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長夜漫漫。

寒風呼嘯, 青紗帳幔落下,輕籠在裴晏肩上。

月色清明高懸空中,淩亂灑落一地, 然卻止步于支摘窗下。

美人榻上的松石綠雙繡花草仙鶴紗帳映照夜色,兜滿一地的寂寥安靜。

殿內靜悄悄, 只有茯苓和綠萼二人平緩的氣息傳來。

沈鸾忽的睜開眼, 杏眸清明一片,半點睡意也無。這是她醒來後, 第一次看見裴晏。

屏着的氣息徹底渙散, 沈鸾望着榻前如入無人之地的裴晏,錦衾下的手指緊握成拳,染着蔻丹的手指緊緊掐入手心。

她永遠也忘不了, 那年大雪落滿枝頭,新皇登基,沈鸾滿心雀躍跑去養心殿。紅梅綻雪, 皚皚雪地淹沒沈鸾的腳步聲。

她聽見宮人小聲的竊竊私語。

“沈将軍也真是可憐,竟落得這麽個下場。”

“誰說不是, 那诏獄豈是人待的地方, 這回還是陛下親自下的旨,聽說沈将軍才去了一天, 渾身上下沒一處好肉,都是叫烙鐵燙的。那地牢潮濕肮髒,老鼠蟑螂密布,沈将軍一身铮铮鐵骨, 真真是作孽。”

“我聽說沈将軍還被拉去游街示衆, 沈家這回真真是栽了,那麽多條人命, 唉。”

宮人漸行漸遠,一望無際的雪地上,只有兩行小巧的腳印。

沈鸾渾身發冷,如墜冰窟。

她後知後覺,這幾日蓬萊殿的宮人少了些許,昨日她想出宮瞧瞧母親,也叫人攔下。

當時沈鸾并未多想,只當是裴晏剛登基,宮規森嚴也是應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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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不曾想、不曾想竟是因為這樣的緣由。

雪珠子亂了視線,雪花簌簌,漫天飛舞。

沈鸾踉跄往後跌去半步,她仍不信,不信宮人口中謀逆叛國的是自己的父親,不信家人忠心耿耿,一心随君,最後卻落得這樣的下場。

然事實狠狠給了她一巴掌。

她的馬車被攔在宮門口,金吾軍靜默不言,對沈鸾出宮一事視若無睹,沒人再當她是昔日千嬌萬寵的長安郡主。

沈鸾被變相軟禁在宮中。

樹倒猕猴散。

蓬萊殿宮人走的走,散的散,到最後,只剩下茯苓和綠萼兩個丫鬟。

又或許,那些人是裴晏讓的離開蓬萊殿。他想斷去她的左膀右臂,想斷絕她和宮外所有的聯系。

想叫她孤身無助,孤立無援,如孤島一般漂浮在皇宮,最後只能求助于他。

帝王心思,深不可測,永不見底。

求助無門,沈鸾無計可施。

寒冬凜冽,朔風呼嘯,沈鸾在乾清宮長跪不起。

落雪染滿雙肩,膝蓋跪在冰冷臺矶上,如針紮一樣疼痛不已,不細瞧也知定是青紫交加。

過往宮人低垂視線,偶爾悄悄朝沈鸾投去打探視線。

沈鸾看見他們朝自己指指點點,看見他們幸災樂禍的表情,看見他們捂唇偷笑。

乾清宮前風雪飄搖,沈鸾雙唇發白,瑟瑟發抖,她聽見宮人小聲的譏笑,道曾經榮寵一身高高在上的長安郡主也不過如此。

虎落平陽被犬欺。

茯苓和綠萼陪伴左右,亦是看不過去。

“郡主。”茯苓聲音哽咽,那把叫她拿來擋雪的油紙傘,早被風吹得不見了蹤影。

茯苓小聲哀求,“奴婢送你回宮罷,這樣冷的天,您的身子怎麽可能受得住。”

“不必。”沈鸾強撐着,擺擺手。

眼前白霧茫茫,沈鸾身子搖搖欲墜,她再也看不見聽不得,眼前青紫模糊,沈鸾一頭栽向雪中。

她始終沒等來裴晏見自己。

而如今——

罪魁禍首就在眼前,不過咫尺之遙。

枕頭下還藏着金鑲玉珠釵,珠釵鋒利,只需往前半寸……

電光火石之間,沈鸾倏然揚高珠釵,狠命往裴晏脖頸上插|進。

萬籁俱寂,夜空中銀鈎垂挂,裴晏眼中的笑意一點點消失殆盡。

那金鑲玉珠釵緊握在裴晏手中,裴晏伏下|身,眸底狠戾陰沉。

喉結滾動,裴晏嗓音喑啞,他一手握住沈鸾的下颌,一點一點,往上擡。

“卿卿這是想……殺我?”

……卿卿。

上一世沈鸾好說歹說,纏着裴晏好些時日,都換不來的稱呼,此刻卻輕飄飄落在她耳邊。

若是前世的沈鸾,定會因裴晏一個親昵的稱呼欣喜若狂心花怒放,然此刻她卻只覺得萬般的惡心。

指尖抖動,沈鸾一瞬不瞬盯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人,她忽覺陌生,又覺得該是如此。

裴晏本就是這樣的人。

步步為營,苦心算計,為了目的不顧一切。

前世裴晏那般厭惡自己,尚且為了沈鸾背後的沈家與她周旋許久,而這一世——

沈鸾唇角挽起幾分嘲諷,她揚起頭,目光直直撞入裴晏一雙漆黑眸子。

“我以前怎麽不知……你竟還有這樣的本事。”

可惜了,若是裴晏以這樣一番姿态欺騙前世的自己,沈鸾或許真的會信以為真,以為裴晏真心喜歡自己。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

捏着沈鸾下巴的手指稍緩,裴晏雙眉漸攏。

今夜的沈鸾,好似和往日不太一樣。

他低聲:“……什麽意思?”

夜涼如水,輕盈的月色躲過月洞窗的遮擋,偷着溜進寝殿,落在美人榻前。

那淺淺銀輝,像極了沈鸾長跪乾清宮前,漫天的大雪。

沈鸾勾唇,不懼裴晏的靠近。

她嗓音空靈剔透,似山谷幽蘭,一字一句在裴晏耳邊落下:“裴晏,您這般惺惺作态,不累嗎?”

她瞧着,都覺累得慌。

瞳孔倏然驟緊,周身的冷冽如影随形,裴晏沉下臉:“你說什麽?”

扼住沈鸾下巴的手指再次收緊,裴晏冷聲:“……你以為我是在同你做戲?”

“難道不是嗎?”

沈鸾巧笑嫣然,眼底卻半分愉悅也無。她冷聲,拍下裴晏捏着自己的手指,不留情面地質問。

“你其實一早就知道,湖中假扮裴儀的是堤娅公主,對罷?”

沈鸾其實一直不懂,堤娅既然蓄謀已久,定是萬事俱備,又怎會慘死在湖中。

然适才看見裴晏,沈鸾忽的恍然大悟。

她笑笑:“其實上回在八寶閣,你也早料定那些天竺人會動手,所以你故意在那等着。”

等着沈鸾受傷,他才現身,好叫他演一出舍己救人的戲碼,叫沈鸾為他殚心竭慮,有愧于心。

然那不過是他和堤娅一早謀劃好的。

事後,裴晏怕堤娅暴露自己,于上元夜趁亂在湖中殺死堤娅。

沈鸾莞爾一笑:“五皇子真是好計謀好算計。”

這樣高深莫測心思歹毒的一人,也怪道她前世會輸得一敗塗地。

裴晏愕然怔怔,一時語塞:“我……”

沈鸾沒說錯,堤娅确實是死于他手,然他下水救人……

沈鸾擡眸望他,只覺得甚是譏諷:“深情款款的戲碼不适合五皇子,五皇子還是換別的路走,興許我還能信上一二。”

沈鸾托腮笑望裴晏:“可惜我往日瞧錯你,竟看不出你還有這樣一面。”

為了博取她的信任,為了她身後的沈家,裴晏竟然連喜歡自己這種深情話都說得出,沒的叫她惡心。

裴晏一張臉冷若冰霜:“你以為我喜歡你,是為了沈廖岳手上的兵權?是為了你背後的沈家?”

沈鸾不置可否,理所當然點頭:“……難道不是?”

“沈鸾。”裴晏冷笑,咬牙切齒,“你未免也太高看沈廖岳了。你以為他是什麽好人,他不過就是……”

沈鸾:“他是我父親,是我的家人,他自然比你好上千倍萬倍。”

裴晏反唇相譏:“沈廖岳是你父親,比我好上千倍萬倍,那裴衡呢?他也比我好上千倍萬倍?”

皓月當空,不遠處鐘鼓樓傳來數聲響,月影橫斜,裴晏聽見沈鸾低低的一聲笑。

那笑聲極輕極輕,透着無盡的嘲諷淡漠。

“別拿阿衡哥哥同你相比,我怕髒了他……”

餘音戛然而止。

裴晏緊緊扼住沈鸾下颌,餘下後半句,皆掩在喉嚨之間。

沈鸾雙唇張合,發不出丁點聲音。

“你以為他是誰。”裴晏目眦欲裂。

裴衡不過是一個竊取了自己身份的卑鄙小人,不過是一個贗品罷了,若非沈鸾認錯人,裴衡怎會有那般好運氣,得到沈鸾的喜歡?

倏地聽見“哐當”一聲巨響,置于案幾上的雙面獸耳三足香爐被撞翻在地。

一道白色身影閃過,直直沖向沈鸾。

“喵嗚”一聲,湯圓渾身白毛豎立。

黑暗中,白色波斯貓一雙漂亮的眼珠子泛着光,擋在沈鸾身前,朝裴晏叫喚。

香爐碎了一地,聲音之大,自然也驚動了外間的茯苓和綠萼。

綠萼匆忙披了件襖子,秉燭jsg來照。

茯苓欲跟着起來,然不知怎的頭重腳輕,綠萼轉身聲:“我去就好,你且睡下。”

燭影綽綽,映照在紫檀木插屏上,腦袋昏昏沉沉,濃重倦意落在綠萼眉宇間。

綠萼揉着額角,想不通今夜怎會如此困倦。

她強撐着精神,小心翼翼端着燭光:“郡主,可是你醒了?”

以前沈鸾也曾半夜醒來,自己倒茶後,結果不小心掃翻了茶碗,留了一地狼藉與綠萼收拾。

“若是要吃茶,叫奴婢來就是。”

腳步聲近在咫尺。

靜谧夜色中,那抹不起眼的燭光足以引起驚濤駭浪,引起軒然大波。

裴晏仍伏在沈鸾身前,青色帳幔擋不住他颀長身影,黑暗如影随形。

他好整以暇勾唇,并不怕叫人發現:“你說若是她看見我在此處……”

忽的,一直緊握在沈鸾手中的珠釵高高揚起。

裴晏瞳孔一緊。

金光閃過,那珠釵徑直沖向沈鸾腹部。

他只來得及看見沈鸾勾着的唇角。

“那若是……五皇子蓄意謀殺呢?”

鮮血迸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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