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樹影婆娑, 蒼苔濃淡。

兩側的抄手游廊懸着通胎花籃式玻璃燈,金絲藤木竹簾半卷,月光影影綽綽。

寝屋內燭光搖曳, 點點光影照如白晝。

沈鸾端坐在銅鏡前,通透的鏡子映照出女子姣好的容顏。

綠萼手持篦頭, 為沈鸾梳發。

金鑲玉步搖摘下, 三千青絲輕攥在綠萼手中,她瞧着銅鏡中沈鸾心不在焉的模樣, 笑着彎唇:“姑娘是在為公主擔心嗎?”

裴儀不日就要搬去骊山別院, 雖說靜太妃也在那地,定能照顧好裴儀。

然沈鸾和裴儀自幼一起長大,心系對方, 也是應當的。

綠萼輕聲寬慰:“奴婢聽紫蘇說,骊山別院有随行的太醫在,姑娘不必過于憂心。”她笑笑, “且那一處離京中也不遠,如若姑娘想公主了, 也可過去瞧瞧。”

沈鸾輕輕哼一聲, 依舊嘴硬:“誰想她了,我不過是為着……”

一語未了, 沈鸾雙頰忽的泛起點點紅暈。

她想起裴晏站在窗下,面色坦然聽完裴儀那話。

沈鸾着急想反駁,然撞見裴晏那雙深沉眸子,她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了。

本以為裴晏會問上一二, 然自用晚膳後, 裴晏對此事依舊一言不提。

紫檀嵌玉屏風外,裴晏恰好沐浴畢, 他一身月白龍紋織金錦寝衣,身影颀長挺立,雙眸漆黑幽深,通身上下透着上位者的神聖不可侵||犯。

綠萼斂去唇角的笑意,朝裴晏福身行禮,和銅鏡中的沈鸾對視一眼後,綠萼欠身,悄無聲息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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槅木扇木門緊閉,綠萼和茯苓垂手侍立,守在門前。

寝屋內安靜無聲,落針可聞。

沈鸾一手握着牛角梳,眼睛卻時不時往貴妃榻上的裴晏瞥去。

斑駁光影零落落在裴晏眉眼,他一手握着詩冊,看得入神。

沈鸾偷偷看一眼,又看一眼。

第三回側身時,耳旁終落下一聲輕笑:“……好看嗎?”

沈鸾轉過身:“……誰看你了?”

眼神閃躲,餘光的視線中,裴晏站起身,緩緩朝她一步步行了過來。

黑影籠罩,落在自己身後。

沈鸾極力撇開落在裴晏身上的視線,改口道:“我只是在想,你怎麽今夜過來了?”

她聽鄭平說,裴晏案幾上堆積的奏折如山,還當他這幾日定然抽不出時間來沈府。

裴晏不以為然:“不過是些老生常談,算不得什麽大事。”

朝堂上那些老學究以為裴晏真的金屋藏嬌,要冊封一平民女子為皇後,日日遞上折子。

又聞得尚衣局在為新後的鳳袍趕工,更是心急如焚,恨不得坐在禦書房前大哭大鬧,好讓裴晏回心轉意。

“……鳳袍?”沈鸾稍怔,“怎的如此快?”

沈鸾喃喃:“那尺寸……”

餘音未落,倏然,聽見門口綠萼的身影,槅木扇木門重新開啓,綠萼手上多了一把軟尺,她低聲:“姑娘,先前尚衣局的公公來,說是要……”

鳳袍的尺寸,定是要重新量體裁衣的。

裴晏淡淡瞥綠萼一眼,他輕聲:“朕來罷。”

綠萼垂首斂眸:“是。”

軟尺握在裴晏手上,沈鸾不禁莞爾一笑:“你以前也做過這事?”

裴晏坦然:“并未。”

沈鸾笑睨他一眼:“那你可別量錯了。”

搖晃燭光中,裴晏眸色一沉,他若有所思往沈鸾望去一眼,少頃方啞聲道:“自然不會。”

……

長夜漫漫,寝屋燭影重疊。

沈鸾閨房的穿衣鏡,乃是西域進貢而來的。鏡身澄澈空明,一絲一毫都容不得敷衍。

而此時此刻,沈鸾就站在穿衣鏡前。

身上石榴紅的寝衣松松垮垮,沈鸾怕熱,寝衣所用的料子,自然是輕薄柔軟的。

那料子輕盈,乃是西洋鲛絲所織,穿上身如無物。

沈鸾往日素喜這料子,如今卻只覺得煎熬萬分。

按理說,這鲛絲所織的寝衣,最是輕盈透氣,穿上身,半點也不覺得悶熱。

然僅僅過了半盞茶的功夫,沈鸾卻覺得汗流浃背。

裴晏就站在自己身後,那軟尺叫他拿在手裏,似念書時太傅所用的戒尺。

“站直點。”

手中的軟尺在沈鸾腰下那處輕拍了下,沈鸾瞬間臉紅耳赤,氣息亂了幾分。

“手擡高。”

身後,裴晏一張臉冷靜從容,沒有多餘的表情。

他垂首,目光落在軟尺上,好似未曾察覺到沈鸾半點的異樣。

如今天熱,屋裏四角都擺上好幾個冰盆。

掐絲琺琅雙耳三足香爐彌漫着茫茫青煙,沈鸾盯着穿衣鏡上的裴晏,耳尖猶如綴上紅珊瑚,紅得灼目。

身後那人垂目,軟尺自身前繞過,而後,徐徐拉緊。

落在頸邊的氣息溫熱滾燙,頃刻間驚起一片顫栗。

沈鸾屏氣凝神,腳上發軟,搖搖欲墜。

盈盈一握的細腰攏在軟尺之中,再往旁,是裴晏一雙晦暗不明的眸子。

他低垂着眼睛,記下所需的尺寸。

而後轉身,在紙上記下沈鸾的尺寸。

束縛的軟尺松開,沈鸾無聲松口氣,腰上好似還有那軟尺的溫熱殘留。

額角薄汗沁出,沈鸾借着穿衣鏡,偷偷瞟身後的裴晏一眼。

對方依舊是一本正經的模樣,就連眉角,也不曾皺過半分。

貝齒咬着下唇,沈鸾紅着臉,暗暗在心底腹诽自己半句。

明明往日也是茯苓和綠萼幫着自己量尺寸,怎的那會坦坦蕩蕩,如今卻畏手畏腳。

好沒見識。

一鼓作氣,重振旗鼓。

倏然,卻聽得身後裴晏一聲:“站近點,還差肩膀的尺寸。”

沈鸾依言照做,那軟尺貼在雙肩上,随即又離開。

裴晏動作利落,沒有任何的拖泥帶水。

沈鸾悄悄松口氣,暗笑自己先前的小題大做,果真是自己想多了,只是量幾個尺寸,哪有什麽……

記下肩寬的裴晏轉過身,他目光平靜,從容不迫:“還差一個。”

沈鸾狐疑偏過頭:“……什麽?”

視線猝不及防和裴晏撞上,雙臂叫裴晏握住,而後,緩緩擡高。

軟尺繞過身前,而後落在那一處。

緩慢收緊。

帝後大婚,自然處處都是要最好的,從裏至外的衣衫,都要重新裁定。

包括,心衣。

柔軟無力的軟尺好似被附上重重力道,又好似,裴晏攏着自己的雙臂。

臉一點點紅了,緋色自雙頰蔓延,而後漫至全身。

寝屋角落的寒冰在此刻像是全部融化,空中沒有半點冷氣,有的,只是滾燙焦灼。

“別動。”

落在耳邊的聲音喑啞低沉,似在壓抑着什麽。

從沈鸾的方向,只能看見裴晏滾動的喉結,燭光照不到的地方,裴晏一雙眸色深深,猶如一汪深不見底的潭水。

手中的軟尺收緊、用力。

薄薄鲛絲寝衣瞬間多出幾道褶皺。

喉結輕滾,jsg裴晏眸色一沉。

他又一次收緊手中的軟尺。

雙足再也支撐不住,沈鸾腳下趔趄,直直往後跌去。

身後的懷抱滾燙炙熱,耳邊氣息急促,分不清彼此。

燭光晃動,軟尺無聲掉落在地。

高高的穿衣鏡前,兩片衣角交疊在一處。

良久,屋內方響起沈鸾低低的一聲嗚咽。

“裴晏,你故意的。”

“……我不要你了。”

“你走開,讓綠萼來。”

直至被人攔腰抱起,沈鸾眼角的淚珠尚未幹透。

她紅着一雙眼睛,紅唇上的胭脂亂七八糟。

錦衾柔軟,沈鸾陷入被褥之中。

頭頂的青紗帳幔落下,光影重疊。

裴晏俯身垂首,他一手捏住沈鸾的下颌,啞聲:“卿卿下午……在和裴儀說什麽?”

果真是秋後算帳。

沈鸾眼神閃躲,不敢直視裴晏的眼睛。

下颌讓裴晏捏住,沈鸾說話頗有幾分含糊不清,她偏過頭:“那是裴、裴儀亂說的。”

餘光瞥見某處,沈鸾飛快閉上眼,心底暗自将裴儀罵上上百遍。

她和裴儀果真是八字不合!

唇角的胭脂又一次落入裴晏口中,意識渙散之際,沈鸾迷迷糊糊,拍開裴晏攥着自己的手。

“裴、裴晏。”

“……嗯?”

“我……我小日子來了。”

……

浴室又傳來水聲。

待臉上餘溫褪盡,裴晏恰好更衣畢,他又重換了一身寝衣。

帳幔挽起又松開,沈鸾小心翼翼挪至牆角。

然很快,又被人重新撈入懷中。

算算時辰,裴晏好像出去了一個多時辰。

耳尖燙得厲害,沈鸾悄悄揚起頭。

裴晏近在咫尺,眉目疏朗,許是剛剛泡的冷水,裴晏身上還有殘留的冷氣。

剛折騰了一遭,困意濃濃染上眼角。

沈鸾枕在裴晏肩上,半夢半醒之際,腹部忽然傳來一陣絞痛,沉沉往下墜。

尚未來得及睜眼,身側的人已然驚醒。

入目是沈鸾緊攏的雙眉,裴晏猛地起身,卻見沈鸾又一次抱緊了自己。

“裴晏,你叫綠萼來。”

綠萼自小在沈鸾身邊服侍,自然知曉她今夜需要的是湯婆子。

沈鸾疼得臉都白了,平日夏季最怕熱的人,此時卻冷得發抖。

“……冷?”

榻上的金鈴輕動,裴晏喚人前來,将房間四角的冰盆收走。

廚房的開水一直是備着的,如今灌了湯婆子送來,也不難。

然沈鸾仍覺得渾身上下不得舒暢。

先前落水傷了身子,而後每每來葵水,沈鸾都疼得厲害。

裴晏頭回瞧見,他橫眉冷對,當即要讓人傳太醫來。

“不、不用太醫。”沈鸾苦着一張臉,委屈巴巴,“你替我揉揉,興許就好了。”

裴晏将信将疑:“……有用嗎?”

沈鸾有氣無力:“以前綠萼也是這般替我揉的。”

裴晏終究和綠萼不同,男子手掌寬厚,掌心滾燙。

不多時,沈鸾緊攏的雙眉漸漸舒展。

她心滿意足,又開始發號施令:“再往上一點,嗯嗯就是這裏。”

烏發雪肌,心衣下的肌膚細膩。

裴晏眸色暗了幾分。

再擡眸,罪魁禍首已經快沉入夢鄉,呼吸平緩。

裴晏聲音喑啞:“……卿卿。”

沈鸾迷迷糊糊:“……嗯?”

然等了半日,也未等來裴晏的回複。

昏昏欲睡之際,沈鸾只恍惚覺得自己的肩頭被人咬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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