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春梅綻雪。

通天閣靜靜立于雪地中, 崇閣高聳,仙宮環抱,如入雲霄。皚皚白雪撫檐, 檐角上懸着彩色琉璃燈籠,遠遠望着猶如蓬萊仙境。

青石湧路, 臺階上的厚厚積雪早就被宮人灑掃幹淨, 烏金西墜,餘晖落下, 好似上好的盤金綢緞。

裴儀提裙款步, 扶着侍女的手緩緩踏上月臺,穿過抄手游廊。

“二哥說的果然不錯,這天竺的二王子, 果真也是個草包纨绔。”

轉首見沈鸾悠悠走在自己身後,裴儀駐足等人,面露不悅。

“沈鸾, 你不會真信剛剛那人說的話吧?”

天竺語裴儀雖不懂,然她身邊還有一名通事官。

待那人将二王子的話轉述, 裴儀當即沉下臉, 不由分說将沈鸾拉走。

她清清嗓子,遙看沈鸾心不在焉的樣子, 裴儀着急。

“我可聽二哥說,那天竺二王子剛來京城兩天,驿站房內就多了十來個侍妾。滿口的胡言亂語,油嘴滑舌, 怪不得哄得那麽多小娘子上當受騙。”

沈鸾笑睨她一眼:“你不信他說的話?”

“我為何要信?”

裴儀梳着高髻, 通身華貴氣派,“書上卻有羌人一說, 然世人見過的少之又少,誰知道是那說書的人杜撰,還是卻有羌人一流?再者,若有人照着書上所言,依着模樣活生生造出一個羌人出來坑蒙拐騙,誰能認出真假來?”

沈鸾烏黑眸子染着笑意:“依公主所言,那二王子身邊的羌人是他編排出來的?”

裴儀:“編排不編排這我可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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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盈盈望向沈鸾,“不過你的前世,我也是知道的。”

沈鸾雙眉稍蹙:“……你說甚麽?”

裴儀一步步走近,最後停在沈鸾眼前。

她俯身,輕覆在沈鸾耳邊低語,“你上輩子定然行善積德做盡好事,這輩子才這般好運氣遇見了我。”

怔忪片刻,沈鸾倏然回神,視線輕飄飄在裴儀臉上掠過,若有所思。

裴儀往後仰:“你作甚這般看我?”

沈鸾輕聲:“先前聽聞有人往臉上貼金,我還好奇來着,不想今日這般巧,竟真真叫我撞見了。”

她笑眼彎彎,“沒見過,遂多看兩眼。”

裴儀目瞪口呆:“你……”

沈鸾直直越過裴儀,頭也不回。

徒留裴儀在身後氣憤跺腳。

……

為宴請自天竺遠道而來的貴客,皇帝特在通天閣設宴。

宮人穿金戴銀,遍身綢緞,雙手捧着梅花式的翡翠盤子,自殿外緩緩踏入。

地上鋪着錦裀蓉簟,兩側羅柱上雕梁畫棟,花卉蟲鳥應有盡有。

席上推杯換盞,耳邊細樂聲喧,十來名舞姬腰間系輕盈飄帶,随着琴聲翩跹起舞,如春日百花齊放。

案幾上擺着一把烏銀洋錾自斟壺,有前車之鑒,茯苓和綠萼雙雙站在沈鸾身後,錯眼不眨,深怕沈鸾鬧了笑話。

“作甚麽這般盯着我?”

左右一雙眼睛,沈鸾被盯得好不自在,喚了綠萼上前,将那裝了美酒的烏銀洋錾自斟壺撤走。

她眼睛盛着滿滿笑意:“這下可心安了?”

綠萼笑而不語,福身退下。

沈鸾見着人離開,轉身,猝不及防見裴儀盯着自己瞧。

兩人齊齊想起上回雙方偷酒吃鬧出的笑話。

一個撈月,一個敲木魚。

沈鸾和裴儀雙雙別過臉,心有靈犀,各自揭過不提。

觥籌交錯,琴瑟和鳴。

裴儀左右張望,忽而好奇:“六弟呢,他怎麽不在?”

這般重要的宴會,裴煜竟然缺席,着實叫人稀奇。

沈鸾坐于裴儀右首,緩聲解釋:“他身子不适。”

“身子不适?”裴儀雙眉緊皺,“我前兒還見他好好的,當時他還和郡國公家的小孫女……”

沈鸾笑而不語。

裴儀恍然大悟。

皇後近來都在為裴煜相看人家,今日天竺的大公主也在宴上,裴煜若來了,興許今夜就多了一位天竺皇子妃。

裴儀輕笑:“他倒是聰明,居然知道裝病躲過。”

一語未了,忽覺奇怪。

裝病躲過,能混過皇後娘娘那一關嗎?

裴儀輕聲道出心中疑慮。

沈鸾擡袖掩唇,在手心上落下一個“藥”字。

裴儀湊過去瞧,眼睛頓時瞪如葡萄:“六弟怎麽敢?太醫看不出來嗎?”

沈鸾又在手心寫下一個“洪”字。

這藥丸是洪太醫給的,為裴煜診脈的也是洪太醫,不可能會被拆穿。

裴儀瞪大眼,忽的愠怒,氣惱攥緊雙拳:“居然還有這樣的事!”

宴上聲樂喧嚣,沈鸾唬了一跳:“你作甚麽這般大驚小怪?”

裴儀氣呼呼:“居然有這種事,居然有這種事!”她猛地回頭瞪着沈鸾,“有這種好事,六弟居然不告訴我!”

她忽而挨着沈鸾,以手掩唇,“這藥丸你有嗎,趕明兒給我兩三顆。”

裴儀作苦惱狀。

靜妃近來也在幫裴儀相看人家,興許過了年,就要為裴儀挑選夫家。

“天下男子一般黑,別的不提,就說這天竺來的二王子,還不是和二皇兄一樣,整日卧花眠柳。”

她狠命瞪沈鸾一眼,“還裝神弄鬼,滿口花言巧語,也就你這種傻子,才會和他聊那麽久。”

她還對沈鸾會天竺語一事耿耿于懷。

沈鸾笑看她一眼:“說歸說,可別把阿衡拉下水。”

裴儀輕哂:“就你護短。”

她擡眸瞥一眼上首的裴衡,倏然心生好奇。

也不知道這天竺來的公主是何等國色天香。

先前自蓬萊殿回去,裴儀還悄悄找了紫蘇出去打探說是京中有男子見到這位天竺公主,jsg竟丢失了魂魄,一時失足跌入湖中,引來衆人頻頻發笑。

裴儀只覺得實在誇張。

又怕自己偷偷被比下去,趁人不留意,悄悄自袖中取出靶鏡,對鏡理雲鬓。

餘光瞥見身側也有一道銀光,裴儀勾唇:“剛不是還說別拉皇兄下水嗎?怎的你也擔心皇兄如天下男子那般膚淺,會被那天竺公主迷住腳……”

話猶未了,倏然聽見臺上鼓樂驟歇。

裴儀和沈鸾都收了靶鏡,擡眸望去。

禮樂聲喧,天竺來的使臣緩緩上前,走在前方的是先前見過的二王子,而在他身後,是傳聞中美貌無雙的天竺公主……

沈鸾下意識去望上首的裴衡,卻見對方正低聲和來福耳語。

而後來福躬身,悄無聲息自裴衡身邊退下,緩緩行至沈鸾身後,手上提着的攢盒掀開,卻是一碟翡翠玉糕。

來福輕聲:“殿下知曉郡主愛吃,特讓奴才送來。只這糕點不好消化,郡主切莫多吃。”

沈鸾怔忪片刻,揚起頭,眼底愕然未消,已然對上裴衡一雙笑眼。

沈鸾回以一笑。

收回視線時,沈鸾方想起自己早忘了天竺公主一事,急急擡眸去看。

婀娜多姿,蓮步款款,天竺公主一身薄紗珍珠長裙,祖馬綠寶石鑲滿雲髻,她聲音輕盈,好似空谷幽蘭。

傳聞天竺公主自帶異香,果真名不虛傳。

面紗後的一雙眼睛如綠寶石晶瑩剔透。

裴儀眨眨眼,看看天竺公主,又看看沈鸾。

頓覺無趣。

不過爾爾,連沈鸾一半都比不上。果真天下男子都是一丘之貉,不過是見了一雙稀奇綠眼睛,便連路都走不動了。

若說天姿國色……

裴儀眼前忽然晃過一張臉,是先前她闖入沈鸾浴池,無意撞見的一幕。青絲柔順,沈鸾肌膚似雪,細腰纖纖,再往上……

裴儀面紅耳赤,擎住案幾上的官窯青瓷茶杯,一飲而盡。

沈鸾飛眼望去:“你在想甚麽,臉這般紅?”

沈鸾只當裴儀是見了天竺公主所致,她笑開懷:“何至于如此,你攬鏡自賞,也不輸給她半分。”

裴儀險些咬到自己舌頭:“我才沒想她。”她眼神飄忽,“不過是剛才喝得急,嗆着了。”

又好奇,雙手捧住臉:“你真覺得我是不輸給她半分?”

“自然。”沈鸾眼都不眨,聲音輕輕。

裴儀心花怒放,又偷偷拿了靶鏡出來,攥在手心左右端詳自己。

……

通天閣簾飛彩鳳,金碧輝煌,說不出的富貴堂皇。

細樂喧嚣,天竺公主站在中間,悄悄擡眼看坐于上首的天子。

她自幼生得貌美,天生一雙綠眼睛,身帶奇香。就連生她的阿姆也說,堤娅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子,沒有男子能不對她動心。

然此刻——

堤娅偷偷往上瞧,除了最開始對她眼睛的驚訝,天子的目光并未在她臉上多加停留。

下首的幾位皇子亦是如此。

堤娅悄悄咬住唇。

身側的二王子瞥她一眼,依天竺之禮向皇帝請安,道堤娅乃天竺最尊貴的公主,願撫琴一曲,以賀兩國友好邦交。

皇帝連聲道好。

二王子躬身,烏黑的眼底極快掠過一絲笑意,他笑言:“公主撫琴,需有人獻舞。”

皇帝笑意微斂,望向下首的視線威嚴肅穆。

二王子不卑不亢:“可否請最尊貴的皇子殿下,為堤娅舞劍。”

滿座寂然,落針可聞。

鼓舞聲消,沈鸾雙眉緊皺,再不複先前的惬意從容。

天竺來者不善。

誰都知道,裴衡乃天底下最尊貴的皇子,天竺此舉,和挑釁無差。

位于上首的皇後面色鐵青,染着蔻丹的長指甲緊緊掐進肉裏。

裴衡自然不能舞劍,然若是換了另外的皇子上臺,便是承認裴衡并非最尊貴的皇子。

皇帝臉色和皇後一樣,如出一轍的難看。

僵持之際,忽見一人不疾不徐離席。

裴晏一身松石綠廣袖長袍,風姿綽約,芝蘭玉樹。

他朝皇帝拱手,又望向那天竺二王子。

裴晏輕笑出聲。

“二王子此言差矣,父皇勤政愛民,普天之下皆為

父皇的子民,又何來親疏遠近、尊貴貧賤一說?”

皇帝怔怔片刻,随後撫掌大笑:“晏兒說的極是,普天之下皆非朕的子民。既如此,你便舞劍一曲。來人,取朕的湛盧劍來。”

數十名舞姬輕紗覆面,步步生蓮,于殿中翩翩起舞。

堤娅懷抱古琴,那雙如綠寶石一樣的眼睛似能蠱惑人心。聲樂奏起,十指翩跹,好似雄鷹展翅高翔。

琴聲磅礴铿锵,猶如千軍萬馬奔騰而來。

手指飛快,躍動的琴弦快要晃花人眼。

幾乎所有人,都被這位表面看着柔弱無力的天竺公主吸引了目光。

忽而有一人手提利劍,于舞姬身後旋身而出。

刀光劍影,裴晏手執湛盧劍,廣袖翩跹,他随着琴聲變換招式。

時而緩,時而急。

裴晏劍眉星目,一雙深黑眸子狠戾非常。劍影綽綽,氣勢如虹。

堤娅自诩琴技天下第一,無人能敵,然此刻險些跟不上裴晏的節奏。

額角漸漸沁出薄汗。

琴聲漸急,她手指快如殘影。裴晏手握湛盧劍,劍劍逼人心,好似刀刀斃命。

——铛。

琴聲驟停,一曲終,利刃入鞘,只餘劍鞘晃動。

堤娅驚魂未定,白淨的雙頰漸漸染上紅暈。

她懷抱古琴,那雙綠寶石一樣的眼睛寫滿愛慕。

皇帝起身撫掌,連連大笑:“——好!好!”

席上人人心思各異。

先前秋狝,裴晏已賺足了京城所有世家小娘子的目光,若再得到皇帝的青睐重視,來日五皇子必前途無量。

落在裴晏身上的視線漸漸多了探究之意。

朝堂之上,分黨結派是常事,而如今,又多出一個裴晏。

贊賞之聲不絕于耳,裴晏立于下首,氣息未勻。

他視線急急在宴上逡巡,裴晏迫切想要找到那抹朝思暮想的身影。

他和裴衡終究是不同的,裴衡這輩子只能坐在輪椅上,他卻不是。

裴衡能為沈鸾做的,他亦可以,裴衡做不了的,他也可以。

他和裴衡那樣的廢物不一樣。

落在自己臉上的欣賞愛慕目光數不勝數,裴晏卻始終視若無睹,只一心想要找到沈鸾。

目光越過重重宮人。

終于,他看見了坐于裴儀右首的沈鸾。

長安郡主一身黃色绫彩寶相花紋宮裙,一雙笑眼彎彎,笑盈盈将剝好的金橘遞給來福。

連一眼都懶得施舍臺上。

裴儀坐在身側,只覺暴殄天物:“難得見五弟舞劍,你居然在這剝金橘?難不成皇兄身邊缺宮人,非要吃你這幾顆金橘?”

沈鸾不以為然,高高的峨髻堆滿珠翠:“我剝我的,與你何幹?且宮人是宮人,我是我,怎能相提并論?”

裴儀雙手捂心口,連連搖頭:“傻子。”

……

裴晏出盡風頭,皇帝大喜,奇珍異寶如流水送往明蕊殿。

堤娅站在一側,悄悄拿眼看裴晏。

少女心事全寫在臉上,她稍稍福身,如山間靈泉的嗓子在通天閣響起。

“堤娅不要賞賜,只求陛下一事。”

皇帝饒有興致朝天竺公主投去一眼。

堤娅雙目含情脈脈:“堤娅願一生侍奉五皇子殿下,求陛下為堤娅與五皇子賜婚。”

傳聞天竺女子自由奔放,敢愛敢恨。

然傳聞是一回事,親眼目睹又是另外一回事。

滿座無聲,靜悄無人耳語,衆人皆揚長脖頸,豎起雙耳細聽上首動靜。

天竺的公主王子來朝,無非是為聯姻一事,以結秦晉之好。

裴儀拽拽沈鸾衣角,提醒:“傻子,有好戲上演,你看不看?”

席上人人心懷鬼胎,幸災樂禍。

上首的皇後卻沒這樣的好興致,天竺公主來朝,她本還想求皇帝一個恩典,為她的煜兒賜婚,不想竟被裴晏搶先一步。

裴晏近日鋒芒畢露,連祭天大典也求得皇帝恩典,允許他前往,若是再有一位異族公主撐腰,那她的衡兒……

皇後咬緊牙關,再看皇帝時,又只剩溫柔缱绻:“陛下,婚姻大事,豈非兒戲。陛下還是……”

皇帝擡臂,打斷皇後言語:“晏兒一表人才,神采斐然,朕倒覺得,這兩人……”

倏然,一道低沉醇厚嗓音響起。

裴晏屈膝跪地,他目光決絕果斷:“父皇的一番好意,兒臣心領了。然兒臣已有心儀之人,恕難從命。”

連着兩次被裴晏落了面子,拒絕的還是他們天竺最尊貴的堤娅公主,天竺人人面帶愠怒。

二王子面露不悅,欲開口為堤娅公主抱不平,卻被身後的羌人攔住:“二王子稍安勿躁。”

那羌人力氣極大,二王子一時竟動彈不得。

二王子狠命剜裴晏一眼,勉強壓下怒氣,鼻尖jsg發出重重一哼。別過臉,緩緩退至一旁,安慰臉色蒼白的堤娅。

通天閣靜悄悄,舞姬悄無聲息退下,聲樂漸止。

滿堂視線都在裴晏臉上。

皇帝坐直身子,指間的迦南木珠轉動,他一雙眼睛平靜無波,望不見喜怒。

良久,方聽他笑道。

“既如此,倒也罷了。”

“只晏兒心儀的是哪家女子?說出來,朕為你二人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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