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夜色沉沉, 蒼苔露冷。

朔風凜冽,侵肌入骨。

殿內燒着滾滾的地龍,裴晏踩在大狼皮褥子上, 卻只覺如墜冰窟。

通身血液凝固,他聽見自己的聲音, 聽見自己一字一字的質問。

那聲音似沾了血, 帶了恨,字字珠玑。

“沈鸾, 你看清楚?”

雙目灼灼, 裴晏一瞬不瞬盯着沈鸾,掐着沈鸾雙肩的手指漸漸收緊。

“……沈鸾,你看清楚, 我是誰?”

眼睛朦胧,就着清俊夜色,沈鸾細細打量眼前人, 不懂眼前人為何動怒。

“是裴郎。”

琥珀杏眸缱绻溢滿,沈鸾聲音輕柔, 她手指輕攥裴晏衣袖, “是……卿卿的裴郎。”

怒火中燒。

夜色似迷霧重重,裴晏盯着眼前的沈鸾, 腦中如漿糊。

他有多久沒見過沈鸾用這樣的眼神看自己了。

在東宮、在觀德殿,沈鸾眼底心底,都只有那個裴衡。

她和裴衡相談甚歡,卻對自己視若無睹。若是無意對上眼神, 沈鸾望來的視線, 也只有嫌棄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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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似此刻般溫柔旖旎。

“沈鸾。”唇齒間血腥味蔓延,裴衡咬着牙, 一字一頓,“我、是、誰?”

“你看清楚,我是誰?”

他如發了瘋的兇獸,雙眼泛紅,一遍遍抓着沈鸾質問。

肩上的手指用盡力氣。

沈鸾一雙柳眉輕輕蹙着:“……疼。”

她醉醺醺,身子朝前傾,沈鸾低聲嘟囔,“裴郎,我疼。”

手指驟然松開。

喉結滾動,裴晏腦中空白一片,眼睛低垂,只怔怔聽着沈鸾低喃,看她毫無防備倚在自己肩上。

她将自己當成了裴衡。

……

翌日。

蓬萊殿。

“奴婢說什麽來着,這大冷天的,喝醉酒又吹了風,可不得受寒?”

興許是昨兒夜裏見了風,沈鸾今日起身,總覺得身子懶懶的,渾身發軟無力。

一衆宮人進進出出,手捧着沐盆,綠萼一邊念叨着,一邊拿巾帕浸濕熱水,伺候着沈鸾盥漱更衣。

裏衣單薄,襯得沈鸾身姿嬌小。

綠萼心細,餘光瞥見沈鸾肩上拇指大小的指痕,唬了一跳。

“這是怎麽弄的?”

屏退宮人,寝殿只留了茯苓和綠萼兩個貼身侍女伺候。

沈鸾懶懶倚在天然羅漢床上,手握靶鏡,鏡子透亮,照出那一小塊紅印。

沈鸾自幼皮薄,一不留神磕着碰着,都容易起印子。

為這事,綠萼沒少費心。

不曾想昨夜錯眼沒看,叫沈鸾偷吃了半杯酒,連着肩膀也撞得青紫。

她連連搖頭,又喚茯苓拿了藥膏,拿勺子撚出一小來塊,輕敷在沈鸾肩上。

她細細凝眉:“昨兒到底怎麽弄的,怎會撞到此處?”

沈鸾稍作沉吟,她頭暈得厲害,不曾将心思放于此處,只着茯苓取了金鑲雙扣玻璃薄荷香盒來,挑出一點在鼻尖聞了一聞,終覺好些。

抵着眉心細想片刻,終想不起自己昨夜做了哪些荒唐事。

她喃喃:“記不得了。”

綠萼無奈搖頭。

長安郡主身子抱恙,洪太醫自然早早在廊檐下垂手候着。

綠萼伺候沈鸾用了早膳,方取來迎枕,拿絲帕放在沈鸾手上,好讓洪太醫把脈。

幸而只是普通風寒,并無大礙。

洪太醫:“或是淨餓上兩三頓,就好了。”

綠萼福身,謝過洪太醫,又讓人取了金锞子來,送走洪太醫。

蓬萊殿輕悄無人低語,沈鸾倚在羅漢床上,只覺昏昏欲睡。

忽而腳邊多了一團毛茸茸,沈鸾吓一跳,定睛細看,方發現是裴儀送來的波斯貓。

那貓脖頸上挂着的南海紅珍珠璎珞早叫沈鸾收了去,餘下的波斯貓……

沈鸾彎唇,将那波斯貓抱在懷裏:“倒是把你忘記了。”

那波斯貓着實乖巧,昨日又叫宮人洗了一番,此時通身雪白,油光水滑。

這波斯貓本是觀德殿宮人随手喂養的野貓子,不想竟合了裴儀的眼緣,還叫她送來蓬萊殿。

銅鍍金四象馱八方轉花鐘旁放着豬毛鬓梳,沈鸾喚綠萼取了來,細細給貓兒梳毛。

綠萼憂心忡忡:“還是奴婢來吧,郡主仔細傷了神。”

“無事。”沈鸾低眉,“有它陪我解悶,我倒覺得好些。”

今日天色悶悶,黑雲壓頂,烏蒙蒙的瞧着讓人心煩。

忽聽廊檐下傳來一陣輕輕笑聲,猩猩大紅氈簾掀開,卻是茯苓一張笑臉。

“郡主猜猜,我剛剛在路上碰見誰了。”

沈鸾笑睨她一眼:“笑成這般模樣,可是遇見甚麽好事了?”

“可不是好事。”

外面天寒,沈鸾身子欠安,茯苓急急松開猩猩氈簾,在熏籠前烘烘雙手,褪去一身寒氣,方敢踱步行至沈鸾身前。

挨着腳踏坐下。

“奴婢剛送走洪太醫,就見紫蘇急急尋了來,說是三公主身子抱恙,要尋了洪太醫過去。”

沈鸾驚奇:“她也染上風寒了?”

茯苓挽唇:“這奴婢倒不知,不過奴婢聽紫蘇說……”

話猶未了,茯苓撐不住,捂着肚子差點笑斷氣。

綠萼掌不住,也跟着笑開:“這茯苓是瘋了不成,難不成你也偷吃了酒,笑成這般模樣?”

有茯苓逗趣,沈鸾終覺精神好些,撐着從羅漢床上坐起,就着綠萼的手吃了半碗茶。

懷裏的波斯貓乖覺,縮在沈鸾懷裏,懶懶打了個哈欠。

瞧見沈鸾懷中的波斯貓,茯苓又想起剛剛紫蘇說的那事。

好不容易止住的笑聲,又再次響起。

片刻,方捂着肚子道:“昨夜三公主也吃了酒,她酒量淺。”

綠萼湊過來,滿臉堆笑:“莫非三公主也說胡話不成?”

“可不止說胡話。”茯苓笑開懷,“三公主還敲了一整夜的木魚,非說自己是姑子,還要人去點長明燈。我今兒見着紫蘇,她眼下都是青紫的,可不就昨夜一夜未睡!”

茯苓雙手合十,連着念了好幾聲阿彌陀佛,“幸好昨夜沒在三公主宮中留宿,要不然……”

她拿眼,笑盈盈朝沈鸾看。

沈鸾莫名其妙:“都看我作甚麽?”她眨眨眼,揶揄,“難不成我也敲了一整夜的木魚?”

綠萼垂手:“郡主倒是沒敲木魚,只是一直喊着月亮掉湖裏,要我們撈起來送回天上去呢。”

沈鸾面紅耳赤,為自己扯謊:“我那是看花了眼。jsg”

綠萼只笑:“郡主确實是看花了眼,連貓兒和鹦鹉都分不清,還怪這貓不會說話,只會學貓叫。”

昨夜的事沈鸾早就忘光,這會聽綠萼提起,只覺得稀奇,摟着懷裏的波斯貓直笑。

忽而又想起自己還沒給貓取名。

沈鸾和貓對視半晌,眼前一亮:“有了!日後你便叫湯圓好了。”

茯苓和綠萼齊齊福身,替湯圓謝過沈鸾賜名。

天色灰蒙晦暗,坤寧宮內檀香袅袅。

皇後跪在蒲團上,溫和的眸子輕閉,手攥一串佛珠,嘴裏輕聲念着什麽。

細聽卻是佛經。

秋月捧着經書站在一側,厚厚的一沓經書,皆是皇後親手謄抄。

佛堂木魚聲陣陣,莊嚴肅穆,靜悄無人敢叨擾。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功夫,佛堂的木魚聲終于停下。

捧着漆盤的經書交由一側的宮人,秋月俯身,小心翼翼攙扶着皇後起身。

“娘娘,沈夫人來了。”

秋月扶着皇後進了內殿,又喚人端來滾滾的熱茶,伺候皇後喝下。

殿內爐袅殘煙,花梨木案幾上立着一個汝窯青瓷花瓶,瓶內插着數枝紅梅。

是先前裴衡着人送來的。

皇後輕瞥一眼紅梅,又想不日裴衡成婚,心緒終平和些許。

秋月垂手在一側侍立,提醒:“……娘娘,可要見見沈夫人?”

皇後慢悠悠轉動指間的佛珠:“她還在外面跪着?”

秋月福身:“是。”

殿內檀香萦繞,幽靜深遠。

卻遲遲沒等來皇後的聲音。

良久,皇後手中的佛珠終于不再轉動。

她擡手,喚秋月上前:“秋月,你來。”

……

凜冬刺骨,連着在坤寧宮前跪了兩個時辰,沈氏冷汗涔涔,雙膝險些受不住,疼得厲害。

侍女候在一側,心疼:“夫人,要不我們……”

沈氏橫眉冷對:“閉嘴。”

侍女立刻噤聲,不敢再多言。

寒風呼嘯,天上窸窸窣窣飄起了雪珠子。

雪珠子漸漸迷了眼。

緊閉的菱花槅木門終于推開,秋月手執竹青油紙傘,匆匆自殿內走出。

瞧得雪中長跪不起的沈氏,秋月當即沉下臉:“糊塗東西,還不快攙扶着沈夫人起身。”

走下臺階,秋月忙忙攙起沈氏,她笑得溫和:“沈夫人久等,只我們娘娘今日身子不爽利,恐不能見客。”

沈氏不敢有半句不是,只道是自己來得不巧,改日再來向皇後娘娘請安。

絲毫不敢提今日是皇後宣自己進宮,又故意讓自己在宮外跪了兩個時辰。

秋月笑笑,将手中油紙傘遞給沈氏身後的侍女:“娘娘還有一句話,要奴婢帶給沈夫人。”

沈氏正色:“秋月姑娘請說。”

秋月走近,只用她二人能聽見的聲音道:“前兒沈将軍,是否去了西山的亂葬崗?”

沈氏陡然一驚,目瞪口呆,立在雪地中的身子搖搖欲墜。

“他……”一口氣險些喘不平,沈氏驚慌失措,“将軍他只是、他只是……”

秋月笑而不語,只抿唇笑看沈氏,示意她隔牆有耳。

沈氏雙目怔怔,終于知曉皇後今日為何喚自己進宮。

是提醒,亦是……警告。

她怔忪,少頃,方屈膝福身:“皇後娘娘的意思,臣婦知道了。”

和聰明人講話,果真容易許多。

秋月莞爾。

“雪天路滑。”秋月目光在沈氏雙膝上輕輕掠過,她意有所指,“沈夫人還是當心些,莫再摔了。郡主若是知道,定然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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