”

裴晏等不及追究李貴的過錯,喚人擡了轎子,一路趕往蓬萊殿。

知曉裴晏要去,殿角提前挂了牛角橢圓式銅燈,一衆戳燈侍立在宮門前,殿宇巍峨,金碧輝煌,和沈鸾在時無異。

梅樹栽在院中,裴晏只披一件金黃色白狐貍裏鶴氅,穿花撫樹,終行至後院。

風聲凜冽,嗆得裴晏咳嗽連連。

李貴忽的心生悔意,加快腳步行至裴晏身邊:“陛下,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再來蓬萊殿賞梅?”

裴晏擺擺手:“無礙。”

他仰首,目光在幾叢梅花上久久停留,空中暗香浮動,似有梅花香漂浮。

李貴拱手,還欲勸說。

裴晏不悅皺眉:“無須多言,朕心中有數,你們……先退下吧。”

話音甫落,又迎着冷風,捂唇輕咳兩三聲。

李貴後悔連連,心知裴晏固執,無奈之餘,只能帶着宮人退下。

皚皚雪地瞬間只剩一道孤寂身影。

“……卿卿。”

退開之時,李貴好似聽見裴晏輕輕一聲呢喃。

然待他轉身看去,卻只看見年輕的帝王伫立在梅林前,身影巋然不動。

李貴眨眨眼,悄聲退下。

梅林寂靜,靜悄悄無人說話。耳邊除了風聲,再無其他。

“……卿卿。”

裴晏又低吟一聲,他緩緩擡臂,手指自梅花上撫過。

三年了,他找了沈鸾将近三年,整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然始終杳無音訊。

在清露寺沒找到沈鸾,有那麽一瞬,裴晏是慶幸的。

或許,沈鸾根本沒死呢。

或許,她真的被裴儀救走、此時就藏于皇城根下某處呢。

“你若是真不在人世……”

裴晏唇角勾起一抹笑,一個不留神,手指被尖銳樹枝劃傷,血絲沁出,自指尖滑落。

裴晏攏眉垂首,他厭惡瞥一眼自己的指尖。須臾,面不改色往下狠狠一按。

尖銳樹枝幾乎要穿透裴晏手指,裴晏面色卻始終淡淡。

以沈鸾那樣的性子,若真的不在人世,有魂魄一說,定會好好沖進裴晏夢中,将他罵上千百個回合。

然而自從沈鸾出事,裴晏從未夢過對方。

刺眼的鮮血染紅衣襟,裴晏卻始終視若無睹。

風聲在耳邊鬼哭狼嚎,倏地一陣衣裙窸窣響起,裴晏戒備仰起頭:“……誰?”

“奴婢、奴婢見過陛下。”

細細軟軟的聲調,那宮女着一件楊妃色盤金彩繡襖子,抱着小手爐,期期艾艾半福着身子。

眉眼低垂,寒冬臘月,一截纖細白皙脖頸露出空中。

裴晏背着手,微眯起雙眸。

他寝殿挂有一幅雪地尋梅圖,乃他親筆所畫。畫上女子,便是當年無意間闖入明蕊殿的沈鸾。

那畫挂在顯眼處,若有心打探畫中女子的打扮,也不是難事。

宮女福身,裴晏不叫起,也不說話。

風雪漸大,約莫過了半柱香的功夫,宮女的身子漸漸抗不住,雙腳發麻發酸。

“陛、陛下。”

耳邊忽然傳來嬌柔一聲,裴晏輕瞥女子一眼,慢條斯理道:“你是何人,朕怎麽從未見過你?”

宮女本以為無望,以為今日故意的穿着打扮皆成了泡影,不想裴晏真叫了自己起身,還如此和顏悅色。

宮女心中一喜,放輕了語調:“奴婢往日是負責看這片梅林的,陛下自然沒見過。”

裴晏緩緩:“……是嗎?”

久久未聽見裴晏的聲音,宮女大着膽子,偷偷擡眼看裴晏。

年輕的帝王面容俊朗,劍眉星目,一雙黑眸晦暗不明。

宮女曾隔着遠遠的人群看裴晏一眼,彼時少女年少,不知愛慕為何物,直至見到了裴晏。

自那之後宮女便對裴晏念念不忘,知曉裴晏房中挂着踏雪尋梅圖,知曉他喜歡梅花,宮女使了好些銀子,方換來守梅園一事。

不曾想今日真的美夢成真,得以見到裴晏。

“奴婢今日見梅花開得好,然白日人多,恐擾了梅花清淨,故而等到夜半方來。不想會撞見陛下,還望陛下恕奴婢無心之罪。”

“……無心?”

烏皮六合靴一點點往前,裴晏骨節分明的手指輕攫住女子下巴,慢慢往上擡。

那指尖還流血不止,血珠子往下墜落,髒了女子一臉。

宮女驚慌失措睜大眼,心中頓生不好的預感。

果不其然下一瞬,攫着自己下巴的手指忽然往下,裴晏一手扼住那宮女的喉嚨,幾乎要将人活活掐死。

呼吸驟緊,一張臉憋得發紫,宮女雙目瞪圓,雙腿在空中亂蹬,發髻上的金簪子随之掉落在雪地,很快被茫茫大雪埋沒。

她實在想不通,上一瞬還言笑晏晏的裴晏,怎麽會突然化身索命厲鬼,猙獰可怖。

氣息漸漸變得微弱,渺茫。

倏地,裴晏忽然松開人,一個用力,狠狠将人往地上摔去。

動靜之大,垂手侍立在院子外的李貴也聽見,急急帶着衆人趕來。

瞧清眼前的一幕,吓得伏跪在地:“陛下!陛下息怒!”

裴晏立在雪中,淩厲的眉眼尚有未消散的狠戾。

“朕差點忘了,卿卿愛幹淨。”

若真是在她院中殺了人見了血,沈鸾肯定會生氣的。

裴晏低低笑了一聲,目光冷冷在那宮女的臉上掠過:“來人,将她拖下去。”

宮女目瞪口呆,顧不得喉嚨的艱澀,拖着發軟雙腿急急爬至裴晏身側,她一下又一下往地上磕頭。

大雪迷了眼,宮女淚流滿面:“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陛下饒過奴婢這一回……”

話猶未了,心口突然受了重重一腳。

裴晏一腳将宮女踢出三步開外,臉上難掩的嫌棄厭惡:“——李貴。”

李貴忙不疊招手喚來小太監,一人一邊架着小宮女離開。

餘光瞥見裴晏手上的傷口,李貴驚得跪在地:“陛下,您的手……”

“無礙。”裴晏臉上冷冷,想着剛才碰過宮女的手,又覺惡心嫌棄。

“将她的皮剝下,就……挂在城牆上,以儆效尤。”

宮人伏跪在地,個個瑟瑟發抖,那宮女自知性命不保,然沒想到裴晏如此心狠手辣,兩眼一翻,直挺挺暈了過去。

李貴垂首跪在地上,只聽頭頂傳來裴晏幽幽一聲:“李貴,杖責二十,下去領罰,今夜不用伺候了。”

那女子能如此巧妙出現在梅林,定少不得有人暗中相助。

李貴伏首,不敢為自己喊冤,只低着頭:“奴才……謝皇上恩典。”

不過杖責二十,比剝皮挂城牆不知好上多少。然李貴是禦前太監總管,皇帝眼前的紅人,裴晏都能如此不留情面。

其他宮人見了,更是收了不該有的心思,再不敢做爬上枝頭變鳳凰的美夢。

蓬萊殿的梅花開得正好,然裴晏的身子卻江河日下。

梅花凋零的前幾天,裴晏剛好在朝堂上發了一通火。皇帝登基三年,後宮卻空無一人,形同虛設。

滿朝文武跪在地,戶部尚書滿鬓銀白,顫巍巍跪在地:“陛下,選秀之事不可耽擱,陛下、陛下……”

高高的禦案上擺着厚厚的一沓折子,皆是勸說裴晏選秀。

後宮無人,裴晏足下無一個子嗣。雖說新帝性子暴戾無情,然只要腹中有了皇子……

衆臣伏跪在地,人人心思各異。

金銮殿殿宇巍峨,悄無聲息屹立在朝霞中。

晨光微露,檐角下的飛龍映着日光,好似要奔騰而起。

裴晏高坐在龍椅上,随手翻開一本奏折,字字珠玑,字字泣血。他冷眼睥睨着朝下衆人,忽覺無趣。

戶部尚書跪在地上,他這人本就冥頑不靈,固執己見,在朝中從不結黨營私,只唯皇帝一人是從,墨守成規。

今見裴晏如此,戶部尚書忽然心生狠意,他擡首:“陛下今日若不答應老臣,老臣便撞死在這裏。皇家無子嗣,老臣何來的臉面,去見先帝!”

話音剛落,戶部尚書直直撞向朱漆圓柱。

衆人一哄而上,齊齊手忙腳亂,将戶部尚書拽住,好聲好氣勸說。

“不至于不至于,不就因為一次選秀,何至于此。”

“糊塗啊,這要真的鬧出人命,你該當如何?”

戶部尚書被人攙扶着,一張老臉漲得紫紅,氣喘籲籲,jsg說不出話。

片刻,方喃喃:“陛下,老臣一片真心……”

“……一片真心?”

龍椅上的裴晏忽的站起,目光環視大殿。頭戴冕冠,冕檐上垂着的冕旒随着他的動作輕輕晃動。

衆臣再不敢莽撞,齊齊跪下行禮。

倏聽嘩啦一聲,龍案上的奏折齊齊被裴晏掃落在地。

裴晏面目森然,陰冷可怖:“朕的家事,何時輪到你們插手了?”

衆臣齊曰:“臣不敢。”

“不敢?”裴晏低聲冷笑,重重甩袖,“戶部尚禦前失儀,杖責五十,即日起革去官職,流放邊疆。”

朝中衆臣面面相觑,皆叩首跪地,齊呼:“陛下,尚書大人年歲已高,若是行杖刑,恐身子熬不住,求陛下收回成命。”

“求陛下收回成命!”

“求陛下收回成命!”

一聲比一聲高,響徹大殿。

裴晏慢慢擡起頭,他手執迦南念珠,極慢極慢扯高唇角:“誰再敢求情一句,杖責一百!”

“——陛下!”

滿殿嘩然。

裴晏再不管其他,甩袖離開。

李貴亦步亦趨緊随其後,前些日子他擅作主張,私自放了那女子進園。挨了板子後,李貴再不敢多管閑事。

他終于明白,沈鸾在裴晏心中的份量,無人可比。

“陛下。”李貴加快腳步,行至裴晏身側。

裴晏臉上怒氣未消:“……嗯?”

李貴低聲回:“清露寺那邊,有消息了。”

裴儀昨日讓人送了祭祀用品上山,用以祭奠故人。

靜太妃尚且還在人世,裴儀祭奠的故人是誰,不言而喻。

裴晏眼前一黑,身影趔趄。

李貴趕忙攙住人,驚呼:“陛下!”

日光正好,朝曦顯露。

裴晏直直吐出一口血,暈倒在雪地中。

當年得知沈鸾墜樓時,裴晏也是這般。

……

寝殿爐袅殘煙,徐徐青煙氤氲。

李貴蹑手蹑腳從裴晏榻前退開,行至殿外,朝太醫拱手:“陛下這身子……”

皇帝突發暈厥,實乃大事。整個太醫院的太醫都聚在殿外。

“李公公。”太醫搖搖頭,輕嘆一聲,“陛下是憂思過重,倘若心病不解,再好的良藥,也無濟于事。”

李貴瞪目,直直往後跌去兩三步。

裴晏這心病乃沈鸾所致,如今沈鸾故去,他上哪找方子解開裴晏的心結。

太醫無奈:“還是得勞煩李公公,多勸陛下歇息才是。”

年少咳血,可不是長壽征兆。

寝殿燈火通明,燭火足足燃了三天三夜,裴晏方從昏迷中醒來。

積攢的政務容不得他耽擱,只喝了半碗藥,裴晏招手,喚李貴将奏折抱來。

李貴垂手,好言相勸:“太醫說了,陛下這病還是得多歇息才是。”

裴晏不以為意:“朕的身子,朕心裏有數。無妨,朕多吃半碗藥就是了。”

李貴無可奈何,只能照做。好幾次想開口,終又咽下了。

裴晏瞥一眼,不耐煩:“想說就說,支支吾吾是作甚?”

李貴雙膝跪地,額頭抵着地面:“陛下,丞相等人候在殿外,想……”

“想為戶部尚書求情?”

李貴欲言又止,終不敢多言。

裴晏懶懶将奏折丢向一旁,少頃,方低笑出聲:“朕若是真納妃,她就真該惱朕了。”

裴晏還記得那年,春光無限好,不知誰家女子朝自己丢了桃花枝。後來不知誰起的謠言,說是裴晏要納那人為妃。

沈鸾聽說,氣勢洶洶尋上門,少女遍身绫羅,雲堆翠髻,氣紅了雙眼。

她喊他阿珩。

她質問他納妃一事是否屬實。

又在裴晏甩袖離開時,急急提裙追了上去。

沈鸾雙眼發紅,攥着裴晏衣袖,低聲和他道歉。

“阿珩,我以後再也不惹你生氣了,你別納妃好不好?”

彼時烏金西墜,晚霞滿天。

少女眼中只有心上人一人的身影。

裴晏輕瞥一眼沈鸾,面無表情将她攥在手中的衣袖抽走。

一言不發,離開了。

回憶戛然而止。

榻上的裴晏奄奄一息,笑容虛弱,似是在自言自語,裴晏低喃,像是在回應多年前,那個春日黃昏,沈鸾的問題。

他說:“好。”

……好。

他再也不納妃了。

燭光搖曳,躍動在裴晏眉眼。

他輕輕笑了笑。

滿屋靜悄悄,無人回應他的話。

……

裴晏身子抱恙的消息終瞞不住。

其實也無須瞞着,單就裴晏在朝堂上暈倒了三回,以足以證明他身子的虛弱。

有戶部尚書的前車之鑒,文武百官不敢再勸裴晏納妃充盈後宮,只明裏暗裏,偷偷暗示了裴晏幾回,想将族裏的小王爺過繼給裴晏,以做儲君培養。

冬去春來,滿園春色關不住*,裴晏着一身石青寶相花紋狐貍裏長襖,慢慢在幽徑上行着。

身子日漸虛弱,前日偶感風寒,裴晏連咳了一整夜。

李貴進殿伺候,無意間瞥見痰盂,驚得眼睛都圓了。

雖竭力忍着,然通紅的眼角仍是毫不留情将他出賣。

裴晏又咳血了。

自那次金銮殿前暈倒,裴晏已不止一回發覺喉嚨腥甜,即使李貴隐忍不說,他也猜得到。

冬雪消融,湖面上的冰隐隐有裂開跡象。然時處倒春寒,氣候總歸是冷的。

李貴小心翼翼攙扶着裴晏,寸步不離。怕他一人在殿中悶壞,又怕他在湖邊受涼。

斟酌片刻,終道:“陛下,這兒風大,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無妨。”裴晏擺擺手,只一句,又忍不住咳了起來。

李貴忍着眼中淚水。

裴晏:“擺駕蓬萊殿。”他轉首,視線悠悠在那柳垂金絲上掠過,“朕想……再多看兩眼。”

再不看看,他怕以後連觸景生情的機會也無。

李貴徹底紅了眼眶:“陛下洪福齊天,定然長命百歲。”

“……長命百歲。”裴晏輕喃一聲,不再留戀,擺駕去了蓬萊殿。

殿中一如往日,金碧輝煌,珠寶生輝。

蓬萊殿日日有人灑掃,亦如沈鸾還在一般。

園中百花齊放,廊檐下的鐵馬在空中輕輕晃動,發出清脆聲響。

回廊九曲八彎,竹影參差,映照在回廊上。

茫茫日光中,裴晏眼前恍惚,視線直直落向前方某處。

他呢喃:“……卿卿。”

沈鸾好似就站在回廊盡頭,少女一身楊妃色盤金彩繡襖子,亦如初見那般,高高仰着頭。

“你是誰,我怎麽沒見過你?”

“卿卿。”

裴晏又低聲一句,循着風,跌跌撞撞朝前走去。

他伸出手。

可惜只抓住一陣風。

裴晏皺眉,轉而四下張望,視線最後定在沈鸾的寝殿。

菱花槅扇門推開,落入一整片暖陽。

裴晏跌跌撞撞往前奔去,沈鸾這回卻坐在榻上,她一身紅色嫁衣,少女眉目傳情,偷偷掀開紅蓋頭的一角。

媚眼如波,不過如此。

“阿珩,嫁衣我繡好了,你什麽時候來娶我呀?”

沈鸾向來不擅女紅,絲帕都不會織。然為了這嫁衣,終拾起一針一線,挑燈夜戰,終将這嫁衣織成。

“我、朕……”

眼皮漸重,裴晏想說話,卻發現什麽也道不出。喉嚨一片腥甜,他終忍不住,直直往前跌去。

可惜他只抓住了嫁衣的一角。

耳邊嗡鳴,此起彼伏的,是李貴等人的尖叫。

再次醒來時,已經是一天後了。

窗外蟲鳴鳥叫,日光透過月洞窗,懶懶落了一地。

這是……蓬萊殿。

窗下的妝臺和沈鸾離去時一樣,銅鏡立着,好似随時等候主人回來對鏡描眉畫妝。

裴晏扶着榻坐起,忽的發現自己手上還握着一物,是沈鸾未來得及穿上的嫁衣。

他勾唇,驀地又連着咳好幾聲。

李貴端着漆木茶盤,匆匆進殿:“陛下!”

裴晏擺手,習以為常從李貴手中接過溫水,拿水漱了口,又喝了半碗藥,終覺好些。

李貴垂手侍立在一邊:“陛下,奴才去喚太醫……”

“不必了。”裴晏雙目微閉,“朕想再睡會。”

李貴紅着眼:“陛下。”

手中的嫁衣仍在,蓬萊殿一直留着沈鸾當初在的樣子,故而熏香也點的一樣。

香氣氤氲,裴晏聞着熟悉的氣息,終緩緩睜開眼:“李貴,你說奈何橋上,朕能遇見她嗎?”

李貴一驚,急呼:“——陛下!”

裴晏笑笑,眼中忽的有淚光閃現:“她那麽恨朕,連夢都不想入,應當、應當也不會想見朕的。”

聲音漸弱,最後幾乎微不可聞。

隐綽光影中,裴晏好似看見李貴跌跌撞撞往外奔去,口中驚叫連連。

“來人,快來人!陛下,陛下他……”

心跳聲漸止,裴晏合上眼,再聽不見其他。

恍惚間,他好像看見沈鸾站在自己榻前,一臉驚恐望着自己。

裴晏彎唇。

果然又是自己的幻覺。

……

“……殿下!殿下!”

頭暈目眩。

甫一睜眼,裴晏忽覺身子發軟,耳邊是jsg李貴熟悉的聲音。

然這聲音好似年輕許多。

裴晏揉着眉心,尚未看清來人,先道:“朕無事,別……”

入目是李貴瞪圓的雙目。

裴晏皺眉,上下打量着腳踏上的人:“李貴,你怎麽……”

“殿、殿下!”

……殿下。

裴晏怔忪,記不清自己已多久沒聽見這個稱呼。

他心口驟停,忽覺眼前的一切都透露着不對勁。

這裏不是蓬萊殿,也不是乾清宮。

而是……明蕊殿。

李貴尚且不知自家主子發生何事,只當裴晏是病糊塗了。

深怕裴晏再說出什麽大逆不道的話,李貴急急半跪在地:“主子,隔牆有耳。雖說你已昏迷兩月有餘……”

“朕、我昏迷兩月有餘?”

裴晏忽的沉了聲,高坐龍椅許久,裴晏帶來的壓制不容小觑。

李貴不自覺挺直腰杆,低聲應了聲:“是。”

他将秋狝一事告知。

時間有限,只提了籠統大概。

“……秋狝?”

裴晏倏地一驚,“現在是什麽時候?”

“未時一刻。”

“何年何月?”

李貴低聲道了一句。

裴晏面露怔忪,容不得他多加思考,匆忙掀被起身:“備水!我要沐浴!”

李貴大驚:“主子,您昏迷這般久,若是此刻沐浴,恐怕……”

裴晏拂袖:“無礙。”

他環顧四周,迫不及待喚李貴重拿了新衣衫出來。

沐浴熏香,重束衣冠。

窗外白雪皚皚,裴晏端坐在窗下,遙望院外兩株開得正歡的紅梅。

他輕笑一聲。

上天待他不薄,竟讓他重生在和沈鸾初見這天。

若無意外,再過半刻鐘,沈鸾便會來明蕊殿踏雪折梅。

“卿卿。”

裴晏推開窗,任由風雪吹落案幾上的宣紙,輕聲呓語,笑意落在眉眼。

這一世,他再不會放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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