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兩側的抄手游廊靜靜伫立在夜色中。
蒼苔濃淡, 樹影參差。
沈鸾疾步匆匆,在夜色中穿行,長袍曳地, 擾亂一片樹影。
茯苓和綠萼亦步亦趨跟在身後。
剛惹上禍事,茯苓腦袋低低埋着, 心下惴惴不安, 只覺得過意不去:“郡主,就為奴婢一人……”
沈鸾今夜大張旗鼓、興師動衆闖入明蕊殿, 這會兒, 估摸全宮上下都知道這消息。
茯苓悄聲湊近:“其實奴婢無大礙,五皇子并未對奴婢做甚麽。郡主,奴婢聽說, 晉城赈災五皇子立了大功,若是因奴婢一人得罪了……”
“那又如何?”
沈鸾駐足,眉眼尚有惱怒之色, “赈災有功,是該論功行賞, 然皇子犯法, 尚且與庶民同罪。總不見得他有了功勞,便可随意在大街上燒殺搶掠。”
沈鸾尚在氣頭上。
綠萼悄悄拽了下茯苓衣角, 朝她遞了個眼色,搖搖頭。
茯苓福身往後退,不敢再多言。
夜色濃重,行至宮門口時, 天上竟如搓棉扯絮般, 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雪。
綠萼躬身,怕沈鸾淋雪着涼。忙不疊着人取了青紬油紙傘來, 親自為沈鸾撐開。
四面白雪皚皚,如粉妝玉砌。
空中梅花香浮動,似有若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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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鸾擡首往前望,果真又見宮門口幾株紅梅,亭亭玉立,風姿綽約。
沈鸾眼前飄忽,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再次萦繞心間。
綠萼撐傘提醒:“……郡主?”
“綠萼。”沈鸾忽的攏眉,“你去後頭瞧瞧,看那一處,是否有一個半人高的狗洞。”
綠萼心下狐疑,然還是應聲退下。
不多時,果真笑着尋上來:“郡主真真神了,那處果真是有一個狗洞,不過現在叫人拿石頭堵上了。奴婢适才還怕自己眼拙,親推開石頭瞧了瞧。”
沈鸾怔然,呢喃往後退:“……居然真的有。”
她心思恍惚,綠萼和茯苓急急攙住人,着急:“……郡主?”
“無事。”
轉眼天色已黑,沈鸾輕搖搖頭,暗道這明蕊殿果真邪乎,她擡腳上了步辇,“走吧。”
一牆之隔。
菱花槅扇木窗上燭影晃動,李貴步履匆匆,低頭彎腰伏身進殿:“主子。”
裴晏仍坐于上首,一動不動,和沈鸾先前離開時的姿勢如出一轍:“……她走了?”
李貴躬身,畢恭畢敬:“是,奴才親自見着郡主離開的。”
他悄聲擡眼,卻見裴晏只盯着燭光不語。
滿地碧綠鑿花磚上狼藉一片,青玉扇墜碎了一地。
李貴低着頭。
他是親眼見着裴晏徹夜未眠,見着裴晏一次又一次劃傷自己的手,終将那扇墜做成。
然如今。
那巧奪天工,神似蓬萊殿的青玉扇墜,如今卻是粉身碎骨,看不出原樣。
李貴心裏絞痛,低聲:“主子,這地髒了,奴才喚人進來收拾……”
“不必。”
裴晏沉聲,他視線終從躍動的燭光上移開,揚手示意李貴退下。
李貴躬身,應了聲是,悄聲退下。
廊檐下夜色漫漫,無意瞥見殿內的裴晏,李貴悚然立在原地。
裴晏俯着身子,半蹲在那堆青玉碎片前。
門口案幾上高高立着青花水草帶托油燈,光影搖曳,如鬼魅般落在裴晏臉上。
碎片紮傷指尖,沁出點點血珠。
裴晏低垂着眼眸。
燭光詭谲,映照在他眉眼。
“我以為,你會喜歡的。”
裴晏一點一點,自地上撿起青玉碎片。碎片鋒利,割破指尖。
裴晏視若無睹,只低聲喃喃。
碎片細碎,裴晏一點一點撿至懷中,重新拼上。
……
沉沉霧霭在深宮彌漫。
穿過游廊,秋月形色匆忙,眉眼之間難掩喜色。
坤寧宮內。
一衆宮人手持盥漱拂塵等物,伺候皇後更衣歇下。
厚重的菱花槅扇木門推開,秋月掀開猩猩氈紅軟簾,腳步輕快。
皇後端坐于銅鏡前,透過鏡子朝秋月使了個眼色。
秋月心領神會:“都退下吧。”
自宮jsg人手中接過巾帕,秋月雙膝跪地,摘下皇後手腕上的金玉镯子,伺候皇後淨手。
皇後雙眼半合,聲音懶懶:“什麽事,這麽高興?”
秋月眉開眼笑:“奴婢适才聽說了件趣事。”
皇後睜開眼:“嗯?”
秋月壓低聲,細細将剛剛聽到的趣事道出:“奴婢适才聽說,貴妃娘娘回宮路上崴了腳,偏偏還摔在了陛下身上。”
後宮女子,為争寵手段層出不窮。
然貴妃今夜這一出崴腳,實在是低劣。
“陛下久不去貴妃宮中,那位也真是狗急跳牆,竟連這樣下作的事都做得出。”
皇後輕哂:“本就是下作之人,哪有什麽事做不出。”
秋月滿臉堆笑:“娘娘聖明,那一位再怎樣,也越不過娘娘去。”
她抿唇輕笑,“聽說貴妃崴腳後,陛下看都沒看一眼,還說……既然貴妃腿腳不便,那這一個月也不用出來了,在宮中歇養便是。”
這便是變相的禁足了。
秋月聞得消息,趕忙告訴皇後,她稀奇:“也不知道陛下今日哪來的火氣。”
若是往日,皇帝興許半推半就,真和貴妃回了宮。
皇後瞥她一眼:“他哪是有火氣。”
不過今日是那一位的忌日,皇帝提不起興致應付宮中的莺莺燕燕罷了。
貴妃也是運氣不好,哪日不好,偏偏挑的今日。
皇後心下唏噓,自嘲搖搖頭,擡首望向院外白雪。
後宮佳麗三千又如何,終究越不過那一位去。
秋月不知皇後心中所念,見她面露惆悵,忙忙挑着喜事哄皇後高興。
“娘娘不必為那種人傷懷,奴婢今日聽禮部的人道,太子大婚的東西,已經在備着了。陛下親口說的,迎親之日,迎長安郡主的依仗,必須照着中宮的規格。”
皇後眸光一滞:“……陛下當真這般說?”
秋月笑彎眼:“千真萬确。”
迎沈鸾的依仗,是照着皇後的規格。那裴衡,自然就是……
皇後莞爾一笑。
秋月輕聲細語。
太子殿下大婚之物,事事都需皇帝親自過目,不然也不會耗這般久。
……
長夜漫漫。
自明蕊殿回來,沈鸾總是心緒不寧,歪在榻上怏怏。
茯苓伺候着沈鸾更衣,移燈服侍沈鸾睡下。
青紗帳幔随風拂動,沈鸾輕倚榻邊,視線悠悠落在茯苓手上的攢珠累絲金鳳手镯上。
目光忽的凝住。
茯苓挽唇:“郡主作甚這般看着奴婢?”
沈鸾一雙柳眉輕蹙:“茯苓,這手镯,你可曾摘下?又或者,曾被人摘了去?”
茯苓面露怔忪,只當沈鸾是被晚上的事唬住。
她笑笑:“郡主說笑了,這手镯是奴婢母親留下的,奴婢日夜不離手,怎麽可能會被人拿了去。”
思及那青玉扇墜,茯苓忽的低下眉眼,怏怏給沈鸾賠不是。
“都是奴婢不好,不該帶着那扇墜上街。”
當時在明蕊殿,茯苓雖在柴房,然回來這一路,已聽綠萼細細講清前因後果。
那扇墜是裴晏親自雕刻的,本是送給沈鸾作生辰禮,冷不丁見戴在一個奴婢身上,裴晏是皇子,惱羞成怒也是應當的。
沈鸾不以為然:“好端端的,你提他作甚?”
她忽的想起裴晏最後看自己的眼神,只覺得心煩。
擺擺手,示意茯苓熄燈。
殿內青煙氤氲,袅袅熏香自鎏金琺琅花卉三足香爐升騰。
沈鸾盯着那青煙望了許久,仍是半點睡意也無。
她起身,喚了坐更的綠萼上前。
“先前阿衡送來的藏香呢,怎麽不用那個?”
她用慣了那藏香,忽而換了另外一種,沈鸾總覺得怪異。
綠萼秉燭來照,她福身:“先前太子殿下送來的藏香,不知為何竟叫人拿水灑了。奴婢想着明日再去東宮讨要些,今夜用的,也是郡主以前用的百合香。”
不想沈鸾竟然不适應。
沈鸾細細品聞,果真香氣熟悉,她搖頭:“大抵是太久沒用了,總覺得過于香甜了些,甜膩膩的,惹得人心煩。”
綠萼秉燭:“要不奴婢現在去……”
“不必了。夜已深,這般冒冒失失去了,若是吵醒阿衡也不好。這百合香我從前也用的,興許再過片刻,就習慣了。”
然直至夜半三更。
沈鸾仍半點睡意也無。
不想吵醒綠萼,沈鸾悄聲披上長袍,秉燭走向殿外。
深宮幽禁,只餘飒飒冷風相伴。
沈鸾仰頭往上望,忽然覺得新奇。
先前入夜時,明明還是冬雪未融,天地間白茫茫一片,怎的如今柳抽新芽,春景宜人。
沈鸾狐疑往後望,卻見茯苓和綠萼款步提裙,匆忙自游廊走來。
“郡主不是說今兒要學做杏花酥嗎?”
沈鸾詫異。
她何時說過要學做杏花酥了?
不及她說完,茯苓和綠萼一左一右,扶着沈鸾進了小廚房。
禦廚早早候在一邊,垂手侍立。
待沈鸾進來,忙打千兒請安,又細細将杏花酥的做法一一道來。
沈鸾張了張唇,想開口解釋,然卻發現自己什麽話也說不出。
雙手雙腳動彈不得,只禦廚說一,她做一;禦廚說二,她做二。
猶如提線木偶。
綠萼垂手站在一側,和茯苓捂唇偷笑。
“待郡主做好,奴婢一定親自送往明蕊殿。”
沈鸾一驚,這會終于能出聲,然話到嘴邊,卻是:“哪裏用得上你,我自己做的,自然得我親自送去給阿珩。”
話落,又覺不放心,沈鸾讪讪望向綠萼:“綠萼,你說阿珩會喜歡嗎?”
綠萼彎唇:“怎麽不會?郡主親自做的,五皇子自然是歡喜的,就算是夫人将軍,也從未嘗過郡主的手藝呢。也不知道明蕊殿那狗洞補好了沒,先前突然從那鑽出一只野貓,差點吓壞我。”
阿珩。
五皇子。
明蕊殿。
沈鸾身子搖搖欲墜,眼前漸漸模糊,忽的一腳踏空,乍然從夢中驚醒。
她後背驚起一層薄薄細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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