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夜色籠罩的蓬萊殿, 小雪飄搖。
院中紅梅傲立,搖曳身影刻在海棠花窗上。
絲絲縷縷的冷意自足尖騰起,很快, 遍及全身。
下颌生疼,沒有靶鏡照着, 沈鸾也能猜出那上面定是留了紅指印。
母親的話順着抄手游廊, 遙遙傳來。
一步一步好似踩在沈鸾心口。
沈鸾瞳孔驟縮,為裴晏露||骨的話, 也為游廊下朝這邊行來的母親。
“裴晏, 你松開我……”
扼在自己下巴的手指不松反緊。
裴晏步步逼近,淩厲眉眼驟然在沈鸾眼中放大。
他唇角笑意似有若無,只輕飄飄一眼, 頓時叫沈鸾不敢再亂動。
裴晏剛剛說的什麽?
……畫本?
沈鸾猝然驚呆,後知後覺,裴晏這話背後的意思。
那畫本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裴晏怎會知道?
難不成那一夜他就在自己院中,看着自己秉燭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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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惱和氣惱一并爬上沈鸾雙頰, 怒意漸起, 沈鸾惱羞成怒:“你居然、居然……”
手腳胡亂蹬着,沈氏的聲音由遠及近, 沈鸾聽見母親的聲音,聽見她在廊下問綠萼為何站着,聽見她……一步步走來。
金縷鞋踩在臺階上,只需再往前走幾步……
不知是哪裏來的力氣, 沈鸾忽的掙開裴晏的束縛, 她站起身,驚魂未定, 胡亂甩袖之際,案幾上高高立着的汝窯美人瓢倏地被沈鸾甩落在地。
只聽一聲清脆聲響——
再之後,是湯圓白色身影一晃而過。
一團奶白色疾速朝沈鸾飛奔而去,又在看見沈鸾身側站着的裴晏時,急急剎住腳。
往後退開一步,縱身一躍,跳到身後高高的博古架上。
滿地的碎片狼藉,随之而來的是沈氏焦急不安的聲音。
她步履匆匆邁入花廳:“發生何事了?”
瞧清地上的一幕,再看看博古架上舔着爪子的波斯貓,沈氏攥緊巾帕,捂住心口,忙不疊往沈鸾走去。
“沒傷着罷?都是我不好,剛想着給這貓剪指甲,沒的吓壞了它。”
沈氏朝裴晏福身:“妾身見過五皇子。”
裴晏颔首:“夫人請起。”
沈氏笑笑,滿含歉意:“是我的不是,沒的叫這貓兒沖撞了五皇子。”
宮人躬身進了花廳,很快收拾好地上的碎片。
夜色空寂,天上如搓棉扯絮,雪珠子簌簌撲了一臉。
缂絲盤金屏風前,沈鸾面色淡淡,再無先前的溫和,她眼底還藏着愠怒:“五皇子若無事,還是早些回宮去,省得天黑撞客。”
聲音冷淡,趕客之意顯而易見。
好歹是沈鸾的救命恩人,又是皇子,沈氏不好拂裴晏的面子,只歉意笑笑。
又拽着沈鸾衣袖,悄悄睨她一眼。
沈鸾別過臉去,不理會。
裴晏笑而不語,拱手起身離開。
臨行前,還不忘輕輕瞟了沈鸾一眼。
那目光極輕極淡,意味深長。
沈鸾狠命拿眼瞪回去。
蓬萊殿又恢複往日的安寧。
沈氏心系沈鸾,擔心她開罪裴晏憂心忡忡,她摟着沈鸾雙肩,輕聲細語:“當日在崖下,幸而有五皇子相助,怎麽說他也是卿卿的救命恩人。先前不還說,送了好些謝禮去明蕊殿嗎,怎的如今又劍拔弩張?”
“那是我……”
一想起裴晏知道自己看的畫本,還對自己說那些話,沈鸾氣紅一雙眼睛,不肯叫沈氏再說裴晏半個好字。
沈氏無奈一笑。
夜已深,她也差不多得出宮,沈氏拍拍沈鸾肩膀:“你好好歇息,那藥膏叫茯苓和綠萼看着點,一日也不許落,省得将來落了病根。”
沈鸾一一答應,目送沈氏乘車離去,轉身,腳邊忽的多出一直奶白色的團子。
沈鸾俯身,将湯圓抱在懷裏。
她拿下巴蹭蹭湯圓的腦門,眼底柔情萬分。
茯苓和綠萼垂手候在一旁,跟着笑:“這貓兒果真通靈性,也就在郡主面前,才這般乖順。”
蓬萊殿前伫立着一衆戳燈,光影亮如白晝。
湯圓窩在沈鸾懷中,許是這段時日困在宮裏久了,湯圓瞪圓一雙漂亮的眼珠子,左右張望,好奇不已。
試圖從沈鸾懷中掙出去,拿爪子刨臺階上厚厚的積雪。
茯苓和綠萼走近,湯圓立刻揚起毛茸茸尾巴,滿臉警惕,也不再刨雪頑,只盯着茯苓和綠萼看。
沈鸾揮袖,屏退宮人:“你們不用跟着,我一人走走就好。”
茯苓和綠萼相視一笑,終不放心,退至廊檐下,遠遠瞧着沈鸾。
白雪覆蓋的崇峨宮殿,樹影婆娑。
宮殿門口挂着兩盞精致的玻璃牛角燈,光影朦胧,隐隐綽綽。
湯圓上蹿下跳,自己揉雪團推着頑,不亦樂乎。
沈鸾深怕它在雪地待久着涼,俯身抱住。湯圓不允,在沈鸾懷中左扭右轉的。
沈鸾被逗樂,戳戳湯圓的小爪子:“這會你倒是張牙舞爪了?”
沈鸾撇撇嘴,壓低聲,不知再說貓還是說自己,“适才見了那人,怎不見你這般,膽子那麽小,盡躲着不肯出聲,護主都不會。”
沈鸾抱着湯圓,小小聲絮絮叨叨。
天色漸晚,夜色沉沉,獨蓬萊殿燈火通明。
沈鸾今日穿一雙掐金掐雲羊皮小靴,靴上沾了雪,點點冷意沁入羅襪。
再待下去,恐綠萼發現,又該說自己不愛惜身子,平白惹他人擔心。
抱着湯圓起身,猝不及防,宮外梅花枝下忽然多出一人。
玄色狐貍裏鬥篷籠在肩上,裴晏隐在夜色之中,一雙眸子晦暗不明。
積雪自梅枝上掉落,簌簌落在裴晏肩頭,他仿若未覺,只擡眼,森冷眸子在撞見沈鸾目光的那一刻,忽的冰雪消融,化成淺淺笑意。
本以為早已走遠的人就在不遠處,沈鸾瞠目結舌:“你怎麽會在這?”
許是聽見沈鸾的驚呼,茯苓和綠萼不再繼續看着院中雀兒乞食,提裙匆匆奔至沈鸾身邊。
聞詢的話尚未出聲,眼角餘光先瞥見那抹玄色影子。
茯苓和綠萼齊齊福身,請安。
雪花綴滿的宮門口,沈鸾和裴晏相對而站。她目光一瞬不瞬盯着人,一雙秋眸憤憤。
懷裏的湯圓似見到什麽兇神惡煞的東西,埋在沈鸾身前,半點也不敢吱聲。
“忘了這個給你。”
燈影未曾照亮的地方,沈鸾沒看見裴晏手上提着的物什。
待他舉高湊近瞧,方看清那是一盞玻璃海棠彩穗燈籠,那燈籠做工精致,上面描着十來個美人,個個栩栩如生,可惜只有背影,看不清正臉。
綠萼福身,自裴晏手上接過。
沈鸾悄悄拿眼去看,只覺得那燈籠上美人甚是眼熟。
好像在哪裏見過一樣。且那燈籠着的罩子極其怪異,輕薄通透,好似還有紋理走向。
沈鸾柳眉微蹙,輕飄飄丢下一句“我不要”後,轉身步入蓬萊殿。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至确保裴晏再看不見自己,沈鸾方悄悄放緩腳步。
回頭,卻見茯苓和綠萼二人匆匆朝自己趕來。
綠萼手中還提着一盞燈籠。
沈鸾不悅:“你怎的将它帶來了?”
綠萼彎唇笑:“五皇子不肯收,還說若是郡主不喜歡,丢掉便是。”
裴晏是皇子,綠萼再怎樣,也不可能當着他的面将燈籠丢開。
裴晏不在,沈鸾一雙眼珠像是要黏在燈籠上。
綠萼提着燈籠,彎唇觑沈鸾臉色:“郡主若不喜,奴婢丢了就是,省得它惹得郡主不快。”
裴晏不在,沈鸾不怕他看見,湊近細細打量那jsg燈籠上的美人。
那燈籠像是熏了花香,香氣撲鼻,又好像女子慣用的胭脂水粉。
綠萼當她喜歡,高高舉着燈籠至沈鸾眼下,她眼角彎彎,藏着數不清的笑意:“郡主你瞧,這美人燈……”
一語未了,沈鸾眼中的狐疑漸漸變成驚慌,她愕然,連連往後退開兩三步。
沈鸾驚恐萬分:“……你适才說,這燈叫、叫什麽?”
綠萼不明所以,舉着燈籠愣在原地:“美人燈,這還是五皇子起的,奴婢不敢杜撰編排。”
燈影輝輝,斑駁光影落在那燈籠美人臉上,美人巧笑倩兮,笑靥如花。
沈鸾終想起這燈上美人緣何這般熟悉,先前她看的畫本,有一回講的就是狐妖愛上一個書生,便生那書生心有所屬,狐妖就将那美人剝皮削骨,做成美人燈,于上元節送給書生。
那燈籠上的美人,和裴晏送的這盞分毫不差。
沈鸾吓得不輕,連連叫綠萼遠遠丢開了去。
再不肯看那美人燈一眼。
雖是如此,沈鸾夜裏仍是做了噩夢。
夢裏裴晏刀起刀落,烏黑的眸子沾了血,瘆人陰森。剝皮削骨,那燈籠拿人皮籠着,萬分輕薄透亮。
裴晏手握畫筆,細細在燈籠上作畫。
光影交錯,落在裴晏一雙盈盈笑眼上。
他笑着朝沈鸾看了過來,手上提着一盞美人燈,血跡未幹,似是畫上美人哀恸泣血。
沈鸾驚呼出聲,猛地從噩夢中驚醒。
綠萼聞聲趕來,秉燭來照。
沈鸾如今見不得那燭光一眼,她驚慌失措,連聲叫綠萼移燭滅燈。
綠萼依言照做,借着夜色,她輕聲倚在榻沿腳凳上,拿絲帕仔細擦去沈鸾額角的薄汗。
“……郡主可是做噩夢了?”
沈鸾含糊不清“嗯”了聲。
綠萼伺候着沈鸾重新躺下,她溫聲:“有奴婢在,郡主放寬心,奴婢今夜都在這陪着。”
沈鸾驚魂不定,尚未從噩夢脫身,她喃喃,嗓音好似還帶着哭腔:“綠萼,你陪我說說話,我不想睡。”
一閉眼,她就看見那被裴晏剝皮的美人,沈鸾吓得再也不肯睡了。
綠萼:“郡主想說什麽?”
沈鸾踟蹰片刻,終忍不住:“綠萼,你明日……明日找人問問,送去明蕊殿的美人都去哪了。”
綠萼不明所以,然還是笑着道了句:“是。”
主仆二人聊了半晌,沈鸾終忍不住濃重困意,沉沉睡了去。
上元節臨近,皇帝心血來潮,想着于民同樂,叫宮人仿照民間市井,也在宮裏搭建一個集市。
還叫人搭了戲班子,耍猴胸口碎大石變戲法,樣樣皆有。
宮人不曾見過這一盛況,個個喜笑顏開。
籠罩在皇宮上頭的慘淡愁雲終于漸漸消散。
坤寧宮內。
秋月端着漆木茶盤,款步提裙,悄聲邁進殿中。
坤寧宮香煙缭繞,皇後輕輕倚在美人榻上,雙目緊閉,聞得聲音,方皺眉發問:“可是秋月回來了?”
秋月雙膝跪地,說了聲是。
又将手裏端着的十來盤精致點心,一一放在檀木案幾上。
皇後美目輕擡:“衡兒來過了?”
秋月:“是,殿下聽說娘娘在午歇,等了片刻就走了。殿下聽說娘娘近日胃口不佳,特叫禦膳房做了這些吃食,娘娘可要嘗嘗?”
皇後無奈笑笑,唇角笑意苦澀:“這大冷天,也難為他一日不落。”
秋月寬慰:“殿下孝順,心裏記挂着娘娘,适才還問了奴婢,娘娘昨日吃了什麽,睡了多少個時辰。依奴婢瞧,娘娘可別再和殿下怄氣了,省得傷了身子。”
“我何嘗不想和他……”皇後揉着眉心,苦笑連連,“罷罷,明日他再來請安,叫他來見我便是。我不過是怕他和他父皇一樣……”
提起多年的枕邊人,皇後忽的沉下臉,冷笑譏諷:“他父皇倒是個癡情種,這麽多年還念念不忘。”
然自古以來帝王涼薄,皇帝再對那人情意綿綿,江山面前,仍是選了社稷為重。
皇後低喃:“我只是怕,衡兒這個癡情兒想不開,有朝一日江山美人難兩全,他會擇了後者。”
秋月:“娘娘多慮了,殿下不是那樣草率之人。且娘娘還在,再這樣,也越不過母子情分。”
皇後擺手:“不說這個了,外面怎的吵吵鬧鬧,這是在作甚?”
秋月攙扶皇後起身:“娘娘近日沒去禦花園不知道,陛下叫人在禦花園搭了戲臺子,還有集市。說是上元節京城人多眼雜,在宮裏搭建臺子,幾位皇子和公主不必出宮,也能瞧見京城的盛景。”
皇後輕哂:“醉翁之意不在酒*,他那哪是為了皇子公主。”
無非是上次沈鸾出事,叫皇帝吓壞了。
怕沈鸾上元節在宮外又遭不測,所以才喊了這麽些人來,興師動衆,為沈鸾搭一個民間集市。
只為叫她好生待在宮中。
禦花園熱鬧無比,宮人遍身绫羅綢緞,穿金戴銀,長裙曳地,自林中緩緩行過。
紫蘇前日醒來,現下身子已無大礙,只消背上的傷痕消了便好。
裴儀心情愉悅,也不再繼續執着那遭天譴的堤娅公主,帶着紫蘇在禦花園閑逛。
“太醫說了,你該走動走動,一天到晚悶在屋裏,小心悶壞了。”
紫蘇一語戳穿:“公主自個想逛,也不必拿奴婢身子來說事。”
紫蘇笑着道,“今早奴婢還聽娘娘說,要查公主的功課。”
是以,裴儀才偷偷跑出來,不叫靜妃尋到。
她雙眉緊皺,惱怒瞪紫蘇一眼:“是你聽錯了,才沒這樣的事。”
上元節,人人都有花燈,裴儀手上提着一小盞玻璃繡燈,這玻璃繡燈是皇帝賞的,拿夜明珠替了燭光,連沈鸾也未曾得到。
裴儀眉梢眼間染着雀躍,提着繡燈,穿藤撫樹:“沈鸾呢,這戲臺子快搭好了,她怎的還不來瞧瞧?”
左右張望,只得宮人來回走動的身影。
紫蘇忍俊不禁:“許是還在蓬萊殿,這會子,郡主當是在午歇。”
裴儀氣惱:“這都什麽時辰了,她還在午歇,下回我見了她,定要……”
話猶未了,忽見假山後緩緩轉出一人。
那人一襲粉色绫彩牡丹蝶紋宮衣,雲堆翠髻,腳上一雙芙蓉珍珠軟底鞋,蓮步款款,仙袂翩跹。
白皙手指輕挽起擋在頭上的枯枝,沈鸾自假山後轉出,她巧笑嫣然,秋眸婉轉,盈盈望向裴儀:“……定要如何?”
餘音在喉中消失殆盡。
裴儀滿臉怔怔,少頃,方別過臉,她讪讪,高舉手中的玻璃繡燈。
“定要叫你好好瞧瞧,我剛得的玻璃花燈。”
只可惜如今天色尚早,還不到夜幕降臨之際,瞧不清夜明珠的光景。
裴儀繪聲繪色:“待入了夜你就知,我這花燈有多好看。”裴儀笑笑,故意去瞧沈鸾雙手,“你今年的花燈呢,怎的不帶出來我瞧瞧?”
來之前裴儀特地叫人打聽過,皇帝并未賞賜沈鸾任何花燈。
她得意洋洋:“我聽說,五弟送了你一盞美人燈,也拿來我瞧瞧。”
……美人燈。
驚擾自己多日的人皮燈籠又一次浮現眼前,沈鸾臉色煞白。
那進了明蕊殿的美人,恰好有十二位,沈鸾那日叫綠萼打聽過,然明蕊殿叫裴晏嚴防死守,沈鸾至今都未曾得到美人的下落。
手心冷汗涔涔,沈鸾咽咽喉頭,再無先前的從容淡定。
裴儀追問不舍。
沈鸾別過臉:“不過就是一盞花燈,也值得你如此惦記。”她垂首,“我不喜歡那美人燈,早叫綠萼丢了,你若真想看,找裴晏去便是。”
四下白茫茫,積雪厚重。
萬籁俱寂,忽聽假山後傳來一聲笑:“惹了郡主不喜歡,是我的不是。”
裴晏緩緩,自假山後旋身而出。
沈鸾愕然滿面,她怔怔站在原地,看着裴晏一步步朝自己走來。
裴晏手上還提着一盞美人燈,和當日送她的如出一轍。
“我又重做了一盞,郡主瞧瞧,可還喜歡?”
燈罩上可疑的肌理紋路,還有那女子身上方有的脂粉香氣。
沈鸾指尖發涼。
裴晏盯着沈鸾,眼角彎彎。
他聲音好似冷風,漫不經心掠過沈鸾耳邊,“若郡主不喜歡,我再做一盞便是,總歸有十二盞,總有一位美人……能讨得郡主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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